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夜晚的廣明殿是什麽樣子?李福海在宮裏這麽久,極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走出布置奢華的宮殿,到那最高處看上一看。宮禁固然可怕,人言更可畏。但這幾個月,似乎從太後隐隐約約提及皇帝大婚時起,李福海便時常站在這紫苑的最高處,随了他的主子俯瞰這夜晚的紫苑。
曾問,皇上為何不歇,若喜歡,白日再看豈不更好?
皇上笑答,白日的紫苑,卻已不是夜晚的紫苑。
李福海聽了不明,卻不敢再問,在宮裏能待得久了,練就一雙利眼,成就一片玲珑心。但在方才的筵席上,他忽然明白,撕去了奢華富貴的外衣,裸露出來的也不過是脆弱悲涼的內在而已。
“皇上,夜深了!”李福海掂掂手上的披風,很重。
皇帝聽而未聞,負手立于朱欄之前,寬大的廣袖被風吹得獵獵舞動。黑色的袖子,黑色的衣衫,李福海記得,皇帝并不喜歡黑色,那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嗜黑了呢?目光擦過皇帝,腳下一片朦胧,所有一切都隐在黑暗裏,細細看去,仍可看見青黑色的鱗片,閃着瑩瑩寒光。遠遠的那處,燈火通明,宛如白晝,該是廣明殿了。
原來同一樣物事,站的地方不同,看在眼裏也是不同的。李福海怔怔看着光影中的觥籌交錯,聽着殘席上的笙歌豔舞,所有一切,到了耳邊,不過是一縷寒風而已,身上還帶着酒香,卻已不萦于懷了。
當真不萦于懷?李福海看了皇帝一眼,自然,他只看得到皇帝挺得筆直的背,大燕的脊梁!
大燕,這個字眼,李福海聽人說了許多次,大臣,太後,皇帝……太多太多的人,無時無刻不提及這個字眼!什麽是大燕,是這片漫無邊際的黑暗,還是這座由冰冷的石頭堆砌出來的華麗的宮室?他只是個閹人,也許,一輩子也不會懂得這兩個字的含義。
“什麽時辰了?”
李福海已經是第二次聽皇帝問這句話,“回皇上,已是子時了!”
“……還記得這座宮殿麽?”
怎會不記得?小時候他經常陪着皇帝到這裏來,那時皇帝還是太子,穿著大紅色的袍子,粉嘟嘟的一個小孩兒,只是這個小孩子已經懂得運用權勢了呢!輕輕笑了起來,又連忙斂下嘴角,依舊低眉順眼!“奴才記得,這是揚翼宮。”
“揚翼宮……”
緩緩吟來的三個字裏帶了濃重的塵土味,仿佛一扇久久未被人開啓過的大門猛然間被人推開了。李福海不敢說話,他一向不是多話的人,因此他活得很久。
“朕很久沒有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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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上的鎖已經鏽跡斑斑,李福海花了好大力氣才把門推開。灰塵瑟瑟而落,帶着一股濃重的黴味!正想吩咐下人灑掃幹淨,皇帝已經邁進了門檻。黑色的衣衫和暗沉的宮室融為一體。李福海亦步亦趨,皇帝突然頓住,盯着空無一物的地,“這裏……原該有一座大插屏的!”
“宮殿廢置已久,皇上若喜歡,明兒奴才便讓人把物什都搬來,和從前一樣。”
皇帝搖頭,慢慢坐在床上,空曠的殿中,也只有這張床沒有被人搬走。床上沒有繡被錦褥,很硬,皇帝靠着床柱,似乎在思索什麽。李福海遠遠立着,月光從窗外透了進來,照在皇帝臉上,出乎意料的平靜安詳。
皇帝出神了一陣,猛然起身,衣帶上的玉墜纏上帳子的流蘇,淡紅色的帳子覆了一腳,暗夜裏的桃花。李福海連忙上前收拾,皇帝猛的推開了他,不言不語,定定的看着覆了一腳的豔麗的紅。桃花香,桃花紅,桃花樣的人兒……
月光下的手修長白皙,只有掌心四周帶了些微薄繭,養尊處優的手,如何比得了在沙場之中執慣兵刃的手?他為何要比,那人有什麽資格跟他比!心底一股暗火在燒,一把撕了那片紅!豔麗的紅,從他指間碎成一片片,飄揚着從空中落了下來。
紅得像血的桃花,沾了月的清冷,盤旋着,舞出一室妖嬈。
“非你不可?”皇帝咬着唇,一縷鮮紅從嘴角蜿蜒而下。吃吃的笑,“朕富有四海,當真非你不可麽?你算什麽東西?”一字一字,嚼碎了再從嘴裏吐出來,深刻的恨!“你算什麽?朕要你死,你就得死!”紅色的碎片拂過他的臉,柔滑細膩,撲鼻的塵土味,好象他站在一座墳裏。
“皇上……”李福海汗涔涔。
皇帝含笑,紅色的唇染了血,詭異妖豔,“你看,桃花開了,朕就說,那個孩子喜歡桃花,他一定會回來的!”
李福海這才明白皇帝為在深夜裏到揚翼宮來,“皇上,那個孩子已經不在了!”
皇帝淡淡的撫着腰間的墜子,紅色的宛如桃花的墜子,輕輕的道:“胡說,這麽多年,朕一直在等他回來,朕是皇帝,他怎麽能不回來?不回來,朕就讓人殺了他!”皇帝聲音溫柔,眉毛在笑,眼睛在笑。“他已經回來了,朕知道他已經回來了。只要一眼,朕就能認出來,他那麽聰明的一個人,卻認不出朕!”
“皇上,您累了……”
一陣狂風,把窗子撞到牆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朕累了……”皇帝慢慢起身,黑色的袖子慢慢拖過床沿,垂在地上,又被風吹得飛揚起來,和了一室的黑。月輝清冷,滑過袖邊金絲,再一點點蕩漾開去,落在飛舞的紅色上。“朕累了,普天之下又有誰看得出來?”皇帝盯着窗子,似乎在對誰說話。
李福海定睛看去,除了匍匐的屋頂飛舞的紅色帳子,哪裏有什麽人?
“少卿,少卿!”皇帝低低叫着少卿的名字,他聲音越是溫柔,李福海越是害怕,禁不住往外邊退了幾步。“那時候你還那麽小,朕也還那麽小,每次朕累了,就跑到揚翼宮來,抱着你逗着你玩。唉,那時候你連話也不會說,朕也不知道你的名字,但不會說話有什麽打緊,朕每次看到你笑,就什麽煩惱也沒有了,這些事,你自然是不知道的。”頓了一頓,“但你不見了,朕回來的時候,你和貴妃都不見了!”皇帝咬着唇,紅色的血從傷口蜿蜒而下,滴在地上的紅綢子上,混成一色。
“皇上,回去吧!”每一個字李福海都說得小心翼翼,生怕驚動了皇帝。
“回去?”低低壓抑的笑終于變得張狂,在空曠的宮殿之中洶湧拍打,“你命令朕?你只是一個閹人,居然命令朕?”
李福海連忙叩拜,口稱有罪。
皇帝盯着他,良久良久,“什麽不學,卻學足了他的模樣。恭順謹慎,讓朕挑不出一點錯處!你以為這樣就稱了朕的心?”
李福海不敢答,皇帝問的是車騎将軍。肩上突然一痛,倒在地上,看到皇帝黑色的皂靴停在眼前。
皇帝眼光如刀,冰冷狂亂,“朕告訴你,你永遠都不能稱朕的心,朕總要挑出你的錯處!朕讓你當大将軍,統領千軍萬馬,朕總要挑出你的錯處!”
李福海心中顫抖,原來皇帝一直都在猜忌車騎将軍!既然猜忌,為何又委以重任?看了皇帝一眼,俊美的臉滿是苦痛,嘴角雖然帶笑,在他看來卻像哭。
風漸漸小了,片片碎紅落了一地,平靜而淩亂。
皇帝踩着一地的紅,慢慢走到殿門,“把這鎖換了,再不許人進來!”
李福海忍痛爬起,他知道,今晚的事即使死了也要爛在肚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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