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下)
少卿心裏明白,自己給他們的任務近乎苛刻了,但戰争便是這麽無可奈何。
深深吸一口氣,像要把心中的悲涼惆悵一股腦兒壓制下去,這只是開始,這片黃沙地還将染上更多鮮血。
深深看一眼蕭戟漸漸隐沒的背影,打個手勢,馬蹄如雷,沿着左邊的小路飛馳而去,在奔雷前方的樹林裏悄悄潛伏。
日頭慢慢從升至中天,原本平靜的奔雷城忽然騷動起來,一股股濃煙從城中滾滾升起,厚重的城門也遮擋不住城中百姓驚恐的叫聲。
少卿眼中透出喜色。暗贊一聲,“不愧是蕭戟。”
“将軍,是否要攻城?”
少卿皺眉審視着城上守軍的動靜,緩緩搖頭,“再等等。”
副将按捺不住,“将軍,再等下去,蕭戟恐怕支撐不住了。”
少卿眼也不眨,依然是沒有一點轉圜的語氣,“再等等。”
“将軍!”副将低叫一聲,真想說這個比自己還要年輕的将領是不是怕了。如果不是怕,為什麽在自己的弟兄浴血奮戰的時候,他卻不為所動,靜靜地藏在林子裏。
時間一分分流逝,無論是對奔雷城中生死未蔔的蕭戟,還是對蟄伏在樹林裏靜靜等待的少卿來說,都是一種折磨。
城中火勢漸漸大了起來,濃煙滾滾,連天空也遮蔽了,城上的守軍也不若往常整齊,先是一隊,接着兩隊,不知為了什麽緣故下城去了。
少卿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弓箭手,把城樓上那些雜碎給我射下來。”
守在樹林裏的兵士們摩拳擦掌,一再請戰卻屢屢被少卿壓制,早恨不得沖上前去,砍下幾個敵人首級方能消除心中的悶氣。好容易聽見少卿下了戰令,哪裏還忍得住?弓箭手彎弓搭箭,支支羽箭賽若流星,從林中疾射而出,直取敵人眉心。
奔雷守軍沒有料到燕軍竟然悄沒聲息地潛到自己跟前,只聽風聲呼呼,夾着一絲尖銳的破空之聲。眉心一痛,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守将見狀大驚,急調兵士回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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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戟等人在稽軍大肆搜捕下,壓力重重,正施展不開手腳,突見那些兵士紛紛撤回了城樓上,知道是少卿在城外接應,心中大喜,動作愈發俐落,專挑儲存軍糧戰馬的樞機要地放火造亂,人群愈亂,愈發如魚得水。
李遙幾步趕到城樓,閃目下望,只見下方戰馬嘶鳴,燕軍手中鋼刃斧戟閃着刺目的光芒。忽聽一聲呼喝,密密匝匝的戰馬忽的奔跑起來,前後呼應,縱橫捭阖,鮮紅滾邊軍旗一展,所見之處均是一片紅黑之色,紅的如血,黑的似墨。
暗暗攢眉,正要開城應戰,忽見遠方揚起滾滾黃沙,似乎千軍萬馬正從遠方疾馳而來。
“将軍,城內還有一萬人馬,總不至怕了他們。”
“你知道什麽,你看這煙塵,沒有十萬人馬怎麽揚得起來?”李遙銀牙暗咬,燕軍向來狡猾,他最擔心的是燕軍避開己方主力,孤注一擲直取奔雷,一旦燒了城中糧草,這一仗……
城下戰鼓如雷,各色戰馬來來去去,一時摸不清對方虛實,又見城外樹林內人影綽綽,縫隙之間銀光閃動。
李遙心中已得出主意,“傳我的號令,死守奔雷,誰膽敢私自出城應戰,殺無赦。”
正說話間,忽然一聲箭鳴,側身避過,一支羽箭釘在身後,右手順勢一抄,将直逼胸口的另一支羽箭穩穩攥在手中,卻不料那是三箭齊發,李遙只來得及避開胸口要害,眼前銀光一閃,随着沉悶的聲響,帶着倒鈎的羽箭深深沒入自己的肩膀。
身體晃了晃,捏緊手中的箭,冰冷的箭身還飽含力道,在手心不安份地輕顫。
好精湛的箭術,是誰?
來往交錯的戰馬中,一眼便認了出來,一身藍甲的青年,彎弓搭箭,行雲流水,沒有一絲凝滞,手指輕叩間奪人性命。
狠狠盯住那人,李遙心中隐隐生出一種想法,這個人,會是他一生的勁敵。
推開副将伸來的手,肩膀上流下的血濡濕了盔甲下的衣衫。
一字一字地道:“将我方才說的話,傳給每個士兵。”
充耳不聞身旁的慘呼,眼睛只盯緊那個從容調度的青年将領,今日流的血,總有一天會讨回來,總有一天……
少卿感到一道陰冷的目光盯着自己,擡頭往城上一掃,正逢一陣箭雨從城上射了下來,當下立即把那錯覺拋在腦後。只是少卿不知道,他那一眼,正正與李遙的視線撞個正着。
一個是大燕默默無聞的青年将軍,一個是稽軍濟濟無名的守城将軍,在短短幾年之內,成為當世并立的兩大名将,卻也注定了他們沙場争霸,糾纏一生。
幾副盾牌擋在少卿跟前,閃目四望,城上守軍神色慌張,進退無序,顯是亂了。雖見城上烽火臺上燃起滾滾狼煙,料想前方作戰的稽軍主力正往回救援,按少卿原本的想法,只是要造成一種大軍壓境的假像,逼得奔雷守将燃起狼煙告前方大軍回防救援。但此時見奔雷露出敗像,城內又有蕭戟等人趁勢作亂,實實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舔舔嘴唇,霎時心中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準備巨木雲梯,攻城!”
一聲號令,雲梯鋼索,如蛟龍般飛攀而上,城下适時掃過一陣箭雨,掩護兵士攀緣而上。
李遙粗略用白布紮住傷口,見燕軍開始攻城,陰狠一笑,“立即從城下傳來投擲之物,他們既有膽子攻城,我就讓他們死在這裏。”
這場戰争來得太快,從燕軍出現在奔雷城下,直到現在,沒有人明白他們是怎麽越過崇山峻嶺,只用一個晝夜便到達五百裏以外的奔雷城。戰鼓如雷,戰旗四起,卻一個個如墜魔障,迷迷糊糊宛若夢境。
聽見李遙一聲斷喝,副将才打一個激靈,匆匆應了一聲,腳步虛浮地下了階梯。随意叫過一隊士兵,催他們上了城樓,瞥眼見幾個散兵跨着長劍從前方跑過,喝道:“你們是哪個營的?現在都什麽時候了還在這打花胡梢兒,還不趕緊上城樓幫忙?”
為首的一個士兵頭盔壓得低低的,一疊聲地應承,“是兄弟胡塗,是兄弟胡塗。”
低頭彎腰地與副将擦肩而過,手腕巧妙地一轉,沒有人看清他是怎麽出劍,怎麽收劍,只見到那副将手捂脖子,蜷縮着倒在牆角。
鮮血泊泊流出來,喉管已被割斷,他卻沒有立時就死,拼命長大嘴巴,只有鮮血一波波地湧出,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周圍人來人往,很少有人注意到這個不惹人注目的角落。
副将見那青年手掌一掀,将壓得低低的頭盔掀到額角,露出一張端正的臉孔,薄唇一勾,露出一抹孩子氣的笑容。随意做個手勢,與身後幾名青年大大方方地向緊閉的城門走去。
他們是奸細。
想這麽大叫,卻只能從喉嚨發出荷荷的模糊聲音,什麽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向毫不知情的兄弟打招呼,再輕而易舉地将藏在袖中的匕首捅進沒有防備的身體裏。
鮮血飛濺開來,一個個失去生命的身軀軟軟地倒了下來。
一生中最後一次見到的畫面,就是将軍手執長劍,向那青年刺去,捂住喉嚨的手終于放心地垂下了。
蕭戟正要打開城門,忽然感覺身後湧來一股濃重的殺氣,本能舉起手中匕首一擋。當的一聲,匕首斷開兩截,果斷地将斷開的匕首向他擲去,偏頭躲開來人一連串的疾刺。
武功不弱!
蕭戟随手拉過一名士兵,扭斷他的脖子,搶了他的劍刺向李遙肋下。
李遙左肩受傷,動作不若往常靈活,全靠右手單劍舞得密不透風,擋住了左側空隙。原本他的武藝比蕭戟略勝一籌,這麽以來便打了折扣,耳邊又聽得燕軍喊殺四起,心中難免浮躁起來。
蕭戟瞅個空檔,淩空飛起,一腳踏在李遙劍面上,将他的劍硬生生踩在地上,右手一翻,順着劍勢削向他手腕。
孰料李遙也是烈性之人,竟放着自己的右手不管不顧,左手一翻,三枚袖箭打向蕭戟面門.
蕭戟劍峰剛觸到李遙肌膚,驚見面前銀光點點,心知不好,急忙一個鹞子翻身向後躲去,只是距離畢竟太近,胸口一痛,已結結實實地挨了一箭,喘息着捂住胸口,眼睛狠狠地盯住李遙。
李遙也讨不到好,右腕鮮血直流,險險連劍也握不住,左肩的傷口經方才這麽一使力,越發撕扯開來。
蕭戟帶來的人雖都是以一當十的好手,但稽軍人數衆多,人人身上都挂了彩,形成一種微妙的僵持狀态。
蕭戟一邊喘氣,一邊四處打量,眼光飄到橫在城門的巨木上,恰恰李遙也看向那裏,他當然知道蕭戟在想些什麽。
蕭戟忽然痞痞一笑,“你個小白臉,老盯着我幹什麽,我又不會把你綁回家去當媳婦兒!”
李遙見多了世面,自然不會和蕭戟做這等口舌之争。劍尖一垂,直取蕭戟面門,蕭戟毫不畏懼,迎面向他刺來。最妙的是兩柄劍同時刺到,竟也同時在空中轉開,原來兩人使的都是虛招,打的都是城門的主意。
當的一聲,李遙挑開蕭戟長劍,反手向吊着的繩索砍去,顯是要将升降的機括破壞。千鈞一發之際,蕭戟再也顧不得別的,竟用肉掌向他劍上拍去。
李遙只覺劍上壓力陡重,被迫舍了繩索。
蕭戟手上鮮血淋漓,氣力一點一點地從體內流失。心裏清楚再不把城門打開,将軍的心血将付之東流。想到這扇門外,那個人是如何心焦地等待自己,身上的傷痛竟都感覺不到了。
腦中轉了這許多念頭,卻都只是短短一瞬。
忽然挽起劍花逼退李遙,左手使勁,憑一股剛力擡起巨木。
李遙呆了一呆,見橫木居然被他擡離了門把數寸,一劍朝蕭戟後心刺去。
蕭戟避無可避,咬牙硬是受了他一劍,心中卻沒有半點恐懼。
李遙見他仍不放手,正要将他雙手砍下,忽然一人擋在蕭戟面前,用他的血肉之軀擋住了李遙的利劍。
李遙踢開那人,正要把蕭戟雙手砍下,城門竟然開了。
等在門外的燕軍潮水般沖了進來。李遙雖然武藝高強,可是陷在這千軍萬馬裏也一時施展不開手腳。瞥見蕭戟軟軟地靠在牆邊喘息,心裏恨極了他,一振長劍便取他首級。
蕭戟渾身軟綿綿的,一點氣力也沒有,微笑待死。劍風激蕩,斜次裏搶出的一柄長劍在眼前一寸之地将李遙的劍架住了。
極北寒鐵,兩條游龍環繞相銜,撲面寒氣讓蕭戟昏沉的頭腦為之一振。
“将軍!”喜悅一瞬間沖斥了心房。
修長有力的手掌牢牢握住劍柄,一手扶住蕭戟下滑的身子。
看見生龍活虎的青年竟然氣息奄奄,一向溫和的少卿也不禁對眼前的敵軍将領生出濃濃的恨意。
交擊之時,一聲清越的龍吟之聲從劍上發出。
這柄玄霜是臨行時皇帝贈予少卿的,削金斷玉,平滑無痕。李遙手上的兵器只是尋常物事,如何敢直璎其鋒?更何況少卿的武藝原本就高出蕭戟許多,只是他素不争強,才處處容讓蕭戟。現今心中滿是恨意,對李遙自然毫不留情。
只見他迅疾時如狂風驟雨,和緩時如雨打蕉葉,連綿不絕,或鈎刺,或劈削,或絞纏,或挑起,時而磅礴大氣,時而刁鑽詭谲。
李遙身上本已帶傷,如何承受得住?身上早就布滿了深深淺淺的口子,一路淌血。
想不到這個青年武藝如此高強。
分神之際,只聽璎的一聲,三尺青鋒被少卿齊齊削斷。也虧得他機警,身子一樣,免了身首異處之禍,咝的一聲,劍尖在身後石牆上劃出一道深深的口子,石屑瑟瑟落下。
李遙也不戀戰,就勢一矮身滾了出去,搶了一匹戰馬沖出重圍。匆忙轉頭回眸,将那仗劍直立的青年深深地刻在了心裏。
少卿原本要追,但一是蕭戟傷重,二是自己還有更要緊的事要辦,遂打消了念頭。
召來軍醫,将蕭戟安頓妥當了。翻身上馬,按照先前和部将拟定的策略,各沿城中主道疾馳而去,将儲備軍糧的倉庫,汲水道古井,存放文書的樞機要地一一毀壞殆盡。
城中雖然也留守了一萬人馬,但一是事出突然來不及準備,二是主将不知所蹤,三是在本城作戰,行事之間諸多顧忌,自然比不得燕軍肆無忌憚。
一時烽煙四起,屍首遍地,紅豔豔的血順勢流下,在低窪處聚成一潭,分外醒目。
少卿看看天色,思量着稽軍的主力也快要到了。當下鳴放信號,集結兵士,依舊循原路返回。
立在高高的山頭,遠處的奔雷城依舊堅固如昔,卻是一片狼藉了。股股黑煙在城上缭繞不去。忽而想到那人陰狠的目光,仿若黑夜裏的毒蛇一樣,隐隐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如果剛才殺掉他就好了。
副将此時對這位年輕的将軍已是心服口服,以虔誠得近乎膜拜的目光看着少卿,“将軍,我們已經奪下了奔雷,為什麽還要撤走?”
少卿仿佛還在沉思,眉頭緊蹙,緩緩地道:“我們能奪下這座城,卻未必守得住。”一揚馬鞭,呼喝一聲,帶着喜悅與憂心踏上回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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