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上)
梁平,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一座山城,因四面是山,因此這座土窯燒磚蓋起的城在這片山林裏簡直像一葉孤舟,城裏的人遇上戰亂,能走動的早就走得不見蹤影,餘下的要麽是些不能動的老弱病殘,要麽是些着實無處可去的可憐人。
少卿全副戎裝,每踏出一步都铮铮作響。幾步上了高高的城樓。
蹙眉望去,只見四面都是山,因是苦寒之地,山上全都是老松蒼柏,即便到了隆冬也不見落葉,灰綠灰綠的一片,朦朦胧胧。雖然沒有阻隔,卻總也看不清楚。山上偶爾露出幾片白,像一片片扁平的重疊起來的石頭,山頭更是凸出一塊巨石,乍看過去極像一條巨蟒橫亘在山頭,昂了脖子絲絲吐氣。剛剛降了一場大雪,松樹枝上都壓了一層厚厚的積雪,仿佛不勝負擔地哀哀作響。
山陰處的雪還沒有消融,一片白一片綠,這片樹海,蒼涼得覺察不到人氣,但少卿卻清楚,在自己看不到的山澗溝壑裏,在自己觸摸不到的懸崖峭壁下,悄悄蟄伏着一批人馬。
城下的人架起大鍋,水開得滾白,咕咚咕咚地翻着白浪。一溜幾十間民房早充作了官兵的屋舍,道旁的枯樹下淩亂地拴着各色戰馬,喝罵聲,犬吠聲,間或夾着沒奶吃的娃兒的哭叫聲,吵雜不堪,倒為這空寂的山林添了幾許人氣。
“少卿在想什麽?剛才見你在大帳裏,怎麽一忽兒的功夫又上了城樓?”低沉而略微沙啞的聲音。
少卿不用回頭便知是誰。
“震清,”少卿眼睛盯着那輪斜陽,紅彤彤的身子已經大半沉到山裏頭去了,周圍如煙般籠着的浮雲,被血色的夕陽一映,像一條血紅的絲帶,在天空交纏。那片血色,從天上蔓延到地上,山巒、河流,全染上一層鮮紅,紅得令人發碜,“我正在想,我們這邊開飯,稽軍也在開飯吧!他們也不是精怪,餐風飲露便能填飽肚子的。”
汪震清順着少卿的目光看去,只見一面旌旗獵獵作響。他也是個深沉人,眯縫了眼将話題岔開,“行了,你也不用想太多,大将軍怎麽下令我們怎麽做便是了。現在煩惱這個,還不如把肚皮填飽來得實在。今兒剛運來十五萬斤牛肉米面,這些日子老是吃老谷皮馍馍,嘴裏早淡出鳥了,我同你一塊兒下去。”
少卿一笑,并肩與他下了城樓。剛走出幾步,便見幾十個兵士齊整整地圍了個半圓,伸脖子瞪眼地朝裏張望,不時鼓噪着什麽。
“軍中還有這等熱鬧?”少卿與汪震清對看一眼,撥開人牆擠了進去。只見中央圍了一個小小的圓場,兩個青年正打着赤膊角力。
“蕭戟,他娘的,用腳,用腳!”
“陳原,你那麽個大塊頭,還撂不倒他?”
“蕭戟,你贏了我請你喝三斤杜康!”
助威聲,喝彩聲,亂哄哄地響成一片,震得少卿耳朵嗡嗡作響。
汪震清面色不豫,沉吟道:“大戰在即,還有閑心胡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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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卿雙眼不離場中,倒看得興致盎然,微微笑道:“軍令上也沒說不準戲耍嘛,震情就是太嚴肅。”
正說話間,忽然掌聲雷動,喝彩聲震天價地響了起來,原來那個叫蕭戟的青年竟将另一個比他高大得多的青年摔到了場外。
這就不容易了。角力,不僅講究全身的配合,還要拿捏得當。
閃眼見陳原迷瞪着眼睛從地上一骨碌站起來,生龍活虎的,竟是半點兒傷也沒有。心中也不禁佩服蕭戟。
蕭戟咧開嘴嘻嘻直笑,一面拿了旁人遞過的毛巾揩汗,一面勾着陳原的脖子,擠眉弄眼地道:“咱可說好的,誰輸了誰就掏月例銀子。”
陳原虎瞪起眼睛,“你當我撒賴不認賬麽?銀子在這裏,你只管拿去。”
蕭戟眨眨眼睛,撲的一聲笑了,“瞧你那副熊樣,跟死了老婆似的,我又不是那些個土皇帝,誰還當真吞了你的老婆本兒呢!得了,收起來吧!請我喝兩斤燒刀子就成了。”
旁邊也有人湊了過來,“蕭戟,你武藝好,做什麽不和你些将軍們比一比、我瞧他們也未必是你的對手。”
蕭戟捅捅他胳肢窩,做個鬼臉,“你小子存心讓我去當火頭軍是不是?拳腳上的功夫放眼軍中沒有一個能贏得了我,我就擔心一時收不住手,不小心贏了那些官老爺們,他們發了狠心奪了我管帶的職位,難道你小子養我?”
汪震清原本要走,聽了這話反倒頓住了,一雙八字眉往下壓得低低的,咬着細白的牙道:“黃口小兒,毛還沒長齊就四處招風。”
少卿是知道他這個人的,自視甚高,最容不得旁人說他一點不是。這個叫蕭戟的青年,武藝自然是好的,只是性子太狂傲。雖然是玩笑話,卻把主帳裏的各位将軍都掃了進去,也難怪汪震清生氣了。
見他要上前,便拉住了他,笑道:“不過是戲耍,這麽認真做什麽。讓兵士們見着,還說咱們做将軍的容不下人。他有沒有本事,戰場上自然見真章,這會子和他較什麽勁兒?”
汪震清原本就是個深沉人,又最好面子,聽少卿如此說,心中已改了主意。低低地道:“你說得對,我又何必和他較勁。
嗯,那是大将軍的随身侍衛,也不知道有什麽事。”
那親随見了汪震清,一路小跑上來,也不知兩人說了什麽,像有什麽急事,匆匆忙忙地往主帥營帳去了。
少卿心中一緊,莫不是有什麽變故?
不自禁地走出幾步,腦中卻又閃過幾次見面大将軍那不冷不熱的樣子,同是帶兵打仗的将軍,自己又從來沒有得罪過他,做什麽擺出這副樣子。罷了,他既不想讓自己知道,自己巴巴地跟去也不過白讨個沒趣,又有什麽意思。
笑着搖了搖頭,清澈的目光掠過前方,那些圍觀的兵士三三兩兩地散了,只有蕭戟一人靠在土牆邊揩汗。便踱了過去。
“真想不到憑你這樣的身板還能贏得了那塊頭。”
蕭戟用冷毛巾擦了把臉上的汗珠,不在意地看了看眼前的青年,一身澄亮澄亮的盔甲,在陽光下映像着淡淡的藍光。因逆着光,周身像鍍了一層金邊似的,反倒看不出什麽模樣。只是聽他話音平和,雖然只是短短一句話,就讓人從心底泛上一股說不出的舒服,似乎一下子便遠離了這處處彌漫着血腥冰冷的戰場。
“那算什麽。”蕭戟驕傲地仰了下頭,嘻嘻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陳原只是塊頭大,其實笨得跟頭熊似的,只懂得用蠻力,一點兒技巧也不懂。你不信?我敢打保票,再來多少回合也是我贏。”忽然拍了拍少卿的肩膀,“兄弟,你是哪個營的,咱哥兒倆也來過幾招?”
少卿見他竟沒認出自己,倒覺得有些好笑,将軍和普通士兵的盔甲本就不一樣,怎麽這人竟胡塗至此。
一時起了玩心,朗聲道:“好,若你不怕肚餓,咱們便到那邊去,我不信贏不了你。”
蕭戟剛出了一身大汗,少卿一提,真覺得肚子餓了。眼見袅袅炊煙從夥房上空縷縷冒出,冷冽的空氣中彌漫着飯菜的香氣,不覺咽了咽唾沫,但要他推卻眼前這個青年卻又舍不得。咬牙一笑,“我怕什麽,咱可說好,比試要有比試的規矩,我輸了,給你磕三個響頭,你若輸了,那怎麽辦?”
少卿勝負之心卻沒有那麽重,“男兒膝下有黃金,本就是游戲,何必這麽認真。”
蕭戟一把将毛巾搭在樹枝上,歪着頭看了看少卿。這時太陽已經沉下去了,血紅血紅的光漸漸暗淡下來,蕭戟第一次認認真真的将少卿看個清楚,不覺一怔,眼光不自禁被那雙眼睛牽引過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一雙眼睛,溫和平靜,再多的煩惱,只要見到這雙眼睛便慢慢的消散開去。真像一汪溫泉水,暖暖的,讓人不自禁地想與之親近。那英俊的面容,與這雙眼眸相比,反倒模糊起來。
很久以後蕭戟才明白,他對少卿的感情,在那一眼就已經注定了。
“你一定沒有和別人比試過,”蕭戟從來不知道自己也能用這麽和緩的聲音說話,可是他就是打從心底不想讓眼前的青年厭惡自己,“雖說是玩樂,但沒有一點彩頭,誰還肯使出全力。假模假式的比試,一點意思也沒有!”
少卿覺得眼前這個青年簡直就是一個大孩子,溫和地道:“嗯,那你說我輸了做什麽?”
蕭戟搔搔頭,“我也沒想到,總之到時候你可不能耍賴,我說什麽就做什麽!”
少卿無聲一笑,伸手一指,“這裏人多,我們去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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