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亂音弦

玲珑心咯噔一下,那位樂工抱琴垂首,表情不明朗。是誰帶她來的,還是她聽說攏香成了禦女故意要來?之前教攏香學琴的樂工并不是她。彩霞也站在廊下,玲珑的目光在彩霞和樂工之間來回瞅,問道:“這位樂工看着面生,林娘子呢。”林娘子就是一貫來教攏香彈琴的樂工。

婦人把頭垂得更低,彩霞面無異色,只答道:“林娘子這幾天身上不舒服,怕過了病氣給禦女,所以換了一位。”

玲珑皺起眉頭,把樂工領到攏香面前,攏香用銀箸挑着香爐裏的香料,聽見腳步聲蓋上香爐,順口道:“玲珑快請師傅坐……”話只到一半,她轉身看見玲珑身後的的人,顏色微變。

“禦女?”

那婦人把琴摟在胸前,似想用琴半遮面。

攏香丢下手中的銀箸,聲音微顫道:“玲珑你帶人在外面守着,師父教我彈琴需要安靜,沒我吩咐誰也不許進來打擾。”

“是。”玲珑低低應了一聲,目光流連在攏香臉上,見她沒有要改變的意思,帶着紅染和翠鳴一同退出去。

關上房門,裏面傳出陣陣撥弦聲,紅染和翠鳴不覺有異樣,玲珑的心卻一直放不下來。彩霞也侯在廊下,玲珑對紅染翠鳴道:“這裏有彩霞姐姐和我守着就好,你們去廖姑姑那裏看看有沒有什麽要幫忙的,待會兒有事我再叫你們。”

紅染翠鳴離開,玲珑靠到彩霞身邊,小聲問道:“彩霞姐姐,是你把她請來的?”

從前攏香和彩霞說過她族姐的事,攏香的身世,玲珑多半是從攏香彩霞兩人的交談中了解到的,比起玲珑,彩霞對攏香的出身往事知道得更多。

彩霞擔憂地看着緊閉的房門,面露愧色道:“我第一次去請樂工就遇到過她,她來向我打探寧禦女的事,想起禦女和我說過的……于是敷衍了她,她一聽說我要請琴師回來教禦女彈琴,便毛遂自薦,我當時以已經請到林娘子為由拒絕了,沒想到今天林娘子身上不舒服,她又來找我,我無法拒絕,只希望是我多心弄錯了。她……真的是禦女的……”

玲珑伸手輕搭在她的嘴上,指了指廊上挂着的鹦鹉鳥雀,彩霞順她手指的方向望了眼,也知道“鹦鹉前頭不敢言”,了然點頭不再說。

玲珑總算明白為什麽教禮儀的姑姑要求她們不管行走還是站立,都保持半低着頭半擡眼斂神靜氣的樣子,這樣的姿勢可以很好的掩飾自己的內心和表情,別人既看不清你的臉也看不見你的眼睛,不管心裏在想什麽,表面看起來也是波瀾平靜。玲珑就這樣跪在門外,聽着屋裏傳來嗚嗚咽咽的琴音,別人看來她不過是像平常一樣守在門外等攏香叫她,她心的提心吊膽沒一個人看見。

攏香的族姐不知會向她說些什麽,當年下令查抄寧家的先帝,而攏香是現任皇帝的妃嫔,說起來是有些恩怨情仇,只不知道這位族姐怎麽看;或許她只是見攏香得寵了生出投靠之心。不管怎樣,攏香現在的處境絕對不合适讓人知道她罪臣之女的身份,最好連一點蛛絲馬跡也不要讓人知道。

一個時辰過去,裏面的琴音終于停了,那婦人推門出來,見守在外面的玲珑和彩霞愣了愣,玲珑起身,顧不得腿腳跪久了酸軟,向那婦人欠身微笑道:“夫人出來了,不知夫人如何稱呼?”

那婦人抱緊胸前的琴,笑得有一絲不自然:“大家都喚我五娘。”

玲珑自袖中掏出準備好打賞的錢,塞進五娘手裏,笑道:“這是禦女賞你吃茶的。”

五娘想甩開,但玲珑還抓着她的手,她推拒道:“我……不要!”

玲珑微笑不變依舊客氣道:“五娘快拿着,這是規矩。”

五娘無措地看着玲珑,眼底滑過一絲憤怒,閃得極快,又垂下眼睑,口中道:“如此多謝禦女賞賜。”她說這一句的時候聲音有意拔高,似說給屋裏的攏香聽的。玲珑皺起眉頭。

彩霞道:“我來送五娘回去,你去伺候禦女吧。”換了別人送玲珑還不放心,嘆口氣轉身進屋。

攏香坐在她往日學琴的軟墊上,屋裏帷幔重重,光線有些暗,香爐裏飄出渺渺輕煙環繞在她周圍,玲珑看不清她的表情。走到近前福身道:“禦女,五娘已經走了。”

攏香點點頭,玲珑擡起頭來,香煙缭繞間,她的表情顯得木然,往日的溫柔靈動似乎都被昏暗的光線和煙氣變成飄渺虛幻了。

玲珑擔心,柔聲問道:“禦女,可還好麽?”

攏香緩緩伸出手,玲珑會意,握住她的手蹲在她身旁,她的手上溫度偏涼,膚質柔滑更添了微涼的觸感。

“禦女。”玲珑再一次擔憂出聲探問。

攏香仿佛沒有夢醒一般,茫然張口:“玲珑,你說我是不是一個忘恩負義之人。”

玲珑幾乎馬上否認道:“禦女胡說什麽呢?您對玲珑恩澤深厚,沒有您玲珑現在還不知在哪裏呢。無奈論如何,禦女對玲珑而言都是有情有義的恩人。”

一滴淚從攏香眼裏緩緩滑落,她自嘲笑道:“是麽,可是我罔顧了司衣大人和司衣房衆姐妹的生死,罔顧了寧氏一族被抄的恥辱。司衣大人被賜死,春雨她們遭嚴刑拷打,還有當年寧家如何家破人亡,我都是親眼看着的……如今我卻成了禦女,安然的享受着看似太平的日子,呵呵,禦女,不過卑微的榮華就能讓我樂不思蜀。”

原來春雨玉燕的事她早就知道,玲珑竟一點沒看出來,她到底藏着多少心事,藏得這樣好?

玲珑緊緊握住攏香的手,穩住心神,劉氏和司衣房衆人的事何嘗不是玲珑心頭之痛,可要是她都穩不住心神,誰來勸攏香。于是堅定道:“是五娘與禦女說了什麽,禦女糊塗了麽?司衣大人的事,寧氏一門的事,難道是禦女能先知操控的即便是您成為禦女,也不在願與不願。”

攏香眼含淚光看玲珑,玲珑知道她能聽進去,接着道:“禦女可曾記得,當日您接我入司衣房曾說過,往後很多事可由不得我們自己,如今不就是這樣麽?不管是成為宮女還是成為禦女,其實禦女早就知道,很多事起都由不得自己,怎地現在忽然難過起來?”

攏香的眼神漸漸清明起來,吸口氣道:“是啊,都由不得我們。”

玲珑點點頭,極認真道:“既是由不得又何來罔顧之說。您成為禦女,是雲絮齋的主人,禦女的榮辱就是雲絮齋上下的榮辱,您的榮華就是玲珑的榮華,禦女的榮華別人稀不稀罕,玲珑可稀罕得緊!”

玲珑不知道皇帝會不會了解攏香,會不會心疼攏香,她與攏香相處這幾年,看見攏香一直沉穩持重,對比自己像攏香這個歲數時,不過是個普通學生,所作所想多憑一己之願,而她卻處處身不由己,她心疼攏香!

她想告訴她,她已經做得很好了,她心裏背着寧氏前仇和劉氏之死的愧疚,這些事情都不是她的罪孽,即便她想逃避,也不是她的錯。兩人深深對視,過了片刻,攏香終于想通,聲音軟軟地道:“果真是我糊塗了。”說着用手絹擦幹臉上的淚痕。

玲珑暗自松了口氣,待她收拾好情緒,問道:“禦女是今後學琴,是請林娘子來教還是請今日的五娘?”

攏香思索一會兒道:“還是請林娘子吧,我習慣了。你去叫彩霞進來。”

“是。”正好彩霞送了五娘回來,玲珑把她叫進屋,彩霞用眼神詢問玲珑,玲珑微笑讓她放心。兩人一同進去。

屋內攏香已眸光靜斂,慢慢道:“彩霞,尋個沒人的時候去打聽一下,那五娘現在過得如何,有沒有什麽難處,如果有的話就來回我,悄悄接濟着就是了。”

“是。”

彩霞看着攏香,默默良久,久到玲珑以為她有什麽和攏香說,正要看她聲色,只聽她忽然道:“方才禦女只顧着彈琴,頭發似乎有點散了呢。”

攏香忙撫上自己的雲鬓,哪個女子不希望自己整潔美貌,不好意思笑道:“是麽?快叫紅染她們過來給我再梳梳頭。”

玲珑喊紅染翠鳴進來伺候攏香更衣梳頭,補過妝後再看不出她哭過的痕跡。彩霞果真去打聽五娘的事,結果怎樣玲珑卻不得而知。

幾日後的午間,彩霞和廖姑姑不知為何吵了起來。那時攏香正在午睡,玲珑一個人守在屋裏練字,翠鳴忽然跑到門口叫她。

“怎麽回事,急急忙忙的,當心別吵着禦女。”

翠鳴是跑過來的,額前幾縷發絲沾着汗水,她壓低聲音道:“玲珑姑娘快去看看,彩霞姐姐和廖姑姑吵了起來。”

玲珑嘆口氣,似乎最近嘆氣的次數變多了,早知道彩霞和廖姑姑不和,但從喂真正吵起來過,現在吵起來,她還要想該怎麽勸和了。

玲珑揉着額角,囑咐翠鳴:“你先在這伺候着,我過去看看,記住,先別驚動禦女。”

廖姑姑和鄭夏負責雲絮齋內外事務,雲絮齋裏另辟又一處屋子專與他們二人,此時那房子就成了廖姑姑與彩霞的戰場。沒走近便聽見裏面有呵斥罵聲,外面已經圍着一群宮女太監,玲珑上前在他們身後清咳兩聲,他們發覺身後有人來,紛紛退讓,玲珑看了一眼裏面的情形,廖姑姑和彩霞隔着一張矮桌相對,氣氛箭弩拔張,染紅居然也在屋子裏,就站在彩霞身後。

玲珑掃了一眼門外圍觀的人,抖着威風沉聲道:“都還愣着做什麽,該幹嘛幹嘛去。”

太監宮女們紛紛散開,有幾個還回頭張望,玲珑突然覺得惱火起來,全都瞪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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