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恍恍惚惚聽到有人嘆息,那一聲嘆息啊,似遠非遠,似近非近,飄渺悠長,一直傳到他心裏去了。究竟是什麽樣的人,才能發出這樣的嘆息來。少卿只覺辛酸,拼命想睜開眼睛,眼皮很重,像壓上了千鈞巨石。

忽然聽到有人驚呼,他想,會不會是那發出嘆息的人,他要看清那人長着什麽模樣。使出全身力氣,終于看到了一絲光亮,雖然只有一絲光亮,但被黑暗籠罩了這麽久,那一絲絲光亮對他而言,無異于在即将渴死的人面前放下了一杯茶水。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終于睜開了眼睛,朦胧一片,像浸在水霧裏。

一個人影在他面前晃來晃去……

“将軍,将軍。”木蘭哽咽着,幾乎不敢相信昏睡了這麽久的人真的睜開了眼睛。狠狠咬了自己一口,會痛,才相信了。一邊抹着淚一邊道:“将軍睡了好久……木蘭還以為,木蘭還以為……”最後一句話再也說不下去,只是哽咽垂淚。

少卿怔怔的看着木蘭,似乎不認得她了。目光茫茫的在她臉上游移,又往她身後望去,久久嘆息一聲,輕輕的道:“我睡了很久了麽,怎麽會睡了這麽久呢……”

“将軍剛剛醒來,就不要想這麽多了。”木蘭頓了一頓,抿唇兒一笑,“将軍醒來得正是時候,要是将軍再不醒來,蕭大人就要把車騎将軍府拆了的。将軍是不知道,這些天他老是往這兒跑,別人見了還以為他是這兒的主人呢!”

少卿吃了一驚,再沒想到蕭戟會這麽殷勤的來看他的。正說話,忽然外邊傳來蹬蹬的腳步聲,到了房門又放輕了。果然烈火一樣的性子。

木蘭也聽見了,悄悄地道:“将軍若是不信,只管閉上眼睛裝睡,待會就知道蕭大人是怎樣的脾性了。”一句話還沒有說完,房門就被推開了,蕭戟穿得一身黑,腰間卻沒有懸上寶劍,只用一條銀龍樣的腰帶束着。幾步進來,少卿見他要挑開帳子,連忙閉上了眼睛,也不是為了木蘭那幾句話頑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麽了,此時此景,與蕭戟見面,竟有些害怕起來。果然蕭戟挑開了簾子,一時沒有人說話,只聽到屋檐下雨水滴落的聲音。少卿連氣也不敢大喘,心口撲通撲通的跳得厲害。

蕭戟聲音很低,“怎麽還有醒,用了這麽多藥……太醫不是說沒有大礙了麽,怎麽還不見醒來。哼,一群庸醫,皇上不請名醫來,我自個兒去找,我就不信只有皇宮裏面的東西才是最好的。”

一陣衣衫拉扯,木蘭笑道:“蕭大人還是這樣說風就是雨的,皇宮裏的太醫還不好,可要到哪兒尋得更好的呢!您瞧,将軍的臉色可不比昨兒要好許多了?”

衣衫悉窣,金鈎發出噠的一聲輕響。少卿只覺臉上熱熱的,鼻中聞到松脂的香氣。

“果然紅潤了,那些太醫果然沒有白領朝廷俸祿。”笑了一笑,“要是還沒有好轉,我就把他們的腦袋擰下來,誰理他們是不是太醫呢!”

少卿再也忍不住,嘴角微微勾了起來,蕭戟眼尖,驚呼一聲,整個人幾乎趴在床沿上,目光炯炯的看他。少卿實在不好意思,要推開他又着實沒有力氣,紅了臉道:“都怪我,明明醒來了,卻聽了木蘭那小丫頭的話,裝睡來騙你。”

蕭戟只求少卿醒來了就好,只要他能醒得過來,就是讓他去摘天上的星星他也願意,哪裏還在乎區區一個沒有惡意的玩笑。笑嘻嘻地道:“少卿能醒來,也不枉我一日三次的往你府上跑了,敢情世界上真有神仙,因有了神仙,才被我這片心意感動了。”他這話,一半是真心感念神靈讓少卿醒了過來,一半是将心意隐在裏面,端看少卿如何作答。

少卿剛剛醒來,頭腦雖然還有些昏沉,但恰恰是這份昏沉,少了平常的冷靜自持,忽然驚疑起來。看了蕭戟一眼,正和他那黑嗔嗔的眸子撞個正着,依舊是冰冷的黑色,卻多了點什麽。心中一顫,偏過了頭去。

蕭戟癡癡看着這樣的少卿,嘴角那抹笑容越發溫柔起來。他以前見到的少卿都是文靜中帶着勃勃英氣,雖然清冷卻絕不柔弱,讓人不敢亵渎。哪怕是中毒逃亡的那段日子,少卿躺在他的懷裏,仍然掙紮着和他并肩對敵,那份堅強剛硬,連他也不禁佩服起來。現在的少卿,蒼白之中浮起淡淡的紅暈,微微合着眼,軟軟的躺在一床淡藍色的被子裏,就是用一朵白蓮花來比方也不為過了。蕭戟越看越愛,拳頭捏得緊緊的,只靠着那指甲掐進肉中的些微疼痛來遏制住滿腔情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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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少卿大病初愈,躲又躲不得,要裝睡也不能裝了,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連耳根子都紅了起來。

木蘭看看兩人神色,眼光一閃,笑着去推蕭戟,“平常也不知道蕭大人是這樣沒有分寸的人,都歡喜成這樣了。将軍剛剛醒來,連水都沒有喝上一口,哪裏禁得住你圍在這裏。大人到偏廳去等着,木蘭伺候将軍梳洗。”見蕭戟滿臉不願,抿了唇兒笑,“有木蘭在這裏,大人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大人再能幹,這些女人家做的活計大人也做不來。”

蕭戟聽她這麽說,一笑去了。

他雖然出去了,但好容易才見到少卿醒來,哪裏舍得到那什麽偏廳去喝茶等着?在檐下反複踱步,連衣衫被雨水打濕了也不在意,眼睛只是盯着那扇緊緊閉着的門。好容易等得木蘭出來了,連忙迎了上去。

木蘭看他手足無措的模樣,一點兒也不敢相信他就是那個殺人無數的蕭戟。指了指那扇敞開的門,“将軍正在吃晚飯,大人若是無事也一道吃吧!”

蕭戟已經吃過晚飯了,卻點點頭道:“正好我肚子也餓着,可撿着便宜了。”一邊說一邊進去,果然少卿倚在床頭,膝上放着一張小幾。

蕭戟幾步過去,搶先端起了碗,笑道:“剛剛醒來的人手腳都是沒有力氣的,我來喂你好了,省得打翻了東西。”

少卿抿嘴笑道:“我好歹是上過戰場的,雖然病着,還沒有柔弱到那種地步。拿來,我自己吃。”少卿雖然說話溫和,但越是溫和的人,心中拿的主意就越定。蕭戟沒有辦法,将碗遞了過去。

那雙手雖然瘦削了些,但不愧是一雙拿劍的手,端得很穩。少卿不是那種絕頂美貌的人,但卻是讓人一見就無法忘記的人。蕭戟發現他的目光已經離不開少卿了,心底有些害怕,不敢再像方才那樣肆無忌憚的看着他,唯恐惹他惱怒起來。有一下沒一下的夾着碗裏的東西,一腔心思卻放在了對面的青年身上,偷偷睨了他一眼,又偷偷的收了回來。雖然膽戰心驚,但個中滋味實在美妙不可言語。偷偷的笑,渾然一個初嘗情窦的小夥子。

少卿默默喝粥,一點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忽然房門被人推開,蕭戟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倒是他手中的碗先落了地,少卿看了他一眼,雖然沒有說什麽,蕭戟也鬧了個大紅臉。木蘭卻不放過他,笑吟吟地道:“木蘭已是敲過門才進來的,大人還被吓成這樣,傳出去不笑死人了麽。”蓮步輕移,從食盒裏拿出一個小碟子,放到小幾上,款款道:“這是李公公從宮裏帶出來的棗泥餡兒的綠豆糕。”放低了聲音,“是皇上特地命小廚房做的。”

碧綠得像翡翠一樣的糕點,安安靜靜的躺在小碟子上,一股清香迎面撲來,還帶着溫溫熱氣。

“還是熱的,皇上怎麽知道我醒了。”少卿看着那塊碧綠的糕點,疑惑不解。

木蘭含笑,“李公公從昨兒起每隔一個時辰便送來一次,單等将軍醒來能吃到新鮮的,皇上說了,剛醒來的人最好吃白粥配上細軟的糕點,容易克化。”

少卿點頭,嘴角微微翹起,“皇上太費心了……”

蕭戟沒有聽見他們說些什麽,但看着少卿嘴角那一絲淡淡的笑,心裏就是不舒服,哼道:“一塊糕點,也值得這樣興師動衆的。到哪裏買不到。少卿愛吃,我明兒就買一大盒回來。”

少卿不答,将那塊綠豆糕夾了起來,慢慢的咬。那份清香,一直彌漫到他心裏去了。

蕭戟滿心不是滋味,忽然将手中的碗重重放到桌子上,框的一聲。眼中帶了煞氣,想了想又忍住了,款款地道:“少卿昏睡的這些天,朝廷發生了許多事。周醇林汪震清莫名其妙的死在他府上了,那些刺殺你的人好容易救下了一個活口,送進了大內監牢,渾身用烙鐵烙了,也只說是周醇林支使他做的。這樣的話換了誰都不信,死了的人怎麽還會讓人去行刺別人。皇上自然也是不信的……”微微一笑,“昨兒西戎又派使者來了,說是狄人搶奪他們的土地,弄得民不聊生的,要我們派兵支持。”說到這裏,故意停了下來,端看少卿怎樣。

果然少卿停了手中動作,擡眸看他,“皇上怎麽說?”

蕭戟笑吟吟,“這正是奇怪的地方,以前皇上多麽痛恨狄人,只恨找不到恰當的時機殺将過去,現今卻一力主和,反倒是靖海侯一力主戰,真不知道皇上心裏是怎麽想的。”

少卿低頭沉思了一會,正色道:“皇上自然有皇上的深意,攘外必先安內。雖然西戎是小國,但我國朝局不明,國家動蕩,将軍再骁勇善戰,也沒法子保證必勝!”

蕭戟聽得一頭霧水,“你說的這些話,我一個字也不懂,攘外不攘外的,跟皇上又有什麽關系呢!少卿不要給我打啞謎了,我是老粗,聽不懂的。”

少卿一笑,“你也不需要懂,我篤定,蕭大人不日之內必定喜事盈門。”

蕭戟更是不明白,但他知道少卿絕不是胡亂說話的輕浮人,朗聲一笑,長身立起,“承你吉言了,要真有喜事,我請你喝酒。”頓了一頓,“再過幾個月,恐怕國內真有一件大喜事了。皇上和莫府越走越近,那莫家小姐也真是天仙,別說是當個正宮娘娘,就是當瑤池仙母也是成的。”

少卿怔住,笑意漸漸冰冷,送了蕭戟出門。晚風習習,天上一輪明月,将那新新長出的嫩草鍍上了一層銀光,樹葉沙沙,偶爾一兩聲鳥鳴,反更顯得清靜。沒有人聲的冷清。

少卿不知道立了多久,他也不想回去,就這樣怔怔立着,忽然肩上一暖,原來木蘭拿了一件披風出來為他系上。

“将軍剛剛醒來就出來吹風,當心又病了。”

少卿看了看她,“我這就回去了。”

木蘭反而拉住了他,遲疑道:“将軍不想回去,木蘭就陪将軍站着。”咬了咬唇,再擡起頭來又是那淘氣嬌憨的神氣了,“方才将軍對蕭大人說的那些話,木蘭也聽不明白,什麽喜事臨門啊,難道蕭大人要娶妻子麽?”

少卿摸了摸她的頭,“不是娶妻子,是比這一件更大的喜事。蕭兄弟再過兩日就要領兵出征了。嗯,蕭兄弟說皇上主和不主戰……皇上恨不得立即将這心腹大患除了去,又怎麽會與強盜和談。皇上要派兵,但他想不到能派誰出去。這樣的人可不容易找,又要是可以推心置腹,又要有領兵作戰的能力!周醇林死了,兵權空出來了,若是這一仗敗了,在聲勢上便敗給了靖海侯,不得不慎重!”

“莫非皇上是在等将軍身子複原?唉,要是将軍沒有出事,這場仗一定能贏得的,皇上也不會這樣煩惱了。”

少卿望着天上那輪明月,笑得苦澀,“是啊,世上料不到的事情太多了,我們終歸只是凡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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