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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局棋不知下了多久,小小一方棋盤,黑白棋子縱橫厮殺,皇帝的手漫不經心的拈着棋子,再漫不經心的落在棋盤上。一局棋,磨磨蹭蹭,不知磨的是棋子,還是人心。少卿本想認輸,但他知道那人必定是不願的,因此只能順了那人的意,陪了他聽那丁丁的脆響。

天已黑透,盡管內侍高舉燭臺,棋上衆子也看不真切了。皇帝懶懶向後一靠,眼睛明明盯着那棋子,但當那晃動的燭光流過眸子,那如冰的眸光竟也生動溫柔起來,溫溫的掃過眼前那人低垂的側臉。

“原來竟這麽晚了……李福海,你也不提醒朕!”皇帝似乎要說什麽,但話鋒一轉,又讓人猜測不出。

李福海看了少卿一眼,又忙忙垂下,“皇上,是否與将軍前往清涼殿用膳?”

“少卿以為如何?”皇帝似笑非笑,意有所指。

少卿抿唇,裝作沒有見到皇帝眼中那一抹焦燥。只像一個再尋常不過的臣子一樣,跪拜辭謝,連連稱罪!

皇帝毫不動怒,笑着讓李福海托了一樣物事上來,只說是賞給他的,少卿怔然,尚來不及謝恩,皇帝已經起駕回宮。

“将軍……”

少卿猶豫了一下,将托盤上的紅綢掀開。潔白的玉如意,靜靜的躺在紅色的綢緞裏!手指沿着光滑的輪廓細細撫摸,到了柄端,停了下來,那裏有個小小的缺口,棱角尖銳,似乎被誰狠狠摔過。少卿嘆息一聲,緊緊攥住那柄如意。狂風乍起,飛沙撲面,少卿卻渾然不覺,一雙眸子定定看着那漸漸遠去的紅色的背脊,直至沒入重重宮闱,再也找尋不見!

出了宮,少了耀目的燭火,天地之間一片黑沉沉,伸手不見五指!

“原來竟這麽晚了……”說出了口,才驚覺竟然和那人說了相同的話,不禁苦笑。

“原來已經這麽晚了!”一人說着,慢慢從黑暗裏踱了出來。

“我以為你早就走了……”少卿目光落在他肩上,衣衫已經濕了,不知站了多久。

“我在等你!”

少卿轉頭看他,“等我做什麽……”頓了一頓,望着天邊一閃一閃的星星,“若是今晚我留在宮中……”

蕭戟淡淡的道:“你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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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卿勾起唇角,負手于後,“昨日你做了東道,今日該輪到我了!”

蕭戟朗聲大笑,“榮幸之至!”

那一晚,蕭戟下榻車騎将軍府。

酒至半酣,蕭戟攬住少卿的肩,“你知道我為什麽會等你?”

少卿避了開來,淡淡笑着,靠在墊子上,雙眸似合非合。

蕭戟支肘看他,灼灼燭火迷亂人眼,“你不适合宮闱!你的人,你的心,該在戰場上!”

“戰場……”那雙醺醺的眸子忽然睜開,不見一絲醉意,“金戈鐵馬,叱咤風雲,何等快意!”少卿撫掌大笑,“蕭兄弟簫吹得好,不知可否吹奏一段?”

“有何不可?”蕭戟解了腰間簫管,按商引宮,一縷清音從口中流瀉而出。

少卿半眯着眸子,目光越過蕭戟,看着窗外一輪明月,漸漸朦胧……

那一晚,蕭戟沒有離開車騎将軍府……

××××××××××××××××××××××××××××××××××××

夜深沉,月皎潔!曾有人說過,京城的月色是皎潔中帶着一點柔媚的凄楚,而大漠的月,永遠是冰冷蒼白中透出血腥肅殺。李遙眼前所見,正是如此!勒馬四顧,茫茫草原望不到頭,只有遠遠的與天相接的地方,依稀能辨認出模糊的灰色。深夜的草原……

“将軍,夜深了!”

回頭,身邊的十夫長也與他一般盯着那不可捉摸的遠處。

側頭聆聽,此起彼伏的嚎叫,不知從哪裏傳來,激昂高亢,忽高忽低,忽遠忽近。那聲,撩起疾風。

“你怕?”李遙笑看他的十夫長。

“跟着将軍的人,都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十夫長看着他的将軍,沒有躲閃。

“好!”李遙高高揚起馬鞭,破了疾風,清脆的敲擊在馬臀上。黑色戰馬,四蹄絕塵,融入了草原深沉的夜。

生于草原長于草原的人,血液中永遠有一股不甘屈居人後的蠻勁,十夫長拼命揮鞭大馬,希翼能趕上眼前那與黑色戰馬渾然一體的人。勁風刮得臉頰生疼,風在呼嘯,風在嘶吼,草原上的風,也有聲音!很熱,額上冒出的汗,流入眼睛,刺痛着,蒙了視線,卻始終與之保持一箭之地。

狼!

貼着草葉疾行的黑影,恍若從地底鑽出來的,悄無聲息的将他們包圍在圓圈之中!

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将軍為何問他怕不怕。深夜獵狼,就是狄人之中最勇猛的武士也沒有做過!害怕着,興奮着,沸騰着!彎弓搭箭!

頭狼哀鳴倒地,他的箭卻仍搭在弓上!

不甘,松了弦,嗡的一聲,羽箭破空,穿過長草,直入咽喉!

血氣渲染開來,很淡,就像噙在舌尖尚未咬破的蛇膽!

舔舔嘴唇,待要彎弓,卻不見了狼群。

空氣繃得很緊,天上濃重的雲壓得人喘不過氣。

忽然坐騎發出一聲悲鳴,揚起前蹄,幾乎将他甩下馬背。想也不想,執了弓,擊在馬下,以為必定擊中那狼,卻反被它避了開來。風聲虎起,夾着令人作嘔的腥氣,咬在弓上,連人帶馬,硬生生被它拖倒,連忙一陣急滾,避開劈頭而下的森森白牙!

耳邊沙沙,鼻中滿是草香,忽然碰的一聲,撞在石上,再不能退,索性板住那大張的口,用力一掰,格的一聲,他只感到手上肌膚急速變冷,大口大口的喘着氣,艱難的坐了起來,仍不敢放手,直到确信那野獸已經癱軟在地,再不能生還過來了,才松了五指,站起身來。

踏着草,草上血珠滑落,染紅了鞋!哪來的血?

不及細看,臉頰已感到暖熱,舔唇,唯覺腥甜!狼血!

烏雲裂開一道縫隙,露出月亮彎彎的臉!銀色的草,紅色的血,李遙,坐在馬上,一身的黑,像一尊塑像!一團團黑影,匍匐在他馬下,除了他們,周圍已經沒有一絲活着的氣息!

“你怕麽?”李遙思索着,十夫長覺得李遙問的并不是他!

“不怕!”

“好!”

抖動缰繩,緩緩過來,十夫長這才看清李遙的雙眉是蹙在一起的!為何煩憂!馬蹄篤篤,與之并辔,終于忍不住問了出來。

李遙仰頭看天,沉默許久,才慢慢的道:“燕人說我們是狼,在你眼裏,燕人是什麽?”

“羊!”脫口而出,滿臉鄙夷。

“以前是羊,現在還是羊麽?”

十夫長張了張口,答不出來,他想到了一個人!

“不錯,我們是狼!”李遙一字一字,擲地有聲,“血液裏流淌的是狼的殘忍嗜殺,這不可恥!”李遙的眼神和他手中的刀一樣可怕,“燕人懂什麽,占據了廣闊土地的燕人怎會懂得大漠的風霜痛苦?我們只要用利齒,就能把他們的喉嚨撕碎!”頓了一頓,“你知道狼群是怎麽捕獵的麽?”

十夫長怔住,思索着,“頭狼從高處跳到羊群裏邊,擾亂羊群!”

李遙笑了,“羊有尖角,但這些尖角卻只對着外邊,內裏亂了,也不需再打了。但若是有一只懂得調度的公羊,成敗如何,還未可知!”揚了馬鞭,在空中虛劈一下,“衛少卿就是那只公羊!他永遠知道如何使軟弱的軍隊變得更強!”

“将軍也能!”

李遙眸光閃動一下,銳氣盡出,“不錯,我能!”猛一揚馬鞭,遠遠的将十夫長抛在身後,“我只敗了一次,一次,已經足夠!”

聲音已遠去,卻比戰鼓更能讓人血液沸騰。

十夫長緊緊攥住缰繩,盯着遠處忽明忽暗的篝火。邊疆狼煙再起,贏的,一定是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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