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中)
轉過牆角,這裏卻是一片草地。傍晚時分,兵士們都去吃飯了,平時這裏本就少人來,這時更一個人也沒有了,只有樹下栓着的戰馬在不安地刨着蹄子。
蕭戟穩穩地站在地上,斂去嘴邊的嬉笑,眨也不眨地盯着少卿,雖然這個才說過幾句話的年輕人給他的感覺是溫和的,但蕭戟卻堅信,往往是這樣的人才深不可測。
忽然身形一縱,蕭戟一手抓住少卿肩膀,本來以為一定得手了,卻見少卿肩膀一側,冰冷的盔甲像塗了一層油似的,輕輕易易地從他鐵鈎似的指間逃脫出去。
“好家夥!”
蕭戟贊一聲,一手順勢下滑,扣在少卿腰間。右腳同時一掃,這是角力時常用的招式,一腳掃去,對方便不得不擡腳閃避,閃避之間,下盤必定虛浮,這就是進攻的絕好機會。
果然如他所料,少卿站得穩穩的雙腳離開了地面,蕭戟等的就是這個機會,牢牢抓住對方腰際的手微一用力,居然将少卿整個身子拋了出去。
志得意滿的笑容還沒來得及在臉上浮現,就見少卿在半空一個鹞子翻身,穩穩地站在了地上。
這是一個好對手!
少卿溫和的眼裏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被盔甲覆蓋的身軀漸漸散發出戰鬥的氣息。
“好身手!”少卿低低地道,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緊眼前的青年,雙腳緩緩踱着步子,就像獵豹般優雅,看似無害卻随時會奪取對方性命。
蕭戟知道少卿認真起來了,舔舔幹燥的唇瓣,全身的血液歡欣地鼓噪着。
是了,這才有意思!
只要想到勝利的那一瞬間,蕭戟就能感覺得到那從心底深處湧出的一股近似酥麻的甜蜜來,這種感覺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
少卿卻沒有立刻進攻,而是在外圍緩緩地繞着對手踱步,似乎在仔細搜尋對手的弱點,又像在消磨對手的耐心。
在這場無聲的較量中,蕭戟終于忍耐不住,低吼一聲,沖上前去,雙腿連環掃出。少卿淩空一翻,倒轉之際一手趁勢抓住蕭戟的肩膀,借着下墜的力道,居然把蕭戟整個身子都拋了出去。
勝負只在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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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蒙蒙的天空,黃澄澄的枯草,交錯着在眼前閃過,便像一幅詭異的圖畫。
砰的一聲,蕭戟重重地跌在地上,只覺得五髒六腑似乎都被震碎了,耳邊嗡嗡地響,眸中忽然映入一雙溫和的眼眸,一如初初相見時那樣平靜,只是其中多了幾分銳利,卻更讓人神迷。
“能站起來麽?”
蕭戟兩手大張,像個孩子似的躺在已經枯黃的草地上,看着天邊漸漸變暗的雲,嘆一口氣,“我竟然輸了”,眼眸一轉,緊緊盯着少卿,眼中迸發出激越的光芒,就像孩子找到新奇的玩具般興奮,“但輸給你,我心服口服。”
少卿被他的目光盯得微微皺眉,他所遇到的人少有像蕭戟這麽感情外露的。文烨雖然也有任性的時候,但與自己相處時,卻從來都是溫溫和和的,僅從一個眼神,僅從不經意的舉動中覺察出那隐藏在溫和背後的深厚情意。
想到文烨,少卿淡淡的唇邊不禁溢出一朵笑花,見蕭戟仍像個孩子似的賴在地上不肯起來,索性朝他伸出手掌,“起來,再去晚些,夥房就沒有吃食了。”
蕭戟卻怔怔地盯着少卿的臉,低低地咕哝了一句,一把抓住他的手,唰地站起身來,笑嘻嘻地道:“你不是将軍麽,怎麽還去夥房?”
少卿詫異地看了看他,依舊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樣子,“你什麽時候看出來的?”
其實蕭戟在見到少卿的第一眼就認出來了,只是他天性偏激,一直認為那些将軍們不過是憑了顯赫的家世才居得高位,論才幹,論身手,自己并不比他們差,憑什麽就得聽從他們差遣,受他們壓制?恰好少卿來了,自己便索性裝個胡塗,借着這個機會掃一掃這些将軍們的面子。
經過這一番較量,雖然還想着有朝一日能贏得了這個青年,并且這種欲望越來越強烈,但卻一點兒也不想讓這個青年厭惡自己,便含含糊糊地道:“我怎麽認不出來。你的盔甲可比我的威武多了。只是當時光線太暗,一時沒有看清罷了。我叫蕭戟,你叫什麽?”
少卿也沒有在意,倒覺得這個叫蕭戟的年輕人可愛得緊,天真爛漫跟個孩子似的。雖然有些狂傲,但那些有本事的人哪個不是這樣?。頓時起了愛才惜才之心,剛要回答,遠遠便見傳令官向他跑來,聲音掩在猛烈的狂風裏,只隐隐約約聽見“車騎将軍”幾個字。
少卿眉頭一皺,手不自覺地扣在劍柄上,五指緩緩收緊,再也顧不得蕭戟,頭也不回地大步迎了上去。
蕭戟拍拍身上的枯草,長發被風吹得淩亂,紛紛打在臉上,孩子氣的笑容變得模糊起來,只有嘴邊那高深莫測的笑是清晰的,“原來他就是車騎将軍!”
××××××××××××××××××××××××××
少卿匆匆趕到主帳,正見幾位将軍連袂而出。
公孫弘見了他,一把抓住他胳膊,将他拉到一邊,低低地道:“你剛才到哪裏去了?全部将軍都到了,唯獨缺你一個,大将軍臉色并不好看。”
少卿一怔,“怎麽,将軍們都在,難道……”
公孫弘見少卿一臉茫然,确實不是裝出來的,雖然早就知道那些資歷深的軍官對這位年紀輕輕卻深受皇恩的青年不滿得緊,卻沒想到竟會排擠到如此地步。不由一嘆,緩和了語氣。“橫豎大将軍也沒說什麽。唉,以後再有什麽大事,我讓人告訴你就是了。現在你快些去點齊手下兵士,到校場集合,發兵前往烏駝嶺。快些,別再誤事了,再讓大将軍挑出錯處,我也保不了你。”
“烏駝嶺?”少卿一面與公孫弘并肩而行,一面皺眉思索,“大将軍想怎麽打?”
“留下四萬人馬駐守梁平,其餘六萬人馬出征。烏駝嶺極為平坦,我軍從北面入嶺,居高臨下,正是騎兵發揮優勢的好時機。由騎兵打頭陣,沖亂敵人陣腳,步兵緊随騎兵,穩紮穩打。稽軍雖然也有五萬人馬,卻沒有我軍的騎兵優勢,絕對不是我軍的對手。”
公孫弘說得胸有成竹,少卿卻聽得憂心忡忡。“大将軍真是這樣安排的?烏駝嶺雖然看似平坦,但四周都被山嶺包圍,就像盆地。騎兵講究的是風馳電掣,縱橫捭阖,在這樣一個盆地裏,騎兵的優勢不僅沒有顯現出來,反而處處受制,成為全軍的拖累。更何況,稽軍與我軍人數相當,山地作戰又是他們的長處,在種種不利之下,我軍焉能不敗?”腳步一頓,“我找大将軍說去!”
公孫弘低喝,“回來,你找他說什麽?劈頭蓋臉便說他的決定都是錯的,你才是對的?人家可是大将軍,并且是各位将軍都贊同的了。你說大将軍錯,便是說所有人都錯了,他們又不是傻子,能自打嘴巴?未戰先言敗,僅憑這點便能将你軍法從事。”
少卿目光如電,擲地有聲,“如果少卿一人的性命能換回五萬将士的性命,少卿死而無憾。”
“你……”公孫弘看着眼前這個倔強的年輕人,無奈之下生出幾分感傷。想當初自己何嘗不是像他一樣,只要是自己認定的事,便義無反顧地做下去,哪怕明知會為此丢掉性命,可是不知什麽時候,自己竟變得這麽膽小,只知道逢迎上司,不像一位帶兵打仗的将軍,倒像一個油滑的老吏。對一個帶兵打仗的将軍來說,沒有比這更悲哀的事了。
不願這個青年也變成自己這樣!
用力一拍少卿的肩,沉沉地道:“好,這才是将軍該說的話。大将軍這人,剛愎自用,你即便找到他,他也不會聽你的。現在五萬人馬想必已經集結完畢,時間沒有多少了,我只能給你三千人馬,加上你手上的五千人馬,總共也有八千人。如何扭轉局勢,端看你的本事了。”
頃刻之間,少卿猛然覺得雙肩沉甸甸的,他身上系了五萬兵士的性命!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狂風穿過光禿的樹枝,嗚嗚作響,鬼哭狼嚎。
京城的天,也像這裏這麽陰沉麽?
那人,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看着這天邊的浮雲?
“車騎将軍,等你凱旋歸來,朕親捧美酒,為你慶賀!”
出征前夕,那人将寶劍遞與自己,堅定地道。
一定要贏!
少卿握住寶劍,緊緊的,冰涼的劍柄上仿佛還殘留着那人的一絲溫度。
抿緊雙唇,眼中透出肅殺。
一定要贏!
戰靴踩得積雪咯吱作響,一行腳印轉眼被大雪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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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性命之戰!”
少卿勒緊缰繩,目光灼灼地掃過眼前一張張朝氣蓬勃的臉。
沾了松脂的火把燃得旺旺的,所有的一切都被這火把染上了絢麗的紅色。
“我們必須急行五百裏,搶在明日正午之前到達稽軍腹地雷奔城。只有這樣,前方在烏駝嶺作戰的五萬弟兄才有生還的機會!”少卿一字一句,每一個字都像鐵石般敲在人們心上,“這場仗兇險至極,我們是把頭懸在褲腰帶上的,誰舍不得家裏的老婆孩子,現在就可以退出,我絕不怪你。”
年輕的士兵釘子似的站在地上,鴉雀無聲,火光映得他們年輕的臉孔紅彤彤的,沒有一個人離開!沒有一個人露出怯色!他們都毫不猶疑地将自己的性命交給了這位年輕的将領。
少卿心頭熱血翻湧,聲音裏帶出一絲不易覺察的顫抖,锵的一聲躊躇腰間的寶劍,高舉的劍尖隐隐可見一絲令人膽顫的鮮紅。
“好,不愧是鐵铮铮的漢子!上馬!”
一聲斷喝,蹄聲如雷,借着夜色的遮掩,蛟龍般沒入深山樹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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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多人馬不停蹄,衣不卸甲,肚子餓了,在馬上啃幾口幹糧,喝幾口冷水。一氣奔行三百餘裏,翻過雲霧山,渡過齊水,天漸漸露出魚肚白,地上的積雪晨曦中泛着晶瑩的白。
少卿看了看天色,忽然下令,讓全軍将士嘴銜竹箭,馬摘響鈴,沿輝嶺南麓,急行兩百多裏,避開稽軍主力,直插稽軍腹地--奔雷城。
少卿駐馬觀望,只見奔雷都是用巨大的花崗岩築成,固若金湯,在暖暖的冬陽下就像一個巨人,驕傲地俯視這自己。
“将軍,是否要攻城?”
有些熟悉的聲音,少卿轉頭,居然是哪個與自己角力的青年,“你怎麽來了?”
“我是公孫将軍的部将。”蕭戟仍舊是那副嘻天哈地的痞子樣,“将軍你只管說,要攻城還是怎麽,我全聽你的。”
“我們只有八千人馬,攻城無異于送死。關鍵是造出一種氣勢,讓奔雷的守将心生恐懼,只要他們亂了,我們便贏了。”
少卿的眉皺得緊緊的,緩緩地道:“奔雷城依山而建,北邊的懸崖奇險無比,敵軍認為只有神鳥才能飛越。現在,我就讓你去做這只神鳥”,少卿目光炯炯,“你,能做到麽?”
蕭戟定定看着少卿,像要把他的容顏刻在心裏,重重地道:“你就等着看奔雷大亂吧!”
已經不需要太多囑咐,少卿知道這個青年與自己是一樣的,只要認定的事便會拼命将它做到最好,哪怕明知會為此丢掉性命。
站在一旁看蕭戟與十餘名青年準備妥當,腰纏鋼索,靴藏匕首。
“你們只有半個時辰!”
他們将性命交到自己手上,自己何嘗不是把性命交到他們手上?
蕭戟點頭,剛走出幾步卻又折了回來,“車騎将軍,你叫什麽名字?”
少卿一愣,沒想到在這性命攸關的時候,他會問這麽個不相幹的問題。
蕭戟距離少卿只有一步遠,少卿曾以為他還是個稚氣的孩子,站得近了才發覺,原來他竟和自己一般高了,寬闊的雙肩似乎能撐起一方天地。
“我若是死了,總不能連将軍的姓名都不知道吧?”
“等你回來,我再告訴你。”
“……好,我一定活着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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