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京城雖是大燕的樞機要地,經濟河運政務的彙集要地,但一丈多寬的護城河一圍,便将這諾大京城嚴嚴實實的的圈了起來。滿街走的都是四匹馬拉的車子,随随便便一茶碗蓋砸将下來,保準讓一頂烏紗見紅。多了私相授受,暗地拉攏,芝麻丁點兒大的事霎時便能從城東傳到西。這邊少卿剛剛離開廷尉署,那邊汪震清便得了訊息。

“将軍,老爺在聽濤軒賞雪。”

周府汪震清是來慣了的,下人自然識得,也不用通報,接了他的馬鞭,陪笑着道。

汪震清剛要舉步,想了想又頓住了,“這個時分,大将軍在聽濤軒做什麽?方才有沒有人來過?”

那人哈一哈腰,眼睛只盯着地,“主子想什麽,做什麽,哪裏是奴才這等名分的人能過問的?将軍也是知道老爺的,意之所至,也不管是不是天塌地陷。這會子剛剛下過雨,連泥裏都飄着香氣,老爺常說瑞雪雖好,卻遠不及這時分的景致了。将軍方才問有沒有人來大将軍府,奴才惶恐,卻不知将軍要問的是什麽人?送菜的王嫂,挑水的李三……”噗哧一笑,“奴才真是胡塗了,竟跟将軍說這些”,眼角瞥見汪震清眉心皺成一個深深的“川”字,肚中暗暗發笑,臉上卻仍舊一本正經,因板着指頭細細備說,“辰時,南六省米行當家張老板來拜見老爺,因老爺進宮面聖去了,沒有見着,只留下一盒自家秘制的松雲餅,說是給老爺嘗個新鮮。巳時,趙軍門來,像有什麽急事,同老爺在書房議了一個時辰才出來,老爺是個性情嚴重人,奴才也沒敢打聽。方才趙軍門不知為了什麽又折回來一趟,神色匆匆,但只待了一會兒便退出去了。”

“大将軍也是在趙軍門走了之後才去賞雪的,是不是?”

李德詫異的看了汪震清一眼,“将軍莫非生了千裏眼,竟知道得這麽清楚?”

汪震清聽這奴才變着法兒奉承,抿唇兒一笑,心中已思量出來,周大将軍必定也得了訊息了。他這人,最是自負聰明,容不得別人比他多走一分,多想一步。自己雖然與他相交多年,也不得不提防着他什麽時候在背後給自己捅上一刀。這個信兒自己是不能報的了,不僅不能報還要悶聲裝個胡塗,橫豎都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不怕他甩手撂開自己。

一抹精光從眼底飛快掠過,攏了攏身上的大氅,擡頭看了看天,灰蒙蒙的,又有一場好雪要下了,随手掏了塊銀子遞給李德,眯了眼笑,“你小子,記性不壞,難為都記得這麽清楚,這給你,拿去買幾壺好酒,暖暖身子。”

李德掂掂手裏的銀子,足足有五兩重,抵得上他一月的工錢。真是天上掉下的好運,先前還埋怨張齊裝肚子疼,賊冷的天竟要自己來站門,現今卻恨不得管張齊叫爹了。

眼中迸出比手中的白銀更亮的光芒,涎着小臉道:“謝爺的賞,那還有什麽說的!爺今後想聽什麽,只管問奴才!”

勢力的奴才!先前跟自己繞了半天原來是為了這點銀子!

厭憎地瞥了他一眼,蹬蹬鞋上的泥濘,沿着齊整的青磚地往聽濤軒去了。

李德低着頭,直到腳步聲漸漸遠去了才慢慢擡起來,随意拋拋手上的銀子,極輕蔑的哼了一聲,眼中滑出幾絲冷意!

×××××××××××××××××××××××××××××××××××××

從正道向左一轉,過了月洞門便是一色白玉鵝卵石鋪成的小徑,這裏四處栽滿了古柏蒼松,濃綠蒼翠遮天蔽日,原先四周還栽了藤蘿,金銀花,葡萄架,刺玫瑰……任其枝枝蔓蔓生長着,再編成遮擋日頭的花景,或為籬笆,或為花架……若在夏日,別說日光透不進來,就是連一絲兒熱風也不得有。現今因是隆冬,這些嬌花豔草大都撤了,只留下那一大片盎有古意的巨木,擡頭去看,華蓋似的籠在上頭,四面伸展開來的枝幹如鐵似銅,根根針葉上帶着初降的雨露,亮得晃眼。不時一陣風過,走在其中,耳邊聽的是深海怒濤,腳下聲氣凜凜寒意,不時一兩滴水珠從葉尖直墜下來,刺得人直吸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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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便看見海子邊立着一座小巧別致的閣樓,臨水而建。若趕上盛夏,海子裏滿植的荷花齊齊綻放,大如臉盤的綠油油的荷葉,筍尖兒似的粉嘟嘟的荷花瓣兒,那股清香,便是隔了兩裏多路也能聞見。可是周醇林卻從不在夏天往聽濤軒去,非得到了隆冬臘月,海子裏都結了一層厚冰,才到那兒去,常常一坐便是一天,真讓人琢磨不透。

汪震清放緩腳步,一面想着待會怎麽與周醇林應對才能自然又不失體面,心中剛得出主意,便已經來到閣樓便。深深吸一口氣,拾級而上,面上已換了顏色。

掀開簾子,一眼便見周醇林負手立在窗前。窗是半支起來的,呼呼冷風從窗外直貫進來,撲得火籠裏的火忽明忽暗的,不時爆起一星半點紅得鮮亮的焰沫子。

周醇林身上着一件黑色棉布及地長衣,外邊只罩了一件銀鼠袍子,這樣的天,竟也不覺得冷。

汪震清四面一顧,因近傍晚了,又是雨天,外面早就暗得跟什麽似的了,屋裏點了一支蠟燭,燭火搖曳,晃得映在牆上的影子也跟着搖動,擺設得極其雅致的閣樓竟顯出幾分陰森驚怖來。

“大将軍好興致”,汪震清脫了大氅,一面遞給下人,一面踱了過來,“這海子雖然壯闊,但冬日裏結了冰也瞧不出什麽景致了,倒是這風,刺得人禁受不住。大将軍敢怕是梁平的冷風吹不夠,回了府又跑到這兒吹冷風來?”

周醇林轉過身,因背了光瞧不出臉上神色,只是身體修長,倒也是個英姿勃發的青年,“你懂什麽!你說冬日裏沒什麽景致好看,那瓊花銀晶,冰淩雪閣,難道就不是景,自然天成,比起那些人力矯飾的花花草草不知好上多少。你不知道,往這窗前一站,瞧着足下滾動的波濤慢慢被寒風凍結,雖然同樣是水,但每一絲紋路,卻沒有一樣的,便像有一朵花兒凍在裏面,或盛放、或含苞,又像裹了一朵雲,甚至像住進了一個人兒似的,姿态萬千,可惜這世上人來人往,卻沒有幾人能品出其中的趣味!”

汪震清微微一笑,看着周醇林的臉一點一點的現在光線裏,劍眉飛揚,一雙黑嗔嗔的眼珠子在燭光中似有兩簇火焰跳動,眉目間帶着煞氣,眼光在他臉上一轉,輕輕笑道:“我是俗人,自然比不得大将軍這般志趣。聽說西山賞雪最好,這會子天晚了,不好動身,明兒我叫上幾個知交好友,暖幾壺熱酒,坐在駝轎裏,一路暢談,一路看景,豈不是好?”

周醇林揮手摒退左右,親從滾燙得泊泊作響的熱水裏執了酒壺,親自為他斟上。汪震清這才發現,桌上早就放了兩只細瓷小酒杯,像是專門預備着他來的。暗惱方才這番話太作勢,聽在周醇林耳中,倒有一種撕撸開幹淨的意味了。但他也不急,溫溫坐着,專等周醇林發話。

果然周醇林一聲冷笑,修長的指尖轉着細膩的瓷杯,眼角滑出幾分蔑意,“震清才是真正的處變不驚,這會子還想着上西山踏雪賞景?不要跟我打哈哈玩官面上的一套,我今兒就挑開了說,當初那件事是咱們一同做下的,手上都沾了血,任是你巧舌如簧也洗它不清。”

汪震清面上神色不改,盯着周醇林的眼道:“大将軍誤會了,那件事要真捅露出去可是剝皮陵遲誅滅九族的大罪,但凡沾上一點兒邊的都逃脫不了幹系,剛何況咱們?”輕輕一笑,“現在朝廷的軍隊都握在你我二人手裏,論起輩分來,我們還得管太後叫一聲表姨的。再退一步講,咱們後頭還有靖海侯,他每年吃了咱們多少孝敬,這個時候想置身事外我也不能依他。朵拉一個墊背兒的,黃泉路上也不寂寞!”閑閑往後一靠,半眯起眼,像是什麽都不在乎了。

周醇林卻比他穩重得多,慢慢啜了口酒,指節清脆的敲着紅木案子,“你倒說說,這麽大的家子,上上下下幾百口人,美婢豔娥,你真舍得?你說的這些我并不是沒有想過,只是畢竟很不妥當。太後雖然慈悲,最疼愛娘家人,可是先帝爺早早兒在後宮立了一塊鐵牌,禦筆親提,‘後宮幹政者死’!有這個該死的東西壓着,太後再良善也只能敲敲邊鼓”,冷哼一聲,“說句該割舌頭的話,當今皇帝也不是盡尊慈命的主兒,莫說太後,便是先帝複生也管他不住。皇上的心大着呢……”忽然想到什麽,唇邊勾出幾分笑意,只拿眼觑着汪震清,“你方才提到靖海侯,他倒是一座撼不動的鐵山,連皇帝也得容讓他幾分。這件事,你我都不用跟他說,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了,倒顯得沒意思了!等着吧!他會出面的,幫了咱們,便是幫他自己!”

這些事汪震清自然想過,可是自己這番見識卻不能比周醇林高明。雖然早就料到周醇林要說什麽,臉上卻還要顯出十二萬分歡喜的神情來,笑道:“大将軍若是不說,我明日還得傻愣愣的去撞靖海侯的木鐘。他這人,是成了精的狐貍,太平拳一打,事兒沒有着落不說,我還得陪上幾百兩銀子的孝敬。”

“他是老狐貍”,周醇林的眼裏閃着陰狠的光,“但我卻覺得他更像一頭沉睡的雄獅。其實,我也吃不準他究竟存着什麽心思。他權勢熏天,門生官員遍天下,本身又是極有城府的,有時覺得他在掣皇帝的肘,有時卻又覺得他在幫着皇帝了。這裏沒有外人,我也不怕跟你說,以他的手段權勢,哪怕要自行登基稱帝,我也不會覺得半點希罕。現在,他要用我們,要我們手下的十萬兵士心甘情願跟着他,便不會眼睜睜的看着我們去死”,忽然想到,真正要防的,也是靖海侯登基後會不會殺人滅口。但這念頭也只在喉間轉了一下又咽進肚裏去了。人心隔肚皮,誰能擔保汪震清日後不會賣了自己?眼光不自覺往懸在牆上的寶劍轉了轉,心略微定了,舔舔嘴唇又道:“自然,事情不到最後一步萬萬不可動用手下的軍隊。一旦用了,那就是逼宮,不用皇上來定咱們的罪,咱們便自己定了罪!”

汪震清先前雖然隐隐約約猜到,但聽周醇林這麽娓娓道來,想到這樣貌似平和的朝廷上竟然暗流洶湧,而自己便置身在這渦漩的中央,心中也不禁發寒。但他也是隔千人選萬人挑的人精兒,只一轉眼便定下心來,雙手交握,指節爆豆兒似的啪啪作響。眯眼輕輕笑了笑,“千錯萬錯,便是當初不該留下姓衛的這個禍胎。真是老天黑了眼,布置得一絲兒差錯也沒有,怎麽竟讓他逃了?”

周醇林低低地道:“現在說這個還有什麽用……對了,那些人……”

“大将軍放心,那些人再也不能開口了!”

“晤”,周醇林僵直的身子慢慢放松下來,溫溫的地道:“這些蠢人,早該這麽處置了。”

汪震清卻半點也不輕松,攢眉低吟,“大将軍,昨日宣閣的王公公遞了紙條出來,說皇上和姓衛的舉止親密,似是有什麽不能為外人所道之事。本來嘛,皇上生性風流,養幾個美貌的孩子也無可厚非,但着要緊的時分和姓衛的有了這層龌龊的關系,萬一床底之間把兵權交給了他,那咱們……”

周醇林眼光閃動一下,急道:“可信麽?”

汪震清沉沉地道:“王公公還沒有膽子捏造這樣的假話!”

周醇林擺一擺手,止住汪震清未竟的話語,慢慢踱到窗邊。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濃墨一樣,天上沒有一顆星子,偶爾一道閃電劃過天空,映得冰面白慘慘碧幽幽,凜冽的寒風從空曠的冰面上席卷而過,夾着零碎的冰渣子擊在沿岸的樹幹上,劍戟交鳴似的铮铮作響。高壯的的樹木被風吹得打擺子似的,樹葉像一把巨大的刷子,一下一下的掃過天空,刷……刷……刷……

巨大的響聲在靜寂的夜裏分外可怖,似鬼泣,似狼嚎……

周醇林卻半點也不覺得可怖,任寒風裹着自己,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那些郁塞的濁氣也被這寒風洗滌幹淨了,通體上下無一處不舒服。

焦躁的心平靜下來,甚至連聲音裏也透着舒緩,“先前我就疑惑,咱們在軍報上向皇上禀說姓衛的是逃兵,他到廷尉署投案自首,皇上也沒有押他入天牢,而在廷尉署裏另外弄了間幹淨的獄房給他住着,好茶好飯的款待。滔天的案子,竟然随便審審就放了,連職位俸祿也沒減上一毫。當時我便想不明白,這案子怎麽過得這麽輕松,跟兒戲似的。現今才知道,原來這裏頭還有這層玄機。真真為了巴結上憲,什麽都做得出來!”

這時一個悶雷在頭頂炸開,周醇林的聲音在雷聲裏悶悶的,“無毒不丈夫。他既然做到這份兒上,咱們豈能不陪着他耍?”

汪震清看着周醇林隐在黑暗中的一半側臉,倒輕輕的笑了,眼中閃着興味的光,“大将軍的意思……”

“記得你上次跟我說,衛府裏有你的人!”周醇林唇邊勾出一朵笑花,修長的身子展了展,長袍之下,蓄滿力道,像一只準備進食的野獸。

汪震清眼眸微擡,笑意盈盈,“釜底抽薪,真真好計謀!”

風呼嘯,卷起千層雪!

周醇林喃喃的,“好雪,明日西山必定又是瓊花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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