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從那天開始,少卿極少來蕭戟府邸,似乎有意避着什麽,蕭戟不知道他們之間為什麽突然變成這樣,自然想盡法子要和少卿親近。但少卿表面溫溫和和,骨子裏卻倔強得很。蕭戟心中煩悶,但又無可奈何。

少卿不來,蕭戟府中倒多了一位客人。

那天黑沉沉,蕭戟踩着一地積雪回來。剛入了府,便有一道紅影直撲過來。聲音清脆,像飛泉濺出的水珠子,“這麽冷的天,你還要出去,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哼,如果你不回來,我就一直等着,你可不要想撇下我。”

蕭戟拍拍他肩膀,“又胡思亂想了,我不回來這裏,還能到哪裏去?”

齊琏退開了些,疑惑的道:“你身上好香。大冬天的,去哪裏沾染上這種花香?”

蕭戟臉上一紅,“又胡說了,我一個大男人,身上哪裏會有什麽香氣?”

齊琏拉過他衣袖,像只小狗似的聞了聞,“不對,明明是花香。你告訴我,哪裏有花開了,明天我也去看看。”

蕭戟故意逗他,“我剛從萬花樓回來,你想去我明天就帶你去。”

齊琏歡天喜地,拍手笑道:“萬花樓,那是什麽地方,賣花的麽。好好,我明天就跟你去,你可不能說話不算。”

蕭戟愣了一下,他原以為齊琏享盡皇帝寵愛,應該什麽都知道的,想不到他竟然連萬花樓是什麽地方都不知道,不由心中一軟,想到了自己年幼的小弟弟。剛想說些什麽,卻見齊琏搖搖頭,一臉懊惱,“我明天可不能跟你去了。”

“怎麽?”

齊琏彈彈手中的劍,“後天就是比劍的日子了,我連你也打不過,怎麽能打贏他!”低頭想了想,一臉傲氣,“哼,只要我勤加練習,一定能贏得了他。等我贏了,你再帶我去玩!”

蕭戟眼中一寒,那些許柔情登時消散無蹤。微笑道:“你急什麽,咱們這麽要好,難道我能眼睜睜看着你落敗……”

齊琏臉上漲得通紅,“我可不許你從中弄鬼!我要贏他,那也是憑真本事贏他。”

蕭戟心中暗贊,點頭道:“好,你先把昨天那七個劍花挽給我看。”

齊琏應一聲,縱身一躍,長劍顫顫,一眼看去就像手中散出一團白梅花,蕊珠顫顫,竟不知是從何處襲來。齊琏一氣挽出七個劍花,穩穩落到地上,得意洋洋,“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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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戟笑道:“不錯。”

齊琏有些不高興了,他以為蕭戟會大加鼓勵,想不到只是淡淡的兩個字。撇撇嘴,腳尖在地上畫着圈圈。

蕭戟回頭叫過幾個下人,讓他們每人手上拿着一桶溫水。對齊琏道:“你的劍花雖然挽得好,卻不是毫無破綻。”

齊琏脖子一揚,“你胡說!”

蕭戟也不說話,做了一個手勢。十幾桶水一起向齊琏潑去,也虧了齊琏機警,飛快的将手中的劍舞開,但還是擋不住,一陣水花過後,齊琏發上滴着水,衣擺滴着水,渾然一個落湯雞。一陣冷風吹過,不禁瑟瑟發抖。

蕭戟道:“等到什麽時候身上沾不到水了,你才算和他打個平手。”

齊琏自降生以來從來沒有遭受過這樣的對待,不知是氣還是冷,聲音顫抖起來,“我就不信,你能做得到。”

蕭戟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道:“你看仔細了。多拿幾桶水來,手上不敢使力的人以後也不用伺候我了。”

衆人齊齊應聲,使盡力氣将手上的水向蕭戟潑去。

齊琏眼睛瞪得大大的,忽然手上一輕,不知怎麽緊緊握着的長劍竟然被蕭戟奪了去。只見蕭戟全身被一團白光罩住,衣衫飄飄,姿态優雅,似乎只是閑庭游走,拈花賞月,齊琏又羨又妒,既盼他身上滴水未沾,又盼他被淋成落湯雞。

等到水花過後,蕭戟踏着地上薄冰,笑着将長劍遞到齊琏手裏,“你若是好好練,後天就能打敗他了。”

齊琏悶悶,“你總在哄我,什麽時候我才能有這種本事呢?”忽然想到一事,“你在幫他對不對?哼,我就知道你沒那麽好心,整天說練劍練劍,其實是在看我的笑話對不對?”說着一把将劍摔到了地上。

蕭戟将劍撿起來,遞給齊琏,齊琏又一把将它打落,倔強的望着蕭戟。

如此幾次,蕭戟也動了活氣,淡淡的道:“你愛怎麽想就怎麽想。”說罷再不理齊琏,徑直回房了。

齊琏怔怔站在院子裏,眼巴巴望着蕭戟,但蕭戟始終沒有回頭。齊琏又是委屈又是生氣,掃眼見周圍的下人望着自己,厲聲道:“你們看什麽,想讓我把你們的眼珠子都挖出來麽?”說到後面,聲音裏已帶了哭腔。

雪越下越大,齊琏身上的衣服已經結冰了,冷得牙齒打戰。透過半掩的窗戶,見蕭戟坐在案邊品茶寫字,心中更怒。他又不是離了他就不成。

狠狠跺一跺腳,扭頭就走。到了門口,又忍不住偷偷轉過頭來,但除了紛飛白雪,再沒見一個人。齊琏用力咬住下唇,不讓淚珠落下來。一路打馬揚鞭,氣沖沖回皇宮去了。

回了皇宮,正和皇帝撞個滿懷,“怎麽,蕭戟又惹你生氣了?”

齊琏一抹淚珠,“胡說!他有這個膽子?”頓了一頓,“皇上怎麽不說是大将軍?他位高權重,比蕭戟膽子大多了。”

皇帝搖頭,臉上多了一點落寞的笑意,“他啊,無論你做了多麽過分的事,他都不會生氣的。”

齊琏一屁股在席上坐了下來,“哼,心機深重。”但他孩子心性,見皇帝聚精會神的把玩着手上的東西,便忘了方才的煩惱,讨好的湊了過去,“皇上在玩什麽?”

“一個玩偶。”皇帝晃晃手裏的東西,“靖海侯今天送來,說是給晟兒玩。朕看他一片心意,就收下了。”

齊琏撥弄幾下,“我不喜歡玩這種東西。”

皇帝垂下眼眸,長長睫毛将眸底精光盡數遮掩,“聽說他府裏的新鮮玩意倒很多。”

齊琏耳朵抖動一下,不知道靖海侯府裏有沒有名刀名劍,如果能讨上一把,蕭戟一定會很高興的。轉念又想,他幹麽總是想着那個姓蕭的?他是自己想去,跟別人沒有一點關系。

皇帝捏捏他臉頰,“在想什麽呢?既然蕭戟惹你生氣了,那明天就不要去他那裏了。跟朕打獵去,到上林苑吃烤鹿肉。”

齊琏想也不想,搖頭道:“明天我要去他那裏。他看不起我,是因為我武藝比不上他,等到我比他強了,他就不敢看不起我了。”說罷低低嘆了一聲,連行禮都忘了,滿腹心事的離開了皇宮。

皇帝将玩偶遞給李福海,“把這個拿給晟兒。以後靖海侯送什麽東西來,也不用告知朕了,免得別人生了疑心。”

李福海稱了聲諾,忍不住道:“皇上既然擔心大将軍,不如奴才……”

皇帝一挑眉,“朕什麽時候擔心他了?”

李福海笑道:“皇上若是不擔心大将軍,就不會讓齊公子往侯爺府上走動了。齊公子是藏不住話的人,見到了什麽聽到了什麽難道不會跟蕭将軍說?蕭将軍知道了,大将軍也就知道了。”

皇帝微笑起來,眼中柔柔滑過一縷殺氣,“李福海,有時候做人不能太聰明。”

李福海撲跪于地,如墜冰窟,顫顫的道:“諾!”

第二天,蕭戟回來的時候,天上已經挂滿了星星。進了府,聽到院中一叢低矮的小樹林裏不時傳來破空之聲,蕭戟停也不停,宛如什麽也沒有聽見。須臾房中亮起了燈火……

“将軍,天下雪了,齊公子還在院裏。”

蕭戟放在衣帶上的手指頓了一頓,面不改色,“哦,讓侍衛把他送回去吧!”

“侍衛勸說了很多次,但齊公子倔強得很,奴才們又不敢當真和他動手。”

蕭戟咬咬牙,“他向來随着性子行事,既然不願,別人也勉強不得。”頓了一頓,見那下人面有難色,“怎麽,還有事?”

“是!”那人在蕭戟積威之下,戰戰兢兢的道:“齊公子特地送了一柄劍來。”

蕭戟看也不看,“我說過了,別人送的東西一律不收。”見那下人退去,忽然又道:“回來,他送了劍來麽?”等那下人回來,蕭戟卻又不伸手去接,只是定定看着那劍,半晌才慢慢的道:“把劍放在案上,你退下吧!”

夜深人靜,錦被溫暖,本是最好入睡的時候,但蕭戟聽着窗外凜冽的風聲,卻怎麽也睡不着,翻來覆去,壓得床鋪咯吱作響。

終于忍不住,翻身起來,輕輕推開窗戶。透過那叢低矮的小樹林,只見銀色的月光下,齊琏飛舞的身影顯得格外脆弱。蕭戟看了一陣,忽然開口:“你在這裏練劍,吵得我睡不着。”

齊琏吓了一跳,落地時手勢不住,結結實實跌在地上。回頭見蕭戟正站在窗旁看着他,一時之間什麽也忘了,就這麽呆呆的坐在地上。

蕭戟聲音輕柔下來,“你回去吧,照你這麽個練法,還沒有趕上他,你的身子就垮了。”

齊琏直起背脊,朝他走了幾步,又停下了。明亮的月光下,兩人臉上樹影晃動,“你說過,只要勤加練習,我就一定能贏。”

蕭戟輕輕笑了,“你太容易相信別人。少卿的劍是在戰場上練出來的,你學不來他的殺氣。回去吧!”

齊琏的眸子比天上的月亮還要明亮,“我能贏。因為你說過,我一定能贏。”

蕭戟再也沒有說什麽,一縷浮雲飄過來,遮住了天上唯一的光亮,所有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齊琏覺得蕭戟在看着他,但那臉上的神色,他卻怎麽也瞧不見。等到月亮終于又探出頭來的時候,窗前已經看不見蕭戟了,但那緊閉的房門卻不知被誰悄悄打開了……

時日過得飛快,比劍的那天終于到了。那天難得的沒有下雪,齊琏緊緊握着劍鞘,再怎樣驕傲,當面對的是身經百戰的大将軍時,心中也難免緊張起來。不由看了蕭戟一眼,蕭戟坐在席上,面上挂着淡淡的微笑。見他看了過來,也只是平和而疏遠的回禮,似乎兩個人從來都沒有認識。

齊琏怔了一怔,卻聽皇帝道:“這場比試,只是切磋,點到即止。”頓了一頓,又對少卿說:“大将軍,朕說的話,可都聽明白了?”

齊琏心中不快,為什麽皇帝要特地囑咐大将軍,難道他真的不堪一擊麽?這時候,他倒暗暗盼望大将軍能反駁皇帝的話,但一眼掃去,卻只見到他周全的行禮,點頭稱諾。越是見他如此,心中越是認定他是瞧不起自己。忽然想到皇帝說的話,“他啊,不論你做了什麽,他總是不會生氣的。”齊琏終于明白皇帝說話時眉間為什麽會有淡淡的落寞憤恨了,這世上就有這麽一種人,僅是恭敬的站着,就能讓人恨不得把他扒皮拆骨。

互相行禮,亮兵刃。

齊琏打疊精神,将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在右手。

少卿的劍簡單樸實,沒有多餘的招式,但每次擊出都能将地上的積雪帶的飛舞起來,冰冷淩厲,齊琏不知道那是因為雪花還是劍風,卻不得不舉劍硬接,什麽虛招誘招,在那股威勢之下完全無用。

金鐵交鳴,齊琏的劍是皇帝賞賜的流光,曠世名劍,齊琏不擔心受上的劍被那柄無奇的鐵劍斬斷,他卻擔心自己的手會被那股巨大的力量震斷。而實際上,他的手掌已經變得粘滑,眼角餘光偶爾掃過,地上的積雪已經沾上點點猩紅。

少卿的劍是在戰場上練出來的,你學不來他的殺氣。

齊琏咬牙,他不信。他堅信,只要用命去拼,他就能贏。他絕不要讓那人瞧不起他。

忽然少卿劍鋒一轉,齊琏認得這個招式,蕭戟和他喂招時練過幾百遍,就是在夢中也能演練出來。他知道少卿是虛招,看似要攻他頭顱,實際攻擊的是他下腹。想也不想,立時将長劍往下腹一擺。

頭頂劍光冷冷,少卿使的不是虛招,他真的要刺向他的腦門。齊琏頓時呆了。少卿見他竟然不加防禦,也是大吃一驚,這分明是極易看透的招式,所比的不過是內力和速度而已。劍鋒已經逼臨頭頂,要變換招式已經來不及。少卿咬牙,硬生生将劍往後一橫。那些灌注在劍上的內力登時悉數回擊在自己身上,而此時少卿身上一點抵抗也沒有,如此作為,無異于遭受了兩倍重擊。

突變之下,莫說齊琏大驚失色,就是蕭戟也面無血色。但打鬥正酣,雙方又都是武人,往往腦中還沒有想到,身子已經動了。齊琏就是這樣,長劍陡轉,劃過少卿胸口。少卿在空中全無借力之處,只能勉強将身子往後縮去,但仍是不可避免。

蕭戟霍的站起來,卻被幾名侍衛恭敬的擋住。

皇帝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只有李福海知道,皇帝放在膝蓋上的拳頭已緊得發白。“大将軍果然點到即止,李福海,傳太醫!”

齊琏呆呆站着,看着少卿胸口那片藍色布料慢慢變得暗沉。

他一直以為,他最大的心願,就是打敗大将軍,在那個人面前證明自己變得強大。但現在他打贏了,可是心中一點也不歡喜。

侍衛将少卿扶到屋裏,齊琏也跟了過去,他眼睛只是盯着少卿,不敢看旁人。太醫用剪子小心的剪開少卿的衣襟,血已經凝固了,黑紅一片。齊琏用力咬住下唇,心口堵得厲害,默默退到門邊。

不知過了多久,太醫,侍衛,一個一個都走了,最後蕭戟也出來了。齊琏趕緊站起來,讷讷的道:“大将軍……大将軍怎麽樣了?”

蕭戟微笑起來,“大将軍的傷沒有大礙,你回去吧,當心凍着了。”

齊琏鼓起勇氣望望蕭戟,“大将軍若是要回去,我……我去命人擡轎來。”

蕭戟嘴邊仍挂着笑,但語氣已多了幾分不耐,“你回去吧!”

齊琏什麽也不敢多說,乖乖退了出去。

“你何必跟他為難?他什麽也不懂!”身後傳來一道淡淡的聲音。

“他刺傷了你!”蕭戟轉頭,少卿正靠在床頭看着他。

“你發怒,是因為比試的結果出乎你的意料?你認定,死的會是齊公子。”

蕭戟怔了一怔,“你怎麽會這麽想?”

少卿笑了一笑,因為傷痛,說得很慢,但那一個個字,卻像一把把刀子,紮到蕭戟心裏,“你我切磋很多次,我的招式路數你都知道了。你每日陪齊公子練劍,他的招式你也知道,你跟他演練之時,用的是我的招式,對不對?”

蕭戟偏過頭,默不作聲。

少卿聲音裏透着疲憊,“哪怕我今天沒有使出那招斷玉削金,只要還在校場上,齊琏也難逃一死,因為你教齊琏的那套劍法,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了。”

蕭戟走到少卿身邊,看着他,“少卿,有些事情,還是不要知道更好。”

“你讓我殺了齊琏。”

蕭戟嗤笑,“我們殺的人何止千萬?”

少卿抿唇,“那不一樣。”

蕭戟俯視少卿,“在我眼裏,都是一樣的。當着皇帝的面殺了齊琏,哪怕你再不願,也不得不退出朝廷。”聲音低沉,多了些許讓人膽寒的溫柔,“退出是非,不正是你心心念念想要的?我照着你的意思去做,你為什麽還不高興?”

少卿看着蕭戟,半晌才道:“我已經抽身不得了。蕭戟,齊琏只是個孩子,什麽也不懂,你答應我,以後不會再為難他了。”

本來一句我答應你再容易不過,但蕭戟對少卿愛重無比,哪怕是一句謊花也不願對他說。低頭想了很久,才慢慢的道:“少卿,我不騙你,只要我看到他,我還會想法子将他弄死,因為他刺傷了你!”

少卿嘆息一聲,輕輕的道:“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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