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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卿也回了府,府邸雖是皇帝賜的,但他素性清淡,也不刻意布置,只在鵝卵石道旁植了一叢綠竹。夏日看來必素好的,清幽雅致,只是此時卻已落了葉,光禿禿的枝桠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憑添一股蕭索。
少卿身上的袍子浸了水,濕漉漉的貼在身上,極不舒服,寒風一吹,不自禁打兩個寒戰。鹿皮靴子踩得積雪吱吱作響,忽然面上一涼,擡手去摸,一滴冰冷的水珠順着手掌淌了下來。
竟下雪了……
流墨一般的長眉稍稍一蹙,點漆明眸掃向天際。漆黑的天空上深淺不一的鋪着大團大團的墨雲,大雪白鹽似的從空中大把大把的灑了下來,仿佛哪位神仙不留神打翻了鹽罐子。
夜風驚起,越發覺得濕冷了,正要擡步,遠處一點橘黃的燈火慢慢移了過來,興許被樹影花叢遮住,隐隐約約,忽明忽暗……
待行得近了,卻是一個身着湖綠色長裙的少女,她似乎也沒料到竹影裏站着人,倒唬了一跳。舉起手中的琉璃宮燈照了照,戒備的神情才慢慢消散開來。小巧菱唇輕輕一勾,格格笑道:“奴婢還當是哪個不長眼的東西愣在這兒充鬼吓人呢!不曾想竟是将軍。将軍回來得晚,這會子想是還沒用過飯了,”一邊莺莺呖啼,一邊将搭在臂彎處的長毛領子披風細細替少卿系了,眼中又是心疼又是埋怨,“将軍身子骨兒一向不好,還冒雨回來,這麽冷的天,即便心裏有什麽不痛快,也不能拿自個兒的身子作耍,受了寒是好玩兒的麽?”
少卿聽她一疊聲的埋怨,朝堂上的争權鬥狠反倒一掃而空了。輕輕一笑,由着她在前頭慢慢引路,忽見一片白雪落在她纖弱的肩頭,手指不覺伸出,輕輕替她撥掉。
木蘭身子一顫,借着微弱的光線偷偷觑了少卿一眼,見他發上已是濕漉漉的了,自己卻絲毫未覺。唇畔雖仍帶着輕淺的笑意,劍眉卻習慣的微微蹙着,仿佛無論怎樣也難以撫平。淺淺的眉紋下,是一雙狹長而略略上挑的風目,這樣一雙眸子,總是盈滿溫和與寬容。便像一汪碧水,泊泊然綿綿然,雖然至柔,卻能令世上最堅硬的物事俯首卻步……
大燕的新銳……
大有為的儒将……
而這樣的将軍,卻更讓自己心疼。
那雙眼裏,即便是再溫和的眸光也遮掩不了埋藏其中的許多心事。它就像一道鐵鎖,牢牢地捆縛着他的心。
自己見過的這許多人,不說文治武功,單說這份心性人品,就沒有一個比得上将軍的。只是不明白,這樣的好人,為何總是活得這麽累……
昏黃燈影裏頭,木蘭模糊覺得那眉蹙得越發緊了,眼裏的憂苦越發積澱堆棧,忍不住想擡手替他抹平那深深的愁紋,手指動了動,竟再沒法子下手……
恰恰少卿的眸光轉了過來,兩人不由一怔,有些甜蜜,又有些苦澀,暧昧而不可名狀的氣息在光影間浮動……
木蘭咬了咬唇,終究別開眼,腳尖碾着地,“将軍似乎有許多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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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卿打量着木蘭姣好的面容,心中已被歲月模糊的影子漸漸清晰起來,眼神有些迷離,“哦,哦,我只是想到了一個人”,忽然意識到這麽直勾勾的盯着一個未出嫁的姑娘瞧是極不妥當的,咳了一聲又別開眼去,“天上的雲壓得好重,明天又有一場好雪了。”
×××××××××××××××××××××××××××××××××××××
沐浴更衣,用罷膳食,已是深夜了。
木蘭在床前攏了一個火盆,黃銅鈎子挑了挑,暗焰透過木炭,明亮灼人。将碧蛸紗糊的窗戶支開一條細縫,既防了屋裏氣悶,又不至招來太多冷風。
再點起百合香,落了紗帳,一切鬥布置得妥妥當當的。
忽然想到少卿睡前必定要看書的,便又将皇上賞的聚耀燈從櫃裏翻了出來,點燃了放在床前案幾上,霎時屋內亮得恍若白晝。
少卿一進屋便見到這副情景,少女嬌小玲珑的身子在屋裏忙得沒有一刻稍歇,湖綠色的長裙被燭光帶上一層朦朦胧胧的色澤,翩翩起舞好似一只翡翠蝴蝶。
不禁一笑,輕輕踱進屋裏,柔軟的平底棉鞋更是不發出一絲兒聲響,“都這麽晚了,還張羅什麽。只把這盞燈挪得近些。”見到這盞光華晶瑩的燈,眼神更是柔和,“也虧了你能把它找出來,我也好久沒用它了。”
木蘭正把一碟子點心擺在桌上,乍然聽見少卿在背後說話,手一顫,差點兒就灑了出來,偏了頭嗔道:“将軍怎麽走路也不帶聲兒?跟只貓兒似的,難不成行軍打仗的人都是這樣子的?”見少卿只是盯着那盞聚耀燈不言聲,臉上神情複雜,像喜悅、像無奈、像悲傷……
她也是個玲珑剔透的人,眼眸一轉已隐隐猜到少卿在想什麽,又是心疼又是憐惜,将燈挪得更浸了,輕輕的道:“皇上還是體恤将軍的,知道将軍愛讀書,油燈又煙熏火燎的,容易傷眼睛。這盞燈卻不同,匠心獨具,座底只點了一條燈心,也不知怎的,竟比幾十根蠟燭一起點着還要明亮,也沒有濃煙。木蘭聽說皇上賞賜臣下,從來也只是黃金寶劍玉如意,何曾像對将軍那樣費心?“
少卿輕輕一笑,像從回憶中清醒過來,在床沿坐了,由着木蘭替自己除去鞋襪。少女發絲顫動,美麗的臉龐上洋溢着年少獨有的活力。想了想,慢慢地道:“木蘭,你并不是我府裏使喚的丫頭,當初我領你進府時,也是說得好好兒的,并不拿你當奴才看。若是你在這裏住得厭煩了,只管和我說一聲,若能幫得了的我絕不推辭。”
木蘭手稍稍一頓,将除下鞋整整齊齊的擺在床下,備着少卿一起身便能尋着。一邊笑一邊将少卿的被子攏得嚴嚴實實,又将一個大迎枕支在少卿腰下墊着,淡淡地道:“将軍怎麽忽然想起這些。奴才不奴才,不過是嘴上的稱呼罷了,要緊的是心裏怎麽想的。木蘭是将軍半道兒上撿的,若不是将軍,世上哪裏還有木蘭這個人?将軍說不拿木蘭當奴才看,但木蘭心裏卻拿将軍當主子看”,轉過身,眼中多了一抹水氣,悄悄用袖子試了,“将軍是好人,這輩子木蘭做定了将軍的侍劍丫鬟,将軍若想碾木蘭走,索性便打死木蘭吧!”走到書桌前,想了想,“将軍前兒那本戰國策只看了一半便放下了,今兒還要接着往下看麽?”
少卿沒料到這個柔弱纖細的女孩兒竟有這麽堅定的心性。罷了,各人有各人的緣法,由她去吧!
見她手中執了書,婷婷玉立的站在燭光裏,臉龐身段,真真肖足了夢裏的那人,于是點頭笑道:“難為你這麽心細。是了,把你手上的書拿來吧!”眼看着木蘭走近,随手接了,心中忍了許久的話還是問出了口,“木蘭,你原先的名字便叫木蘭麽?家裏還有些什麽人?”
木蘭詫異的閃了少卿一眼,“回将軍的話,木蘭是什麽身份的人,就是絞幹了腦汁子也想不出這麽雅致的名字。先前的名字已經記不得了。這是七歲那年跟戲班師父學藝時取的藝名。說是将來成了名角兒也不會讓人笑話。家裏原先有一個弟弟兩個姐姐,家鄉鬧饑荒,都逃了出來。道上被逃荒的人一沖,都散了。将軍怎麽忽兒巴拉的想起問這個?”
少卿一邊聽着她的話,一邊與心中模模糊糊的記憶一一印證,越聽越是興奮,眼睛緊緊盯着木蘭的臉,但覺眼角眉梢,無一處不像,便連嘴角拿兩個淺淺的酒窩兒,都肖似得緊。心中的歡喜簡直要炸開,只他素來是個冷靜自持的人,盡管心中早已激昂彭湃,面上依然溫溫和和,背脊挺得直直的,咬了咬唇,眼裏閃着希翼的光,“是……是這樣麽,木蘭,你今年多大了?有十六了麽?”
木蘭哧笑一聲,“将軍說笑話了,木蘭才剛滿十四呢!”
少卿像被人兜頭澆了一桶冷水,眼光猶不死心地盯着木蘭的臉,彎彎的新月眉,稍稍上挑的眼角,圓潤的鵝蛋臉,細細打量起來,已不覺得十分像了。
暗笑自己癡傻,這麽多年,也不知道她還在不在這世上。哪裏有這麽巧的事呢?總歸是心中還留着一份執念罷了!
嘆了一口氣,強笑着擺了擺手,“夜深了,你自去睡吧!不用張羅了,桌上的食盒裏放着什麽,也收了去吧,三更半夜的,誰還起來尋東西吃呢?”
木蘭替少卿加了件襖子披在肩頭,“夜裏風大,還得提防涼了肩頭。那盒子裏是一盅人參湯和幾塊軟糯餅子。将軍脾胃不好,今晚又吃得少,到了晚上必定肚餓了。木蘭尋思着晚上再開廚房也費事兒,倒不如早早的預先備下了,也省了許多麻煩事。将軍是厚道人,若是不吃就讓它放着,也壞不了的,明兒再賞給那個奴才也就是了。”嫣然一笑,随手抿了抿鬓邊散落的發,“木蘭就在外間描花樣子,将軍有事只管吩咐!”撩了簾子便出去了,不一時外間傳來火石相碰的聲音,桔紅色的燈光從氈簾的縫隙裏透了進來。
少卿翻了兩頁書,但覺紙上小字密密麻麻,心中煩悶至極,什麽也看不進,索性把書擱在床頭,眼睛酸澀,火苗在眼前一縱一縱的眼前跳躍,像個頑皮的孩子……
思緒漸漸迷亂,一忽兒想到木蘭,一忽兒想到文烨,一忽兒又飛到那個北風呼嘯的梁平山林……
那是一場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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