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靖海侯的府邸不過和皇宮隔了一條大街,近得很。少卿知道靖海侯很快就到,便要回避。皇帝卻不允,拉着他說一些閑話。什麽在軍中受了什麽委屈,梁平的風景怎麽樣,有什麽新鮮的玩意兒。少卿沒有辦法,他又是不善言辭的人,自然不能出口成章,勾勒出什麽故事兒來。皇上問一句,他便答一句,本來都是一些極平常的小事,不知道為什麽皇帝卻聽得津津有味,不時點頭微笑。似乎那裏的一處帳篷,一片樹葉,都比皇宮裏的歌舞器樂有趣百倍。

李福海尖銳的嗓音在宮門外響了起來,說是靖海侯來了。

皇帝懶懶的,“來了就來了吧!”忽而一笑,“少卿也不必怕他,你先到屏風後面,聽聽這只老狐貍要說些什麽,以後也好應對。”

少卿剛剛走到屏風後面,靖海侯便進來了。看不到外邊的情景,只聽到衣袂悉窣的聲音,見禮,平身。下人端了圓凳上來請靖海侯坐了,皇帝并不說話,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茶香。

皇帝不說話,靖海侯也不說話。正因為沒有人說話,縱然是這樣華麗的宮殿,也不禁讓人生出一種暗夜曠野的錯覺來。心頭沉甸甸的。少卿咬了咬唇,忽然有些後悔,他這麽做,會不會太欠考慮了?靖海侯畢竟不是尋常臣子,滿殿臣子當中,只有他能封了異性王,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掙得了這份榮耀,就連先王也敬他幾分。但他又不同于那些只懂得舞刀弄槍的武将,難得文武全才。這份才氣本是極好的,但他萬不該被權勢蒙蔽了心。滿朝臣子,倒有一半是他的黨羽。他通了武功文墨,可憐卻弄不清最淺顯的道理。卧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帝王非常人,又怎麽能容得了臣子功高震主?

皇帝少年時就對他說過靖海侯這人鷹鼻豺眼,非良善之輩。但登基之後倒不提這些話了。或許是怕宮中耳目衆多,或許是懼怕他的權勢,只想當個太平皇帝?

默默搖頭,他知道皇帝不是那麽愚鈍的人。思前想後,只有一個理由,皇帝要找一個最恰當的時機,一擊即中。

手心汗涔涔,先前的一點點後悔蕩然無存了。隔着一座屏風,看不見皇帝的臉,這些年他一直不敢想的事此刻朦朦胧胧的顯現出來,忽然覺得他一直沒有看清座上這個穿著皇袍的人。他懂文烨,但那身明黃色的袍子太刺眼了……

皇帝手上托着茶盞,茶水蕩起漣漪,他那黑嗔嗔的眼中也仿佛有水波蕩漾。

果然是承襲了先王血統的人,雖然年輕,倒顯露出帝王風範了。靖海侯坐在圓凳上,眼眸低垂,他不用眼睛看皇帝,他只用心去看皇帝。帝王就是一本書,一本用心來讀的書。他不是周醇林那樣的蠢材,那些暗地裏耍弄的鬼心眼成得了什麽事,要成大事就要看得更高更遠。皇帝能玩弄臣子,臣子也能蒙蔽皇帝。端看誰的本事更高罷了。

皇帝眼角一擡,像是現在才看到靖海侯,晤了一聲,“李福海這個奴才也太不知高低了,靖海侯就在眼前了怎麽也不提點着朕些兒。白讓侯爺幹坐了這麽久。”

靖海侯微微一笑,“皇上心中挂念着國家大事,如此明君,是百姓的福氣。微臣就是再多坐久一點,又有什麽幹系?”

皇帝一臉似笑非笑,“侯爺是先帝爺手裏使過的老臣子了,先帝臨終時,朕不過還是個半大的孩子,侯爺可說是看着朕長大的,若不是天家規矩多,朕就是喊侯爺一聲叔叔也沒有什麽。平時朕出了差錯,侯爺不要怕,要時常提點些兒才是。”

靖海侯撩袍拜伏于地,“皇上莫要再說這樣的話,先帝臨終托孤,微臣每每想起,總是汗透重衫,唯恐擔當不起如此重任。幸得祖宗庇佑,皇上将大燕治理得井井有條。微臣哪裏敢說什麽自己有什麽功勞,不過是略盡臣子的本分罷了……”

話還沒有說完,手肘一輕,被人攙了起來。皇帝言辭懇切,“侯爺再要自謙,朕第一個饒不得你。”忽然想到什麽,“前兒極西小國新近貢上了十壇葡萄美酒,因釀造不易,朕也不敢一人獨飲,今兒侯爺既然來了,便和朕一道品一品。”轉頭命李福海把葡萄美酒端上來。

李福海卻跪倒在地,叩頭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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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皺眉,“你怎麽還不去,光在這兒叩頭就能扣得出美酒來麽?”

李福海話音顫顫,“回皇上的話,昨兒芳華齋的王明兒給酒壇擦拭的時候,一個失手,竟把壇子摔破了。”

皇帝大怒,“好大膽的奴才,不說小心伺候主子,反倒跟着那起子不開眼的東西蒙蔽主子了?若是朕今兒沒有想起葡萄酒來,你是不是要蒙蔽朕一輩子?失手打翻了東西是小事,朕取的是你這片心。若是你當場回奏朕,便是打碎了和田玉做的九龍杯朕也不治你的罪,但你既然欺瞞朕,便是失手掉了一張紙,朕也饒你不得。來人,拖出去,不要送到慎刑司,就在宮外,給朕狠狠的打四十板子。”

靖海侯暗笑,果然皇帝還是個孩子,一遇到這麽點子事就毛躁起來。口中假意勸阻,“皇上又何必動怒,氣懷了身子反倒值得多了。”

皇帝袍袖一拂,修眉緊皺,“侯爺不知道,這些奴才真是越來越放肆了,前兒還将宮裏的東西偷出去,要不是有人發現外邊的古董店裏收了宮裏的東西,朕還不知道這些人竟敢這麽大膽。只是年歲久了,朕也不想大動幹戈,便想大事化小。但這起子奴才反倒上臉了,今兒連貢進的東西都打碎了,那明兒豈不是連玉牒都打碎了?奴才再有臉面,比如李福海,他雖然是宮中的總管,但他這樣的身份也是主子給的,他既然不盡心服侍主子,只想着欺上瞞下,從中謀取私利,那主子也不必使着他這只中山狼了。一條賤命,朕既然能讓他衣錦榮身,也能将一切收回來。侯爺,你說是不是?”

靖海侯先時聽着皇帝的話像在斥責李福海,但越往後聽越覺得不對。皇帝這話,是說給他聽的。他有擎天保駕的功勞,就是先王對他也另眼相待,這個小皇帝更是從來不敢給他臉子瞧,這會子怎麽會夾槍帶棒的說出這番話來?難道是有什麽人在皇帝跟前嚼了舌根?

他不是周醇林那樣的蠢材,從來不敢小瞧了皇帝。但他想着皇帝年紀還輕,又是登基不久,即便要動自己也不會選在這樣動蕩的時刻。皇帝是聰明人!但他現在不敢這麽篤定了,忽然想起以前在上林苑的一次春獵。那時皇帝的愛馬受驚把他摔了下來,他便當場命人把那匹馬殺了,連眉頭也不皺。只說了一句,“朕不要不聽話的東西。”他對畜生是這樣,對人也不會留情。或許他先前想錯了,皇帝只怕比先王更難對付,這頭豹子,已經開始露出爪牙了。

他雖然想得多,但在外人看來不過眼光轉了一轉罷了,聽見皇帝問他,答得不卑不亢,“奴才伺候主子,是天經地義的。但微臣有個不得體的想法,奴才違抗了主子的命令,該罰該殺那都是應當的,卻也要看是犯了什麽錯。比如李福海,他沒有立即禀告主子,是他胡塗。但看李福海平時的為人,也不是那樣欺瞞主子的奴才,微臣想着皇上日理萬機,他尋不到時機禀告皇上也是有的……”

皇帝暗笑,老狐貍,總算聞出味兒來了,你着急了才好,驚了草才能捕到蛇!

盯着他的眼,嘴角的笑斂了些兒,添了絲冰冷,“侯爺仁慈,但也須知道,威不重不足以服下。人人都能找得出理由,那人人都可以饒命了?大燕還要刑律做什麽?”眸光一轉,“侯爺就是太仁慈了,底下那些人才會把侯爺當作了不會動怒的泥菩薩。”

“臣惶恐……”垂手躬身,眸光森冷。

宮外先時還傳來李福海哀痛呻吟的聲音,到後來不知道是被人堵上了還是終于喊不出來了,聽不到聲音,只聽得到板子打在肉體上的悶響。噗、噗、噗……一下一下,駭得人心頭發冷。

皇帝踱到門邊,李福海行刑處便在不遠,清楚的看到那人臉色越來越慘白,顯見是支撐不住了。皇帝卻像沒有看見,慢悠悠地道:“先前有人說侯爺家的奴才時常駕着侯爺的馬車在禦道上飛馳,朕當場就把這無稽之談駁了回去。侯爺這麽知道進退的人,怎麽會不明白禦道是什麽所在?讓一個奴才公然這樣做,豈不成了街上的猴戲了麽?”說着要笑。

靖海侯可一點兒也笑不出來,他知道皇上的話還沒有說完,現在這番話,才是真正的把底牌亮了出來。

果然皇帝笑了一陣又道:“朕雖然不信,但空穴來風自有因。別人可未必能這麽知曉侯爺的為人,要是有什麽話傳了出去,侯爺臉面上就不好看了。朕的這片苦心,侯爺明白麽?”看了靖海侯一眼,“按理說侯爺是朕的長輩,要說什麽提點的話也不是由朕來說,但朕是皇帝……對侯爺也是一片顧惜保全的意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句話看似簡單,但越是咀嚼越能品出不一樣的味道來。”輕輕一笑,“侯爺是難得的文武全才,回去想想,明兒進宮來,好好跟朕說一說。”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誰是朱誰是墨?心中凜然,他知道皇帝要大開殺戒了。稱一聲喏,“皇上教訓得極是,若是微臣府上真出了這麽個奴才,臣立即把他處置了。”

皇帝微笑,老狐貍,明明知道他說的不單單是那個奴才管家,說的是周醇林汪震清,也虧了他,假裝胡塗四兩撥千斤把這件事撥了開去。好,越是小心謹慎的人越容易自疑。不急!

看着靖海侯退了出去,沉思一會,聽到身後腳步輕輕,登時虛假退盡,眼中漫出溫柔,“少卿都聽見了,老狐貍雖然狡猾,卻鬥不過高明的獵手。”

少卿本來憂心忡忡,但見到皇帝一臉得意的樣子,止不住笑了出來。

皇帝倒不依了,“怎麽一句話都不說?”眼珠子轉了一轉,“李福海,把葡萄酒端出來,朕要和少卿共品。”

少卿失笑,“皇上,李福海還被打板子呢,皇上莫不是忘了?”

皇帝恍然,拍拍額頭,“真是,都是那狐貍害的。”命人把李福海扶了過來,見他一臉慘白,心下黯然,“委屈你了,這一個月你好好靜養,不用服侍了,要用什麽藥,我讓太醫院的人給你送去。”

李福海被打去了半條命,本來想着是沒有指望了,卻不曾想峰回路轉,原來一切都是皇帝的安排。又悲又喜,後頭哽咽,“皇上……只要皇上不嫌棄奴才,便是死都願意了……”

少卿看李福海慢慢被人擡了出去,心中說不出什麽滋味。低低地道:“皇上……”

語句雖短,意思卻深。皇帝拍拍他的肩,“少卿不用擔心,老狐貍已自顧不暇,怎麽還能分心去保那兩顆小卒子?明日早朝朕便治周醇林汪震清這兩個混蛋的罪,給少卿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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