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一路急行,風霜撲面。少卿心中想的只是如何使大軍逃脫危難,蕭戟心中想的卻比少卿多得多。他不像少卿那麽單純,人性,他比他懂得太多了。他也不認為像大将軍那麽慣于發號施令的人會聽從一個小小的車騎将軍的意見,更何況這個車騎将軍還曾讓他丢了臉面。上位者,比旁人更多了一份不必要的矜持與驕傲,哪怕他明明知道那個人是為了他好的,也不肯輕易接受。要是大将軍不聽從少卿的意見,将他趕了出來,那倒正合了他的意思。軍隊是贏了還敗了,國家是亡了還是興盛,他一點也不關心,他挂念的不過是眼前這個人是不是平安幸福。
他也知道少卿和他不是一路人,看起來像是水一般溫和無害,但是涓涓細流也是世界上最堅強的物事,看那瀑布,連大石也能擊穿。他沒有見過少卿狂怒的樣子,但想應該也是那樣的吧!不論碰到什麽艱難,總會像水流一樣一往無前。或迂回百轉,或迎頭直擊,總要達成自己的目标。這也正是他擔心的!
馬鞭一抽,趕到了少卿前面,“少卿,風雪越來越大了,我和幾個士兵先到前面去探路。要是有什麽狀況,也能幫着應付一下!”
“好,你們小心一些。”少卿最擔心的就是蕭戟心中沒有大是大非,哪怕是國家大事在他面前也如同兒戲一般,偏偏他又文武雙全,這樣的人成神成魔,就在一念之間。本來還想着等這場戰事結束之後要将他帶在身邊,好好教導他。現今聽到他不顧自身危險,主動到前面去探路,自然滿心歡喜。微笑着囑咐了他幾句目送着他去了。少卿不知道蕭戟在他面前一臉誠懇良善的模樣,實則內心險惡絲毫不下于周醇林,不過一個為善一個為惡罷了。要是少卿知道蕭戟心中打什麽主意,恐怕死也不會放他去了。正因為他滿心信任蕭戟,絲毫沒有懷疑他,到得與主力彙合時,才大大吃了一驚。
天上沒有月光,漫天的大雪,撒鹽似的白茫茫一片,連眼前丁點的物事都看不分明,只見到穿著盔甲的将士倒拖着長長的兵器在他眼前來來去去,帳篷也沒有搭起來,火把也不敢點,渾然一副打了敗仗的模樣。少卿下了馬,将手中的馬鞭交給了随行的侍衛。問了幾個士兵,都說沒有見到蕭戟。雙眉皺起,見跟在身後的天璇偷偷笑他,他也知道自己是杞人憂天了,蕭戟這麽大的人了,難道還怕他走失了,但就是不自禁的擔心他,怕他那樣烈火一樣的性子,又生出什麽事來。
一個士兵忽然閃到了他面前,唬了他一跳。臉上都是血污,但嘴角微微勾起的頑皮模樣,他一眼就認了出來。剛要問他怎麽打扮成了這副樣子,手掌忽然被他拉住了,耳邊聽他低低地道:“少卿過來,我帶你去看一樣很好玩的東西。”
這人,都什麽時候了,還像個孩子一樣。無奈,随了他去。遠離士兵的樹林裏,兩個人不知道被誰用繩索捆了起來,扔到了地上。聽到腳步聲,守在旁邊的士兵立即拔出刀劍,見到是蕭戟才放了下來。是蕭戟的人?吃了一驚,再也不認為蕭戟只是孩子心性,給他看的是什麽好玩的東西了。
借着白雪反射的微弱的光芒,認出了那被捆在地上的兩個人。倒抽一口冷氣,瞪了蕭戟一眼,“你居然把大将軍……”
蕭戟依然滿臉不在乎,“他是大将軍又怎麽樣,他既然想要殺你,難道我就殺不得他?要調動軍隊也不是非他不可,只要有了他的帥印,誰都可以是大将軍!”
地上兩個人身子一震,狠狠瞪了蕭戟一眼。
少卿深深吸一口氣,已經平靜下來,現今再如何埋怨解釋也是無用的了,既然蕭戟已經起了頭,倒不如大幹一場,死在大将軍手上也是死,死在狄人手上也是死。既然都是死,還是死在沙場上轟轟烈烈。
手很冷,沒有溫度的捏在劍柄上,雪花落在唇上,卻敵不過心中的冷。“蕭戟,你替大将軍松了繩子。”
我不去!這三個字險些就出了口,但蕭戟素來最聽少卿的話,哪怕心中再不情願,還是用刀挑開了那兩人身上的繩索。便在他退開時,眼前銀光一閃,一柄雪亮的劍逼在了周醇林的喉間。
劍尖顫抖,離那脆弱的喉不過分毫,少卿的手緊緊握住劍柄,目光依舊澄澈如水,沒有殺氣。所有的人都驚呆了,以為拔劍的是蕭戟,想不到卻是少卿。這麽個溫和如水的人兒。他的手中握着劍,沒有殺氣,全身卻盈滿殺氣,他也不需要出劍,少卿本身就是一柄劍。
所有人中,只有蕭戟不吃驚,他高興,涓涓細流終于翻湧起來。
“你要造反?”周醇林一臉淡漠,他看着少卿,就像被人用劍指着的人不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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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戟呸的一聲,“你也将自己擡得忒高了。都被人打得丢盔棄甲了,這樣的軍隊,就是白送給我們也不要,造反?哼!”
少卿微微一笑,隔着雪,看不真切,“并不是造反,少卿只要大将軍一句話足矣!”
周醇林垂下眼眸,看了看抵在喉間閃閃發光的劍,再看了看少卿俊俏的臉龐,笑了,“你要我給你軍隊的指揮權!”頓了一頓,“要是我不給呢?”
“那麽只有委屈大将軍了,只要拿到了帥印,有沒有大将軍的首可也是一樣的了。請大将軍放心,一切事了之後少卿必定到大将軍跟前負荊請罪。”
“你憑什麽篤定我一定會答應?”
“如此大敗,實是開國以來從來沒有過的,大将軍身為元帥,難脫罪責。既然無回天之力,倒不如然少卿放手一搏,若是天幸,乾坤得以扭轉,大将軍依舊是大将軍。若是不幸,大将軍不過是用人不善,刑罰再重,也重不過死罪。”
聲音平淡,卻字字誅心。
周醇林眯了眼,輕輕地道:“好,既然你說得這麽透徹,我也不跟你繞彎子了。你要軍隊的指揮權,我給你!”伸手指了旁邊的汪震清,“你讓他去,召集各位将軍!”
少卿移開了劍,“得罪了,大将軍勿怪!”
被人用劍指着,對周醇林而言實實是奇恥大辱,但他為人深沉,也不說什麽,和汪震清徑自去了。
蕭戟咬了咬唇,“少卿真是……唉,你怎麽就信了他們,兵以詐立,你就不怕他們回過頭來給你一劍?什麽大将軍,我可一點都信不過他。”
“他不會!”少卿踢開腳邊積雪,收劍還鞘,“大将軍是聰明人,他很清楚我話中的分量。”
蕭戟擡頭看看黑沉沉的天空,“是,他是聰明人,這樣的好事,打着燈籠上哪兒找去?周醇林是聰明人,你卻是天下第一號大傻瓜,白白為他人做了嫁衣裳。”濃濃的劍眉緊緊皺了起來,“我很後悔,我以前做事從來不會後悔的,但現在我後悔了。”轉頭盯着少卿,“為了你,我後悔了。要是我沒有擅自做主,你也不會陷入這樣的境地!”
少卿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不要這樣,唉聲嘆氣,一點都不像你了。我反倒要感激你的,便是你不做出這樣的事來,我恐怕也會做的。這是戰場,哪怕你心中不願這樣做,但為了取勝,什麽都無所謂了!”
少卿在哭……雪落在他的臉上,化開了,像淚,或許也是淚,從心底流出的淚。蕭戟從來不知道流淚的滋味,現在看到了少卿飄渺空靈的笑,忽然想伸手過去,撫一撫他的臉,抹去那晶瑩的水滴。手指一動,那副淡藍色的盔甲從指尖劃了過去,“汪将軍在叫我們了,咱們過去!”
嘆息,淡淡白煙在漫天大雪中散去……
事情比想象的要簡單得多,戰敗,不僅讓身體受傷了,連好鬥的心也傷得不輕。聽到大将軍這麽說,一半士兵感念少卿的恩德,倒是由衷高興。周醇林的舊部,心中雖然不服,但聽見大将軍這麽說,也不敢公然抗命,些許頑劣不馴的,也只是睜大了眼睛看這個年輕将領的好戲罷了。
點清了傷亡人數,編好了隊伍,重新将軍隊集合起來。黑夜中人頭濟濟,卻個個精神委頓。少卿立于前頭,一身藍甲屹立于風雪中。聲音清脆,擲地有聲。不過三個斬字:
違抗軍令者斬!
延誤軍機者斬!
畏死不前者斬!
胸有成竹,坦然鎮定,比起先前的那些人,實在好得太多。下邊的兵士見了少卿這般模樣,身上的傷再重,也重新燃起了勝利的希望。
少卿點了李芸原的名,“李将軍帶五百人馬,埋伏在山谷裏,山谷地勢狹窄,狄人縱有千軍萬馬,也只能單人單騎慢慢走過,待他們全部進入山谷之後,你們便将準備好的滾石巨木齊齊推倒,阻斷他們的退路。”
蕭戟聽到少卿點了李芸原的名便暗道不妙,那李芸原是周醇林的心腹,平時都不把旁的将軍放在眼裏,如何肯聽少卿的話。當下踏上一步,只要那李芸原說了什麽不中聽的話便一劍取了他的性命。果然那李芸原一臉蔑笑,“車騎将軍,我部兵士傷亡最重,将軍方才清點人馬時該當清楚的,怎麽反倒要我們去而不讓那些受了輕傷的士兵去?更何況聽将軍的意思不單單想用滾石巨木,還要用火攻,這麽大雪天的,絲毫沒有可燃之物……車騎将軍,看來你的想法可不太高明,若是你瞧着我不順眼,明說了便是,不用使這麽卑鄙的招數。”
李芸原雙手環胸,說話時也不正眼看少卿,他身後的人聽他這麽直愣愣的頂撞少卿,都快意得緊,一個個偏過了頭偷偷捂着嘴笑。
蕭戟面孔漲得通紅,伸手就要把李芸原拎過來劈啪兩個耳光子。
少卿一擺手阻了他,“大将軍既然将軍隊的指揮權交給了我,本來我要說什麽要做什麽,根本不用同你們交待,但既然連李将軍都不清楚,想必旁人也是不清楚的,現今我就一并将它都說明了,省得有人嘴上不說,卻在心裏偷偷說我弄鬼。”眼光冷冷掃了過去,唇角帶笑,“不錯,我是想用火攻。但凡火攻,要有可燃之物,要有可用之風,更要截斷敵人水源。這山谷,近沒有可取之水,谷中多的是樹木枯枝,現今刮的又是最猛烈的北風。我們就站在風口,要是點起了火,火借風勢,那是很難撲滅的。除了火攻,在場諸位還能想得到別的法子麽?”頓了一頓,“再說到下雪,李将軍也并沒有說錯,下雪了,火的确是很難燒得起來,但若是有別的物事助燃呢?我以前便聽人說,有一種黑色的水,氣味刺鼻,把它倒在柴火上,只需一丁點火星便能燒起大火來。這樣的黑水,前邊不遠處便有,不過附近的山民愚鈍,認為那是山神懲辦他們的兇兆,不敢取用罷了。”
忽然斂了嘴角的笑,眼中一片冰寒,“來人,把李芸原拿下,斬!”
李芸原聽了少卿一番話,正尋思着生出什麽別的主意來為難他,不提防聽他說了這麽一句,驚得連連掙紮,“你憑什麽殺我!他媽的王八羔子,老子可不是你手下的兵!”
少卿面上罩了一層嚴霜,“大将軍既然将軍隊的指揮權交給了我,下面的各位将軍,哪怕你們品級比我的高,現今也只能聽從我的命令。李将軍,方才我就說得很清楚了,違抗軍令者,斬!我讓你領兵作戰,你推脫不前,這是不是違抗軍令,該不該斬?”
李芸原嘴唇顫抖,瞪圓了雙眼,一時說不出話來。
周醇林緊皺雙眉,雖然也在心中暗罵李芸原混蛋,但他到底是跟了自己很久的人,不能不救。正要上前去為他說情。
少卿卻淡淡的将他堵了回來,“大将軍難道還要為這種不遵将令的人說情麽?此例一開,下面的人如何還能信服?”眼光如箭,在李芸原慘白的臉上一掃,“旁人都怕你,難道我也怕你?”
李芸原只覺胸口一痛,眼睛還望着周醇林,身子卻直直倒下了,鮮紅的血泊泊流了出來,慢慢變成了薄薄的紅冰,慢慢的被白雪覆蓋。
蕭戟握在劍上的手忘了收回,愣愣的看着少卿,他也不知道自己這個樣子有多蠢。沒有人看蕭戟,他們都在看少卿,似乎一瞬間再沒有人識得眼前這個穿著淡藍色盔甲的男人了。
周醇林沒有料到少卿居然下手這麽幹脆,眉棱骨幾不可聞的跳動了一下,默默退了回去。
收劍還鞘,锒锵一聲脆響驚得衆人打一個冷戰。
“吳将軍!”少卿随手指了一員将領。吳鮮嬰雖然是周醇林的舊部,但他可沒有李芸原那麽不知進退,更何況親眼見了這麽少卿的鐵血手腕,哪裏還敢頂撞他,聽他點了自己的名字,立即一步踏了出來,垂手待命。
少卿又将方才對李芸原的話重述了一遍。吳鮮嬰諾諾領命,手中令旗揮動,一行士兵軍容整齊,踩得積雪咯吱咯吱的響,輕輕巧巧沒入谷中。
少卿又讓一百名士兵将幹糧分派妥當,讓各位兵士負在身上,如此便不用再使用戰車運送物資了,也存了不勝便死的心。少卿又命蕭戟率領五萬騎兵出谷,布好陣勢。餘下的四萬餘人分作兩路,一路裝成丢盔棄甲的模樣退後一裏,引誘狄人追擊上來,一路抽出腰刀匕首,将沿路的荊棘灌木砍盡削掉,顯出大軍經過的樣子。
衆位士兵見少卿布置妥當,分毫不亂,又賞罰分明,個個歡欣鼓舞,士氣高漲,比起先前的萎靡不振,不逾天淵之別。
此時天已蒙蒙亮了,只因下了大雪,乍看過去還是一片昏暗。白雪反射着盈盈微光,戰甲相互摩挲,間或夾着樹枝斷裂的聲音,平靜之中蘊含着森森殺氣。
少卿跨在馬上,沉沉眼光緩緩掃過晦暗的天空,抹一把臉上的雪,一聲呼嘯,迎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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