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文烨這些天心心念念挂念着少卿,一時想着他的傷勢是不是又惡化了,一時又想着他是不是吃不下東西。少卿身上受了傷,他的心比少卿身上劍傷傷得更重。好容易出去了一次,雖然來去匆匆,但見到少卿好好兒的,才漸漸放下心來。一路回宮,幾次掀開車簾,就恨不得将馬車調轉回去,再将那個人兒好好看個夠。
文烨輕松自在,駕車的李福海卻一臉苦相。自出了宮門開始,一顆心就像懸在半空,總不得安生。好容易哄得這個主子回去了,又擔心着被太後覺察出什麽,到時候千刀萬剮的還不是他們這些使喚的人?
天雖然暖洋洋的,他卻冷汗涔涔。
到了角門前,迎面便給人攔住了,不是先前打點好的太監。李福海心中一緊,搶先質問起來,“你們是哪個公公手下的,認不認得咱家是誰,誰攔着,誰就是不要腦袋了……”他口中說得厲害,心中實在沒有成算,只想着那些人千萬不是太後的人。一句話沒有說完,旁邊又竄出一個人來,把他吓了一跳,正要開口罵。那人卻笑嘻嘻的,“公公回來得好早,小人貪嘴吃多了,剛剛走開了一下,沒想到公公便回來了。”說着又去推那些人,一邊偷偷往那些人手上塞了銀子,口中說道:“煩勞各位公公了,這些銀子,拿去打酒吃吧!”
李福海吐了一口氣,顧念着皇帝就在車裏,不敢大聲張揚,低低笑罵道:“猴崽子,這要緊的關頭跑別的地方去了,真出了事你還要不要吃飯家夥了?”看了看日後,從懷裏摸出一把銀子往他手上一塞,伸手去指他的嘴,“得了,不用跟我做這副苦臉,咱家也沒時間聽,手上拿了銀子,這地兒可得給我牢牢閉緊,否則咱家就讓你再也說不出話來。”
那小太監後退一步,躲開了李福海的手,正色道:“就是公公不說,難道小子就不知道輕重的?侍衛已經換了班,剛從東門進來,公公從雲音閣前過,包管沒有人撞見。”
李福海看了那小太監一眼,果然是個機靈人兒。抖抖缰繩,往雲音閣處去了。
過了雲音閣,扶着皇帝下了馬車,從回廊轉到了養心殿後門,養心殿裏還是那般模樣,幾個小太監忙着布置茶點,那些奏章攤開來放在案桌上,筆架子上的筆都洗好了,硯臺上的墨也是剛剛磨出來的。似乎皇帝方才不是出宮,而是批閱奏章批得心煩了,往園子裏走了一遭而已。
李福海滿意一笑,讓幾個小太監到屏風後頭伺候皇帝換衣裳,自己則拉了一個主事太監到偏廳,低低問他方才有什麽人來,說了什麽事。那太監回道,“別的人倒沒有什麽,只是太後宮裏的雨霏姑娘來了幾次,要請皇上往太後那裏去呢!皇上不在宮裏,奴才就是多長了幾個腦袋也不敢答應的,都依了公公的話,只說皇上身體不适,回了她。只怕待會還要來呢!”李福海正要說什麽,那邊皇帝又指了他的名叫,便忙忙趕了過去,賠笑道:“皇上有什麽事,吩咐一聲就是了。”
皇帝慢慢撥着水上的茶末子,久久才道:“你去看看,墨都磨好麽,朕待會要寫字。”李福海答應了一聲正要過去,皇帝又道:“回來。”李福海少不得忙忙的又回轉了來,恭恭敬敬聽皇帝的吩咐。偷偷擡眼去看,皇帝低低垂着眸子,長長的睫毛被白煙凝着水汽,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過了一會子,才見皇帝放下了茶碗,笑道:“待會你到小廚房去,讓王有德把那棗泥餡兒的綠豆糕做出來,要現做的,熱騰騰的,你用食盒裝了便送到車騎将軍府去。朕想着少卿就快要醒來了。這樣東西最是松軟,剛醒來的人吃這個配上白粥,最能克化得動。”停了一會子,“若是今日他還沒有醒,你明日再去,這些吃食值不得什麽,總要讓朕放心,明白了?”
李福海暗笑,臉上卻一派正色,“奴才明白了,便是天上下刀子,奴才也要辦成這件事。”眼珠子轉了一轉,“方才太後身邊的雨霏姑娘來了好幾次,似乎太後有要緊的事要同皇上說。”
皇帝笑了笑,“既然太後來請了幾次,再不能不去的。”轉眸一掃衆人,眼中絲毫看不到笑意,聲音低沉,“你們既然在朕手底下當差,應當明白朕的規矩。朕不是暴虐的主兒,不當心做錯了事朕可以從輕處置,若是誰心裏想着別的主子,背着朕做了什麽誅心的事,朕可饒不得他。雖然大孝為先,但天底下就只有一個主子,所有人都是朕的臣子。朕的這些話,都要牢牢記在心裏。”
衆人品出皇帝話中的分量,頭都不敢擡,只是一氣的磕頭。
李福海驚出一身冷汗,皇帝這些話雖然不是沖着他說,但他就是覺得皇帝的眼像刀子一樣,直直刺到他心底裏去了。誰說皇帝年輕不更事,說這話的人一定是白長了眼珠子的。皇帝走在前頭,他緊緊跟在後頭,三步的距離,一步不敢離遠,一步也不敢靠近。
到了慈寧宮,果然是太後的居所,雖然一樣的華麗非常,卻比養心殿少了一分莊嚴,比養心殿多了一分溫婉。裏面都是妙齡少女,太後一身绫羅,身後又有一個粉紗裹着的美人捶腿。李福海頭垂得低低的,眼也不敢亂瞄。
皇帝撩袍要跪,太後忙忙叫人一把攙住,口中笑道:“不過是個虛禮兒,有這個心便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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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看一眼擺得慢慢的一桌子菜肴,走上前去,替了那個宮女慢慢的給太後捶背,款款地道:“兒子今兒身上不舒坦,連早朝也早早的散了,在養心殿裏養養神兒,什麽人也沒有見。聽說母後幾次三番的讓人來請,真不知道是什麽事。”轉頭又對李福海道:“都怪這個奴才,平時誇他是個多麽懂事伶俐的人,今天也犯起胡塗來了。朕只說尋常人一概不見,難道母後也是尋常人麽?”說着便要李福海自己掌嘴巴。
太後笑着攔下了,“你怪他什麽,他也是忠心主子,這樣的人要多多的才好。皇帝身上不舒坦,請了太醫沒有,可不能胡亂吃什麽藥。有些病症,一時現不出來,其實是很要緊的。”
皇帝只是做做樣子給太後看,樂得太後攔他,揮手讓李福海退下了。笑吟吟地道:“兒子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請了太醫瞧了,也沒有什麽大的症候,左右不過勞神過度,配了幾副丸藥,下午便送過來,時常吃着慢慢調理就好了。”
太後呼了口氣,看了看皇帝的氣色,“皇帝就是太過傷神了……國家這麽大,能臣幹吏偏偏這麽少,軍機大事都壓在皇帝一個人肩上,便是鐵打的人也受不了。先時你父皇多麽能幹的一個人,就恨不得一人分作兩個人,結果還不是累垮了身子?皇帝一心要幹大事,也要顧惜自己,別讓哀家牽心。”一邊說一邊讓人布菜,特特盛了一碗水魚湯,殷殷勸道:“哀家知道皇帝身子不好,特地讓小廚房的人現做的,湯熬得濃濃的。皇帝快些趁熱喝了。”
皇帝違抗不得,只得喝了。
太後慈愛的看着他,“哀家再顧惜皇帝,終究不能成天跟在身邊照看着,皇帝身邊雖然有這麽多奴才伺候,但再伶俐也不能貼心。前日莫丞相的夫人進宮,跟哀家談了好一會子,原來他家的女孩兒都長得這麽大了,可惜當時沒有跟她母親進來。”
皇帝是何等聰明的一個人,聽太後說到這一句,早就料到下一句是什麽。果然宴無好宴。但跟他說話的人是太後,又不能像對別的臣子那樣呼喝怒斥,慢慢将湯碗放下了,笑道:“哦,朕倒不知道,莫丞相的夫人也是個知書達理的人,既然她投了母後的緣,以後便讓她時常進宮來陪母後說說話兒,也是兒子盡了孝道。”
太後夾了一塊火燒豆皮遞到皇帝碗裏,緩緩地道:“皇帝到底是年輕人,明明知道哀家在說些什麽,偏偏要拿話岔開。那莫家的孩子我是放心的,記得小兒時她就進過宮來,她家又是大燕顯赫的家族,什麽家世身份,模樣兒人品,只要人想得到的,也盡配得上皇帝的了。哀家說了,讓莫夫人下次帶她女兒進宮,到時候皇帝便是有天大的事也要放下來,一塊兒說說話。都是自己人,也不拘什麽禮數。小時候你們也一道玩過的。”
皇上心頭悶悶,實在不想沿着這個話題往下說,勉強笑道:“都是小兒時的事情了,誰還記得呢!況且母後也沒有見過那莫家小姐,現在就說什麽模樣人品也為時過早了,別是被什麽人挑唆的。”一笑起身,“近來朝廷事多,昨兒西戎又派了使者來,實在抽不出空兒。母後要是嫌煩悶了,只管召些命婦進宮來陪着解悶兒。兒子實在是陪不得了。”行了個禮,也不管太後一臉難看,徑自去了。
出了慈寧宮,見到外邊日頭高高挂着,刺痛人眼。怔怔的站了一會,看着長出了嫩葉的柳條兒,竟不知不覺來到了禦花園。李福海知道皇帝心情不好,遠遠的跟着。不妨皇帝竟叫了他過來。只見皇帝呆呆的看着手中的花,長長嘆了口氣,“方才太後說的話,你都聽見了。”
李福海斟酌着道:“是,奴才都聽到了。”
“……可惜了你是太監……也恰恰你是太監,才沒有了這許多煩惱。”
李福海躬身笑道:“奴才愚鈍,真不知道皇上哪裏來的這麽多煩惱,明明是打着燈籠也找不到的美事。端午節的時候那莫家小姐進宮一次,奴才遠遠的看着,果真是天仙一樣的美人兒,那模樣還是其次,最讓人稱贊的是那份行事待人,真是打着燈籠也沒處找的。”
皇帝敲了一下他的頭,“你當朕是煩惱她長得不好麽?”搖頭苦笑,“你不懂的……”負手于後,仰頭看那藍天白雲,“你不會懂,永遠也不會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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