78 出宮

後妃們出宮那天, 要先往顯陽宮拜謝皇後,領了賞,再經由永巷出燭龍門, 各自往宮外安置。

雖然出宮這條路是自己選的,但已經在洛陽宮這四方天地中生活了許多年,有些上了年紀的女人面上露出惶恐不安的神态。

謝及音寬慰了她們一番,點了內侍随她們出宮,帶她們到賞賜的宅邸中安置。

“這些宅子不比洛陽宮顯赫, 但勝在自在, 從此婚喪嫁娶,各由己身, 算是朝廷給予你們的立身之本, 還望各位夫人好好經營。”

魏靈帝的寵妃駱夫人也在其中垂首聽訓,她雖歷經兩朝,但年紀尚輕,在一衆哭哭啼啼的女人中顯得容色美豔, 态度鎮定。

她不願意守活寡, 巴不得要出宮,只是心中對皇後娘娘的賞賜嗤之以鼻。她早就托人打聽過了, 那些宅子都在洛陽城的最外城, 只有三間上房、兩間廂房,值不過一二百兩銀子。

一百多兩銀子……靈帝在位時, 不過是她一天賞給下人的錢。

皇後又從自己的份例中,各賞賜了她們五十兩銀子。夫人們再次謝賞,起身跟随內室退出顯陽宮, 往永巷的方向走。

一條窄而長的紅牆巷子,隔開了外宮與內宮。若非犯錯了被囚禁于此, 後宮的嫔妃很少會踏足這條巷子,只有當年懵懂入宮時會在此處駐足一番,聽取教養女官的訓誡。

時隔數載,重經故地,她們心中又是傷感,又是歡欣。

駱夫人顯得鎮定許多,她的心思全在比她早放出宮的許郎身上。

當年她耐不住寂寞,先是使手段将鄭君容買進宮,充作內侍與她消遣。後來不小心懷了孩子,她驚慌之下将他打發出宮,事情平息後不免後悔,想念鄭君容的溫存小意,于是又托人輾轉送進宮一個許郎。

許郎出身柳梅居,雖然硬貨比不上鄭君容,但勝在花樣多,會作樂。駱夫人與他過了一段好日子,如今又約定宮外重敘舊好。

以後的日子窮歸窮,也算有聊以慰藉之處。

穿過永巷就是燭龍門,外朝的官員若要觐見,正由此門進入。

鄭君容要入宮禀報天授宮并入欽天監的事宜,正與放身出宮的後妃撞在一處。內侍擡手止住了夫人們,恭敬朝鄭君容一揖:“鄭大人先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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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鄭君容并未留心,撩袍跨過門檻。

然而這聲音引起了駱夫人的注意,她擡頭看向鄭君容,先是一驚,繼而一喜。

眼見着鄭君容就要走掉,駱夫人突然高聲“哎呦”了起來。

“我肚子好疼……救命……快去找太醫來!”

駱夫人捂着肚子蹲下,不停地喊叫,作出一副痛苦的模樣。她的聲音果然吸引了鄭君容,鄭君容頓住了腳步,目光凝在她身上,片刻後走到她身邊,垂目望着她:“這位娘娘怎麽了?”

很好,不想認她。

駱夫人懂得如何作出讓男人心軟的可憐态,她雙眼蓄了淚,有氣無力道:“回這位大人,我自幼有宮寒腹痛的奇症,聽說這種病只有堕過胎的婦人才會得,可我不曾懷孕,竟也得了此病,您說怪不怪?”

她的語氣可憐無助,含淚的眼中充滿期待,盈盈望着鄭君容,活脫脫一副勾引人的姿态。

一旁的趙夫人從來看不慣她,從旁冷嘲熱諷道:“什麽腹痛,是狐媚病犯了。”

駱夫人聞言,忙低頭抹淚。

鄭君容對駱夫人道:“我曾學過岐黃之術,若夫人不介意,請允我為您切脈,按一按手上的穴位。”

駱夫人伸出一只纖纖玉手,手腕細白瑩潤,柔若無骨。鄭君容托起她的手腕,三指落在她脈上,這一幕叫兩人都想起了許多往事。

片刻後,鄭君容松開了她,神色平靜道:“确實是宮寒,此非不可調理之症,夫人出宮後可往回春堂裏抓藥,只需肉桂三錢、吳茱萸三錢、烏藥三錢,記住了嗎?”

駱夫人靈犀一動,點頭道:“多謝大人,我記住了。”

這一段插曲前後不過一炷香的時間,鄭君容交待完便入宮去了,內侍領着這些夫人們繼續往宮外走。

趙夫人小聲嘲諷駱夫人心比天高,“那鄭大人雖年紀輕,穿的卻是二品高官的緋袍,就算你光着身子站在他面前,他會看上你這不守婦道的破爛貨?哼,做夢去吧。”

駱夫人不與她逞口舌,只在心中嗤她:那是你沒見過他死皮賴臉往我床上爬時的樣子,如今這世道,奴才翻身做主子有什麽稀奇,只是骨子裏還是奴才,她勾勾手就過來了。你倒是守婦道,先帝只碰過你一回,你守寡守得倒是熱鬧,別人都是面上對你恭敬,暗地裏笑你是塊朽木頭罷了。

顯陽宮裏,謝及音将後妃們都安排出宮後,與識玉一起選定了空置宮殿的看管女官,又将新拟定的府庫章程拿來過目。

“今日怎麽如此安靜,”謝及音翻着手頭的賬目,問黃內侍,“你們陛下去哪兒了?”

黃內侍答道:“回皇後娘娘,陛下自下朝後,一直待在宣室殿批折子。”

“在宣室殿批折子?”謝及音聞言擡目,覺得十分稀奇。

七郎一向都是把奏折搬來顯陽宮看,讓她從旁勸着,否則依他的耐性,早就把那些奏折寫得長篇累牍卻三紙無驢的官員都拖下去杖斃了。

今兒是起了什麽興致,竟然跑到了宣室殿?

謝及音随口問道:“陛下自己在宣室殿麽?”

黃內侍“呃”了一聲,嗫嚅不敢答。

謝及音見狀黛眉一蹙,“說。”

黃內侍“撲通”一聲跪下,“回皇後娘娘,鄭君容鄭大人……午後入宮了。”

“你說,鄭君容來了?”

自之前在德陽宮抓到鄭君容幫裴望初煉丹後,謝及音一怒之下,下令不許鄭君容再踏足內宮,直到裴望初身體裏的砂毒完全清幹淨,再不會對丹藥成瘾為止。

“他們是提前約好了?鬼鬼祟祟跑到宣室殿做什麽?”謝及音擱下了折子,又問黃內侍:“太醫署給開了清肺祛毒的藥湯,陛下今日喝了嗎?”

黃內侍低下頭:“尚……尚未。”

謝及音眉心蹙得更深,推案起身道:“帶上藥湯,随本宮往宣室殿去一趟。”

裴望初确實是在宣室殿裏批折子,面上陰晴不定,時而将折子一扔,寒聲道:“都該拖出去杖斃。”

宣室殿裏的宮女內侍跪了一地,不敢起身,鄭君容走進來,疑惑地撿起亂了一地的折子,看了兩眼後心中恍然。

怪不得惹陛下生這麽大氣,都是勸他充盈後宮,想往他身邊塞人的。

皇後娘娘最是虛心納谏,體恤臣情,這些折子,裴望初不敢當着她的面批,所以特地跑來了宣室殿。

鄭君容将折子都撿起來,在案頭摞成一摞,對裴望初道:“天授宮裏懂籌算、識天文的弟子皆已并入欽天監,如今的欽天監人數已遠超所需,陛下打算怎麽辦?”

裴望初說道:“安排一場考核,将那些不懂籌算歷法,靠家族蔭蔽在欽天監中混吃等死的世家子都黜出去。”

鄭君容本意是想請他寬限一些預算,聞言有些猶豫道:“會不會太激進了?據臣所知,欽天監中有半數世家子不懂歷法,但他們交游甚廣,頗有清名。若是将他們一氣裁黜,怕他們連同背後的世家鬧起來,面上不太好看。”

裴望初舉起桌上的章奏,說道:“朕就是要他們面上不好看,否則他們只當朕的容忍是敬畏。”

鄭君容嗅出了一點不尋常的意味,試探着問道:“陛下是打算……動一動這些世家?”

“上溯三百年都是寒門,有什麽動不得碰不得的。”

“是為了皇後娘娘?”

裴望初聞言笑了笑,漫不經心道:“自然是為了大魏的窮苦百姓,只是恰巧也對皇後有些好處罷了。”

鄭君容頗有些無語,正琢磨着是否該勸一勸時,忽聞內侍來報,說皇後娘娘朝宣室殿來了。

裴望初指着案頭那一摞折子對鄭君容道:“皇後見了你生氣,你帶着這些折子到後殿去躲一躲。”

鄭君容偏慢吞吞地磨蹭,果然被謝及音抓了個正着。謝及音冷聲讓他站住,“鬼鬼祟祟,手裏抱着什麽?”

鄭君容故意不與裴望初對眼色,恭聲道:“回皇後娘娘,這些是陛下叫臣藏起來的折子,說不能給您看見。”

折子?藏起來不給她看的折子?

謝及音愣了一下,見裴望初一臉頭疼的表情,更好奇了,朝鄭君容伸出手,“拿過來。”

鄭君容呈上折子,謝及音翻了幾份,心中了然,見與丹藥無關,着實松了口氣。

她似笑非笑地看向裴望初,“這些折子有何可藏的,莫不是七郎怕我不允,所以要藏起來,準備偷偷批複答允?”

這憑空潑來的污蔑叫裴望初十分冤屈,他指着門口叫鄭君容滾出去,起身走到謝及音面前,為自己分辯道:“這些世家都不安好心,妄想拆散你我,我是怕你看了生氣。何況玉玺在你手中,我怎能偷偷批複?”

謝及音有意逗他,故作嚴肅道:“開枝散葉是正事,我為何生氣?你在這些折子上批個‘準’字,再下一道選妃的诏旨,拿去顯陽宮,我給你钤上印,好不好?”

裴望初将跪了滿地的宮侍都趕出去,突然将她攔腰抱起,在她耳邊輕聲道:“钤印麽,我身上殿下都看過了,準備钤在哪裏?”

謝及音攬着他,在他胸前點了點,“這兒,就钤‘大魏嘉寧公主驸馬都尉裴氏行七望初’怎麽樣?”

“嗯,不錯,我也有一印,可與殿下禮尚往來。”

他的手落在謝及音後/腰處,那裏形如弦月,是他情動時最常留戀親吻的地方。

除了代代相傳的大魏國玺之外,每位帝王都會有自己的年號私玺,情不自禁地想象着朱砂印泥落在她膚上時的景象,裴望初雙目一暗。

“就钤……永嘉禦寶。”

他從案幾上拿了玉玺就要抱着她往內室去,謝及音卻不是來陪他胡鬧的,指着那碗藥湯道:“先把藥喝了。”

裴望初只好放下她先去喝藥,謝及音往長案後的軟榻上一靠,監督他将藥喝了,見又要來纏她,笑吟吟道:“太醫交代過,每日服完此藥都要靜養兩個時辰,忌躁忌動。”

裴望初不以為然,“待我收拾完欽天監,接着就收拾太醫署那群庸醫。”

他意圖像往常一樣勾她破戒,但是事關他的身體,謝及音遠比他想象中堅決。她指着案上未批完的折子道:“陛下精力充沛,就去把折子批完。”

裴望初嘆氣,“頭疼,批不了,皇後娘娘幫我。”

“那你好好歇着。”

謝及音坐到他剛才的地方,提起禦筆,沾了朱砂墨,繼續批閱奏折。裴望初不想去內室歇息,随意躺在她旁邊,枕着她的腿,拿起她批完的折子看。

“皇後娘娘真是仁慈,還叫他躬身反省……依我看,應該直接杖斃。”

微涼的指腹落在他唇間,指端隐約有墨香,“噤聲,別聒噪。”

裴望初從善如流地閉嘴,轉而含住她的手指輕輕忝/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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