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聞翰沉默了下,選擇告退。

宗越沒忘自己找來他的原因,囑咐道:“這幾日我會去下界一趟,仙界的事,你替我照看。”

聞翰點頭,手指摩挲腰間冰涼的腰刀,問道:“若是景烨殿下問起?”

宗越神色如常,道:“你可以告訴他實情,但怎麽說,你自己想。”

聞翰颔首,領命出去了。

等他回仙官衛,沒過多久,景烨就找上他。

“宋林找你去幹甚麽?”

聞翰神色平和,答他道:“娘娘說,她要下界一趟,讓我在殿下面前遮掩。”

“遮掩?”景烨冷笑了聲。

三年的時間抽去他眼裏的不恭和戲谑,柳枝抽條的功夫,他就由男孩長成男人,眸光越發沉穩,氣質也越來越像他那位尊為仙尊的伯父。

只是和他伯父的溫文爾雅不同,他身上更多的是高高在上的睥睨和窺探不清的冷淡。

景烨說:“我還以為,在我面前,她行事,已經無需遮掩了。”

聞翰沒有說話。他大部分時候習慣沉默,這也是景烨欣賞他的地方。

景烨不需要一個交流者,只需要一個聆聽者。

他心裏懷揣着對宗越的怨氣,這股怨氣從兩年前蔓延至今仍為消散。

景烨說:“我至今忘不掉,當年我生命遇險,不管是你還是她身邊的侍女都願意下落仙崖找我,她卻優哉游哉地在興淩域行宮悠閑,事後更是貿然領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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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想,那時候她是不是更願意看我去死?”

聞翰替宗越說句公道話:“娘娘當時應該沒想着殿下仙逝。”

景烨勾唇,諷刺地說:“是啊,當時她手中還沒甚麽權利,她當然不想看我仙逝,但也沒想過,如何救我。”

“她那時一定在想,景烨,若你命大活着歸來最好,若是你活不下來,我也只能急流勇退,絕不可能為你擔一分風險。虧我還以為,就算我們不是真夫妻,一年的患難與共也生出半分情誼。”

“沒想到,是我多心。”

在她眼裏,她只是刀,那也只是拿刀的主人。

她借他的勢,他借她的利,他們注定最後刀劍相向。所以和他之間的情誼,需要維護,卻也不需要太維護。

刀沒了主人,可以再找下任主人。

她沒了他,也可以找其他人投靠。

弘毅仙君也好,扈問天也好,就連魔域剛蘇醒的魔尊也可以。只要她想,多的是有權勢的人可以讓她投靠,讓她替代自己。

景烨定了定心神,一雙漆黑如墨,圓潤的指甲掐入手心,又松開,終于沒忍住問:“受她掌控的星君仙官,查清楚了嗎?”

聞翰點點頭:“查清楚了。”

景烨抿了下唇,面無表情地說:“既然她不願意信任我,那我就如她所願。狡兔死走狗烹,兵戎相見。我倒要看,來崇陽域不過三年的她如何比得過世代紮根仙界的我。”

他看向聞翰,問:“聞翰,我應該可以相信,你是聰明人?”

聞翰說:“殿下知道,我想成為仙君。誰能助我成仙君,我就是誰的人。”

只不過做人需言而有信,他先答應的宗越,自然聽從宗越。

雖然在宗越面前答的是或許,但他絕不會做白璇。

通知聞翰一聲後,宗越就下了中千界。

仙人下凡,未必有想象中簡單唯美。世界規則會自然而然地排斥大千界人。好在上界為搜羅下界資源,早就探索出一條便捷安全的下凡之路。

谪仙臺連接兩界,今日忽然亮起。

蓬萊仙宗的長老們,連忙前往東海迎接仙人到來。其中自然包括峻拔尊者。

自從三年前他于中洲從宗越手中輸掉門派氣運後,宗門地位一降再降。

三年後,仙人降臨,他自然想上前表現。

待看到那仙人後,峻拔尊者呆住:“……宗越?”

他聽說過宗越飛升上界,甚至三年前還有上界之人下界來查宗越,但他以為宗越是飛升魔界,所以惹仙界忌憚。沒想到今日,她竟出現在谪仙臺。

宗越冷淡瞥他一眼,疾步越過迎接的人群,朝中洲掠去。

她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徒留蓬萊一群叫“仙人”“仙人”的長老們尴尬。

見峻拔尊者似乎認識此人,連忙問:“你認識她?”

峻拔尊者盯着宗越的背影,沉默許久,咬牙道:“她就是宗越。”

宗越之名,在蓬萊仙宗如雷貫耳,甚至在整個修真界,都聞名遐迩。

不僅是因為她身上和中洲兩任少宗主的緋聞,更是因為,修真界三千年,才出一個飛升的宗越。

蓬萊仙宗曾以為,宗越飛升即飛升,反正他們仙宗是侍奉仙人的。

沒想到宗越就成了仙人。

沉默許久,有長老顫顫巍巍開口:“那等她回來,我們該是何态度?”

當仇人,顯然不合适;當仙人供奉,他們門派和宗越還有仇呢。

像水進了油鍋。

“我們蓬萊仙宗建立就是為供奉仙人的,她既然是仙人,我們當然要以禮相待。”

“但你們可別忘了,我們仙宗當初之所以扯上關聯,是因為她殺了仙君在下界的子嗣。我們供奉她,仙君不會生氣嗎?”

……

峻拔尊者皺眉,問:“說起來,仙尊之子之事最後究竟是如何處理的?”

長老們面面相觑,卻也不知道答案。

“當初掌門好像是派修韞處理此事的。”

“但修韞兩年前就仙逝了,我們也不知道。”

耳旁風景在不斷向身後穿梭,宗越面無表情,心情卻并不平靜。

她和蒼瑤說,她既選擇飛升上界,就代表她覺得和下界的塵緣已了。

但她知道,事實并不如此。

她還欠一個人人情,這次下界,就為還他。

她一路飛到玄天宗,停到玄天宗的宗家的陵墓前。

她很快就找到,她要找的那個名字。

他祖父、父親的墳墓尚且空着,他的名字就已經刻在石碑上了。

“愛子謝亦之墓,渡劫境。”

宗越沉默了下,随後伸出手,覆在石碑上。

瑩瑩點點像螢火蟲一樣溫暖的綠光,從陵墓中飛出,向宗越面前彙聚。

她想,她這一生如果有對不起誰,那只有謝亦了。

她欠他一條謝少宗主的命,就還他一條仙界仙尊之子的轉世。

“少宗主,不問情我折斷了,和你的情我也忘卻了,等還了你這條命,我們二人,就徹底無瓜葛了。”

她會在飛升神界前替他打點好一切,以他母親的身份。

眨眼間螢點就彙聚成一團拳頭大小的光團,宗越面色變得稍稍柔和。

但很快,她就變了臉色。

無論她怎樣調用靈力,從陵墓飛出的螢點都不再增加。

就連她原本彙聚的光團,顏色也在逐漸變暗。

天空逐漸陰沉下來,下起淅瀝瀝的小雨。

不知過了多久,宗越收回手。

她面前,最後一絲光團已經消散。

宗越說不清心底什麽感受。

是傷心,是高興,是悵然若失?

好像都不是。

她眼前浮現的,是最後一面時,他将天靈石放于宗越手中,強撐一口氣,說道,宗道友,保重。

保重?

她可以保重她,但他呢?

青鳳感知到她的情緒,飛了出來:“主人。”

宗越面無表情沉默,許久才道:“我沒想到他的魂魄消散得如此之快。青鳳,我沒辦法報恩了。”

他是她在這世上唯一愛過的人,是在她前世危難時唯一伸出援手的人,是她的人生标杆,是她曾想成為的人,也是她自覺唯一對不起的人。

而現在,除了一句“我沒辦法報恩了”,她好像什麽都沒法說了。

他死的時候她難過,卻也沒太難過,因為她知道遲早有一日,她欠他的她會還他。

但現在,她沒辦法還了。

“算了。”宗越心想,“也許這就是所謂的造化弄人。”

她轉身離去,卻撞上一道不可置信灼人的目光。

“宗越,你還敢回來?”

三年不見,謝昭出落得愈發清麗挺拔,她不像是以前那個躲在父兄羽翼下的宗門小姐。謝亦死後,她的靈根又被宗越恢複,她就代替宗越成了玄天宗的少宗主。

謝昭目光諷刺地說:“怎麽,我哥人都死了,你還要回來鞭屍?不過,就算你想鞭屍,也怕是不成了。”

宗越皺眉,卻反應過來,“你這話什麽意思?”

謝昭語帶嘲諷,字字泣血說:“你裝什麽裝?你殺了我哥還不算,你帶來的人,還将我哥的屍首制成了人蠱。人蠱不入輪回,我哥哥再也不可能活了。他連死都不安生!”

宗越想起那個叫長生的小孩,他除了想将她留在身邊,從未動過壞心,所以她也沒想過傷他。

沒想到最後,結果卻是這樣。

宗越問:“他現在在哪?”

不管怎樣,她該送他入土為安。

“沒了。”謝昭沒好氣說,“那個長生,他們說他是魔界魔尊的轉世。他回歸魔界時,将我哥也帶了回去,說是有妙用。”

妙用,什麽妙用,威脅她嗎?

謝昭也隐約猜到這話中的意思,出言諷刺道:“宗越,你若記得我哥對你的情誼,就該現在去魔域将他搶回來。”

如果說宗越先前有類似想法,現在也全沒了。

宗越眉目冷淡:“既然是魔尊轉世,我怎麽可能搶得過他?”

宗越:“再說,既成人蠱,便是想救也不能就救。我何必要為你哥哥冒風險?”

人蠱和死屍并無區別,既成人蠱,意味謝亦的魂魄意識已全消散。她是瘋了才會去和魔尊搶一具死屍。

“不過你放心,若有機會,我會替你哥哥報仇。”

等她掌控仙界,自然會去魔界會那轉世魔尊。

本想直接回仙界,思索片刻,給謝昭貼上定身符。

“下次見我,說話客氣些。”

此地無弟子巡邏,等玄天宗發現謝昭不見,已是三個時辰後的事。

回仙界後的日子如以前般尋常,因為沒搜集全謝亦殘魂,宗越也懶得管白璇腹中胎兒。

白璇為此松了一大口氣。

嬰兒出生後,景烨宣稱将為其舉辦盛大的滿月宴,并為嬰兒取名源華。

滿月宴舉辦前一周,景烨接到魔界來信,說魔界魔尊也想來參與仙界未來仙尊長子的滿月宴。

景烨接信後,在書房沉思良久,最終同意魔界的請求。

宗越知道,魔尊重妄,或許是為她而來。

與此同時,魔域魔宮。

黑紅兩色的水晶山上,聖火照耀永恒夜色。

侍女千幻行走在濃霧之中。

“踏、踏、踏……”

伴随着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魔尊帶回的那具魔蠱出在她面前。

魔蠱身材高大,手足颀長,上半張臉的眼睛雖被遮住,但下颌清晰,肩頸線條利落看得出生前曾是個美男子。寬肩窄腰,黑色勁裝下露出的膚色有些蒼白。

他的眼睛“望”向千幻,突然開口道。

“你見過我夫人嗎?她好像叫……宗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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