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怎麽哭了?”

衛凝兒慢慢擡頭,那挂在眼角的淚卻因見到了耀眼的明黃色,反倒紛紛墜下。

“哭得這般傷心,凝兒存心讓朕心疼。”皇帝笑着,穿過一室薄曦晨霧,輕輕替她拭了淚,柔聲細語,似乎她比那擺在妝臺的琉璃瓶兒還要脆弱,聲音稍大一些便被驚得碎了。衛凝兒輕輕搖頭,偏開皇帝的手,卻正讓一絲秀發刷過皇帝臉頰,留下一縷清香。

“難道是奴才們怠慢了?”

身體一暖,衛凝兒瞥見肩上多了一幅明黃的廣袖,遂垂頭不語。

皇帝頓了頓,笑道:“別人都說女人心海底針,今日真不由得朕不信了。凝兒擔憂什麽?讓朕想想……恩,是擔心朕嫌棄你,是不是?”在衛凝兒頰邊吻了一吻,調笑着,“傻凝兒,朕是那樣的人麽?不用急,來日方長,朕就等着你再給朕生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孩兒。”捏着她下巴,迫着她轉過頭來,細細端詳,“這般容貌,生出來的孩兒定是俊秀無雙,就像……就像你一樣!”

萬乘之尊少有的柔情蜜語,哄得衛凝兒笑顏逐開,長睫尤自帶淚,紅櫻薄唇卻淺淺的勾了起來,仿若帶露梨花。皇帝看着她,眼底忽然微妙的閃過什麽。

被皇帝若有所思的目光逼迫得喘不過氣來,衛凝兒垂下了頭,“皇上……”

皇帝目光一跳,有些茫然,但只一瞬,又複了那個深沉難測的君主,“少卿呢?姐姐病了,也不來問候一聲。”皇帝說得漫不經心,但那目光卻不像他話中那般毫不在意,幾乎是急切的在殿中搜尋。

衛凝兒玩着帶子,“皇上錯怪少卿了,天蒙蒙亮時他就來了,說了好一會子話,是臣妾說累了,才讓他離去的。若皇上要見他,臣妾即刻讓人去尋。”

“不必了。”皇帝擺擺手,似乎有些懊惱,“一天一夜不眠不休,他也累了。日子還長得很,他是朕的臣子,難道還能不見面?”

衛凝兒自銅鏡中端詳皇帝神情,見他微笑的同時,眼底流露一抹怨恨。

皇帝俯下身子,目光與她在銅鏡中交彙,她一顫,忙垂了視線。皇帝一邊笑着,一邊在她頸間輕輕一咬,混合着殺氣,怨氣,柔情,讓她生出一種瀕臨死亡的錯覺,她忽然很想知道,若坐在這裏的不是她,是那個人,皇帝會怎樣……

“你這個做姐姐的也該說說他。”皇帝為她攏了發,執了木梳細細梳理,“你是朕的妃子,少卿也是朕的親人了,裙帶相連,按理該比別人更親近些,可他卻總遠着朕,總那麽小心翼翼,倒像朕是那桀纣一般的暴虐之君了。”

“少卿是內斂了些,想必在他心中,男兒的功業該建在沙場上。”

皇帝輕輕哼了一聲,忽然道:“凝兒這般絕色,想必做男兒打扮更別具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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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從溫室殿的露臺上,可清晰見到盈盈薄紗間,皇帝手執木梳,小心翼翼的為凝貴妃梳理鬓發,甚至連更衣着衫,也不願讓奴才代勞,那輕憐蜜愛,着實讓人羨煞。一時間,宮中無人不知溫室殿主人尊寵已極。

這一日,露臺之上,皇帝以手支颌,笑看從幔帳之後款款走出的絕色少年。此時天上忽降瑞雪,紛紛揚揚,将個天下裹成一片銀白。皇帝眯了眼,竟将那滿天的銀白看成滿天的桃紅,被蠱惑般伸出了手,将那柔順的少年攬在懷中,吻上他的眼。

“你再躲,也終躲不過我的手。”

衛凝兒看着皇帝的眼,九五之尊深不可測的眸子,此時卻赤裸裸的,滿是讓人無法承載的溫柔憐惜。

這一刻,衛凝兒深深明白,這尊寵之極的雲端上的滋味,比冬夜無人的冷宮,還要凄涼。

這一刻,皇帝覺得他擁有了天下。

直到五年後,皇帝才明白,這天下也有他無法馴服的人。

××××××××××××××××××××××××××××××××××××

燕朔十年冬,大将軍府

“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蕭戟攥着缰繩,由着馬兒慢慢的在京城的街道上踱着步子。京城的大青石街道已經看不出昔日的一點綠意,全被白雪裹上了一層厚厚的襖子,“一去就是五年,別說別人想不通,就連我也想不通。堂堂的大将軍,竟會自請戍邊,到那鳥不生蛋的穆淩關去。”狠狠揮動馬鞭,将旁邊的一根樹枝抽斷,白雪瑟瑟的落了一地。

少卿微笑不語,此時天空越發陰沉起來,似乎又有一場好雪。

蕭戟狠狠瞪他一眼,“你笑什麽,五年前你不說一聲就走了,現在見了面也是不說一句話,你……”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語氣跟那深閨的幽怨婦人沒什麽兩樣,用力抿了唇,撇過了頭,卻正見到旁邊樹枝上的白雪壓得越來越厚,到底忍不住,轉過了頭,果然那身邊的人只在外邊裹了一件長袍。“這麽冷的天,你就只穿一件衣裳!難道穆淩關沒有冬天的?”越說越惱,索性去解自己的披風。

少卿忙忙擋住,“我的府邸就在前邊了……”

“還有一段路程!”蕭戟不由分說拉過他的缰繩,大有不添衣裳便不放他走的架勢。

少卿嘆一口氣,只得遂了他的意,想不到蕭戟還不滿意,竟親自動手替他系上,少卿臉一紅,兩個男人這般姿勢,着實暧昧,虧了這大雪,街上沒人。

“好了。”蕭戟得意洋洋,正要說些什麽,卻被少卿臉上那一抹淡淡的紅暈鎖了目光,再也說不出話來。他早該知道,少卿于他,就像藏在窖中的酒,年代越久遠,越是香醇。垂了眸子,掩住眼底苦澀,“到我府邸去吧!前次你寫信來,不是惦念着我府中那幾壇花雕麽?”

他寫過這樣的信麽?少卿有些疑惑。但蕭戟是容不得他疑惑的,早在他的馬上抽了一鞭。皇上賞賜的天馬,果然好馬,驟然飛馳,不嘶鳴不打滑,少卿跨在其上,耳邊風聲呼呼,那白雪紛紛揚揚,竟是看得見的,就好似一層層的帳子,等着他一一穿過。登時起了豪興,揚了馬鞭,在這天子腳下,在這無人的雪天,縱馬疾馳。

經過大将軍府,匆匆一瞥,寬大的匾額早被大雪覆住,只那燙金的四字依稀可辨,門上獸環已凍得嚴實了,他的大将軍府,比這清冷的京城街道還要冰冷。略一分神,蕭戟已遠遠的越過了他,笑了一笑,也不去趕,他知道,蕭戟自會慢下來。果然那黑色的駿馬漸漸停了下來,立在一家店鋪門前。

“大将軍的豪氣也被穆淩關的悠閑磨得沒了。”蕭戟勾起唇角,嘲弄着。

少卿掃了他一眼,"塞外苦寒,若無豪情,如何當得住那狄人鐵蹄?"頓了一頓,眼底光芒微閃,有些黯然了,"京城溫軟,什麽都好,卻存不得志氣!"

忽然蹄聲踏踏,車輪滾滾,碾得積雪咯咯。兩人齊齊擡頭,無人的京城街道,竟湧出一片紅雲,到馳得近了,那紅雲分明是羽林盔上督纓,映得地上的雪也鮮紅起來。當先一人伴在馬車旁,手中執了節杖。

少卿連忙下馬,蕭戟心中雖然不願,但觸到少卿目光,也終于跪了下來。

那執了節杖的人尖着嗓子宣讀了聖旨,長篇累牍一大章,也不過是宣大将軍入宮賜宴。

少卿苦笑,躲了五年,終究還是躲不過那煩惱的源頭。接了旨,随了李福海入了馬車。車內布置一如皇帝慣用,軟軟的墊子,厚厚的簾子,甚至還有一個燃着淡淡清香的熏爐。但少卿卻覺得還是騎着馬好。行進途中,李福海沒有說一句話,只目光偶爾在少卿臉上轉上一轉,少卿皆裝不見。

到了皇宮,隔了五年,再度跨上那大燕中最傲慢也最華麗的白玉階梯。少卿以為自己已經淡忘了,但站在頂端,看着腳下綿延而去的覆了白雪的屋頂,仍生出一種如臨深淵的惶恐。

過了飛閣,李福海并沒有将他引到宣室,而轉了左邊的長廊,直至盡頭,少卿見到那宮殿的匾額上綴了三個大字,“溫室殿”。

猶豫了一會,終于推開了溫室殿的大門,撲面一陣暖風熏香,少卿眼圈一紅,只當是被風吹的。踏進殿內,正見一名宮裝麗人掀了簾帳,那人似乎也沒有料到居然會在這裏見到少卿,怔怔的立在當地。直到李福海咳嗽一聲,才如夢初醒,踉跄着奔去,緊緊拉住少卿的手,哽咽不成聲,“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姐姐……”少卿咬了咬唇,将眸中水氣逼了回去,“讓您擔心了。”

衛凝兒拂拂他鬓邊碎發,含淚道:“你也知道讓我擔心了,這麽大的人,還不懂得照顧自己。那時中的箭傷,可好些了?”一邊說一邊拉了他入座,又忙忙的命人備下火爐熱茶,“塞外天寒地凍的,我想早先讓你回來,免得到了冬天寒症又犯了,可又怕落下幹政的罪名。現在可好了,皇上終于舍得讓你回來了。”

少卿含笑不語,其實何嘗是皇上讓他去的?皇上倒是接連下了口喻讓他回去的,只是都被他擋了回去。其中苦心,姐姐可曾明白?

這時下人捧了熱茶上來,清香撲鼻,捧在手中,暖意宜人。正要說話,忽然憶起姐姐方才提了箭傷寒症,這些事情他從來沒有對人說過,遠在深宮的姐姐又如何得知?盯着杯中晃動的漣漪,慢慢的道:“我何曾受過什麽傷,姐姐別聽別人胡說。”

衛凝兒笑吟吟的道:“你讓姐姐說你什麽好,男兒征戰沙場,受點傷也是難免的,又有什麽害羞的了。你說姐姐是聽人胡說的,難道皇上親口說的話,也是胡說的?”

少卿輕輕擡了一下眼,重又看着手中的茶杯,水有點涼了,越發襯得茶的味道有股澀澀的苦。那人到底是皇上啊!

衛凝兒還要再說什麽,忽然內室傳來一陣嬰兒的哭聲,衛凝兒眉頭一皺,恨恨的道:“這個天将的小魔星,總不能讓我安歇一刻。”說罷便命奶媽将孩子抱了出來。

小小的孩子,裹在绫羅襁褓裏,淡淡的小眉毛擰在一處,還沒有一個巴掌大的小臉蛋兒皺成一個小包子,正哭得驚天動地。

少卿看着這個孩子,早把先前的不快抛到九霄雲外去了。“這個孩子……便是文晟了,該有八個月大了吧!”

衛凝兒慢慢的拍着孩子的背哄着,可孩子似乎一點也不受用,越發哭得驚天動地了。衛凝兒漸漸不耐煩起來,“可不是,這麽點大的孩子,将宮中的奶媽都換遍了,也仍哭得厲害,只有等他哭得累了,才緩和下來。早知如此,還不如不要生下他的好。”

少卿微微搖頭,不禁伸出手去順了順小文晟淡淡的眉毛,“姐姐只管說狠話,孩子哭壞了,心疼的還不是姐姐?”

衛凝兒睨了少卿一眼,“你這個握慣了刀的大将軍,懂得哄孩子麽?”

少卿笑了一笑,放開了手。

守在一旁的奶媽哎喲一聲,“娘娘,許是奴婢看錯了,方才大将軍伸手一碰,小王爺竟然止了哭聲。”

衛凝兒不信,“胡說,哪有這樣的事。”雖如此說,終究被小文晟的哭聲攪得心煩,一邊說一邊把文晟遞給少卿,“我實在是蛞噪得受不了了,少卿你來哄哄這小冤家。”

少卿小心翼翼的接過了,寶寶柔軟得不可思議,似乎沒有骨頭一般。少卿簡直不知該怎麽抱他才好,唯恐動上一動,他便從懷中掉下去了。說來也奇,寶寶到了他懷裏,漸漸止了哭聲,兩只粉團團的小手也掙紮着從襁褓裏伸了出來,軟軟的抓上他的衣襟。

“哎喲,哎喲,竟然不哭了,果然是外甥親舅啊!”

衛凝兒也松了口氣,“早知如此,該早點讓少卿進宮的。”

少卿只一曬,仍舊專心致志的去看懷中的寶寶。寶寶已經不哭了,一邊打着隔兒一邊睜着圓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睫毛長得不可思議,上面還挂着一顆顆大大的淚珠兒。寶寶眨一眨眼,那淚珠兒便溜溜的滾了下去,落在嫩紅的唇上。興許那淚的滋味有些苦澀,那紅紅的唇咧了咧,少卿以為他要哭,想不到他卻咯咯的笑了,鼓鼓的臉頰上漾出兩個小酒窩兒,連圓圓的下巴下也有一個小小的肉坑,少卿忽然覺得懷中抱的不是一個孩子,而是一個白面堆成的包子。

少卿點一點他軟軟的唇,“小搗蛋兒,想站起來麽?”

寶寶也不知聽得懂聽不懂,咯咯的笑得像一朵桃花。

少卿将他抱了起來,讓他站在自己膝上。寶寶呀呀的拍着小手掌,蹒跚着一步一步向前挪去。

“哎哎,還不會走,就想跑了?”衛凝兒笑着要将寶寶抱過來。

寶寶卻扭着小身子,趴在少卿肩頭不肯起來。

衛凝兒看着少卿,嘆道:“這孩子,對舅舅倒親得很。”

少卿有一下沒一下的拍着寶寶的背,淡淡的奶味兒從寶寶身上傳了過來,少卿心中湧起一股憐愛,忍不住偏頭在寶寶嫩嫩的臉頰上吻了一吻,想不到寶寶正轉過頭來,正正親在少卿唇上。

少卿瞪大眼睛,那小家夥卻拍着手掌歡天喜地的叫着誰也聽不懂的話。少卿又好氣又好笑,一點他光潔的額頭,“這孩子,長大一定了不得。”

“朕的子嗣,自然了不得!”

少卿擡頭,不知何時,宮門處已站了一個人,衣據上九龍沸騰,鞋上金邊雲海,如此尊貴,卻因背了光,看不清臉上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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