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齊琏回了皇宮,呆呆坐在床上,心裏空空的,不知道要幹些什麽才好。過了好久,才想到要找皇帝,可是找到了皇帝,卻又什麽也說不出來,只是默默過去坐在他身邊。皇帝正在看奏折,他看得很專注,連筆上的朱砂幹了也沒有發覺。過了很久,直到李福海過來移走了沙盤裏的細沙,齊琏才清醒過來,轉頭看皇帝,皇帝眼睛依舊盯在奏折上,齊琏忍不住開口,“皇上,是很要緊的事情麽?”

皇帝手指抖動一下,猛然轉頭看他,齊琏被他眸中的殺氣唬了好大一跳,不覺僵直了身子。“皇上……”

皇帝似乎現在才發現他,垂了眸子,聲音很輕,“你怎麽還不回去?”

“我……我不想回去。”齊琏目光游移,落在皇帝手上的奏折上,發現奏折竟然拿反了。

皇帝慢慢放下奏折,起身整整衣衫。不知什麽時候下了雪,天空陰沉沉的,一點也見不到方才的晴朗。李福海和幾個內侍進來擺了膳食,添了燈燭。齊琏側耳,隐隐聽到風聲,過了一會,連他的衣袖也輕輕飛舞起來,已經是如此森重的殿宇了,風竟然還能吹進來。

皇帝坐在案幾旁,神色如常,慢條斯理的像往常一樣用着膳食,卻沒有像往常那樣親昵的叫他。齊琏走了過去,坐在皇帝身邊,對着滿桌菜肴,沒有一點食欲。皇帝看也不看他,似乎連齊琏坐在他身邊也不知道。齊琏掃了菜肴一眼,再落到皇帝臉上。殿內燭火高照,但風吹搖曳下,恍然多出幾分鬼魅的影子,齊琏覺得就是外邊陰沉的天空也比這裏明亮。皇帝的臉在那份鬼影下顯得有些蒼白,睫毛很長,濃濃的投在臉上,眼眸總是半開半合,波光流轉,起初是覺得好看,後來是覺得害怕,再後來竟是莫名的悲傷。以前聽人說孩子的眼睛是最大最亮的,到得老了,眼睛就漸漸閉上了,因為活得太累。他想,或許皇帝也活得太累了吧!

皇帝一箸着夾着菜,動作高貴優雅,齊琏心頭難過,像有一團小火在慢慢燒。

“皇上,今天的事,怪不得大将軍。”

“他險些殺了你。”皇帝放下箸,李福海奉上銀盤巾帕,皇帝洗手,試淨。

齊琏急忙道:“是我學藝不精,皇上……”

皇帝眉頭一皺,“這件事朕自有分寸,你不要再說了。明天好好跟王先生讀書。”

齊琏雖然驕縱頑劣,但見皇帝嚴厲起來,登時不敢再說。悶了一會,“皇上,我不想跟王先生讀書,他教得讓人氣悶。”

“王先生的學問是很好的,既然你不喜歡,朕就讓人替了他。”

齊琏看了看皇帝,見皇帝只是微微皺着眉頭,并沒有氣惱的神色,便鼓起勇氣,“皇上,我想跟大将軍讀書。他的文章好,武功也好。”他怕皇帝不答應,忙又續道:“這次我一定聽話,不會像以前一樣鬧事了。”

皇帝低頭看他,齊琏心口怦怦直跳,手心冷汗直冒,他不知道為什麽這麽緊張。

過了好一會,皇帝竟然笑了,寵溺的摸摸他的頭,“只要是你喜歡的,朕都會為你辦到。難得你不記前嫌,你就去吧,只有一條,不要胡鬧,再怎麽說,衛少卿也是大将軍。”

衛少卿……原來他的名字是這樣,比大惡人好聽多了,為什麽以前他都沒有叫過呢?齊琏腳步輕盈向門口走去,巴不得明天快點到來。走到門口,忽然想到一事,回頭,“皇上,你皺眉的樣子,和大将軍如出一轍。”說罷,往階下飛奔而去。

幾片雪花被風卷着,飄飄蕩蕩落了下來,不一會兒便化作了幾滴冰水。

皇帝目光落在腰間玉佩上,灼灼燭火,将雪白的玉佩染得紅了,皇帝小心的将它捧了起來,柔柔撫摸着,修長的手指比那玉佩還要蒼白。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齊琏就獨自一人來到了大将軍府,沒有坐轎也沒有騎馬,生怕吵醒了別人。大将軍府只有一個小侍衛在守門,見到是他,也沒有多問就讓他進去了。齊琏心中奇怪,不由多看了那守衛兩眼,那小侍衛眼睛圓溜溜的,背脊挺得筆直,精神得很,半點也沒有尚未睡醒的模樣。齊琏暗暗嘀咕:這大将軍府的守衛也太松散了,京城之中哪怕是鎮西将軍的府邸也比這裏森嚴許多。

走了進去,越往裏面走越是冷清,只有幾株青松巍然挺立着。齊琏面上一涼,伸手撫去,一片雪白綿軟的雪花登時在掌心化成一汪清泉。齊琏攏攏領子,将腳下積雪踩得咯咯響。到了房前,又不敢進。好一會兒,隐隐聽到裏面傳來咳嗽的聲音,似乎大将軍醒了。齊琏往前走了一步,又頓住了,正想回去,忽然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出來的下仆手裏捧着銀盆,盆裏面隐隐有一層殷紅。齊琏別過臉,不想讓人看到他。

“大将軍說,你既然來了,就進去吧!”

齊琏怔住,那仆人卻已經走入雪地,步子穩健,絲毫不畏懼嚴寒。

如了房,一眼便見到大将軍依在床頭,肩上披了一件黑貂裘襖子,身上穿的衣衫倒簡單得很。房中的擺設也是極其簡單的,幾張席子,一張案臺,倒是牆邊一個架子極為顯眼,堆得滿滿的全是書。齊琏不由吐吐舌,這麽多書,換作是他,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看得完了。眼珠子一轉,又落到案上的枕劍臺上。就是這把劍,險些将他打敗,嗯,其實少卿已經贏了他。嘿嘿,少卿少卿,這個名字也真好聽。

床邊有一張席子,齊琏偏偏要坐在少卿床上。少卿也不以為意,看到他頭上沾了雪,便到:“你先将雪抖落了,不然等會兒雪融了你會着涼的。”

齊琏嗯了一聲,目光落到他胸口,那裏衣衫微微鼓起,顯然裏面裹了幾層紗布。“我把你傷得這麽重,你怪不怪我?”

少卿淡淡一笑,“這有什麽好怪責的?兵主兇,只要露出劍刃,就難免不見到血。我聽皇上說,齊公子志向遠大,小小年紀就想上陣殺敵了?”

齊琏心中輕松許多,“是,我爹爹雖然是武官,但從小就逼着我抓筆杆子,說現在太平盛世,習文比習武有用得多。”說罷飛快的看了少卿一眼又垂下頭去,生怕他說出和他爹爹一樣的話。

少卿點點頭,“有這個志向是好的,我像你這麽大年紀的時候也沒有這麽大的志向。”

齊琏臉紅起來,宛如六歲那年聽到他爹爹稱贊他一樣。擡起頭,眼睛明亮的看着少卿,“那……那我以後能跟着你打仗麽?我要當将軍!”

少卿伸手一指,許是牽動傷口,眉毛微微一皺,“要當将軍啊,那可要懂得兵法。你什麽時候将這架子的書看完,什麽時候再和我說這種話吧!”

齊琏嘴一撇,“戰無定法,誰稀罕讀這些古人的書,只要我能打贏就行了。”

少卿斂起笑,“打仗不是打架,一收一放牽動全局。單人匹馬,錯了,一收就兜轉回來了。戰争,錯了,豈是能夠兜轉回來的?”

兩人說話時,少卿聲音一直很低,但柔和平靜,給齊琏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如沐春風的感覺。現在少卿雖然沒有沉下臉,但齊琏就不自禁的坐直身體,認認真真聆聽。

“是我錯了,以後我能不能經常來這裏,很多事情我都不懂。”毫不費力的将這句話說完,原來承認錯誤也不是什麽可恥的事。

少卿微笑着看他,轉頭對仆人說,“在這裏加設一張案幾,只給齊公子一個人用。”

從那天開始,齊琏就成了大将軍府的常客,有時候天黑了,就索性留在大将軍府。和少卿一道吃飯,少卿吃得簡單,兩菜一湯,齊琏吃慣了山珍海味,自然頗有微詞,但也勉強咽了下去。如此幾次,竟然也喜歡上了那清淡溫馨的滋味。當然,他最喜歡的還是和少卿談論兵法謀略,那時候的少卿,鋒芒畢露神采飛揚,齊琏心想:或許自己一輩子都無法超越他沒他就是天生的大将軍。如此想着,心裏卻沒有一點嫉妒煩悶,反倒歡喜自豪,只覺能與這樣的人物徹夜暢談抵足而眠就是畢生幸事了。

有時候蕭戟也會到府上來,可是少卿從來不見他,只是讓仆人說他有事出去了。齊琏心中奇怪,他明明沒有出去,為什麽又要說出去了呢?難道因為蕭戟以前幫他對付少卿?

他覺得蕭戟對少卿還是很好的,不然就不會明明知道少卿說謊還在門外站到天亮了。

忍不住為蕭戟打抱不平,少卿只是淡淡的道:“有些事,還是早些了斷比較好。”

他将這些話告訴了蕭戟,蕭戟什麽也沒說,輕輕一笑,轉身就走。

第二天,蕭戟還是站在門外,少卿也仍然沒有理他。直到有一天,蕭戟在門外昏倒,少卿才叫人把他擡到府裏,守了他一夜,但在他準備清醒時又悄悄離開。

今天的冬天很冷,大将軍府比平常冷清許多。皇帝似乎也将少卿忘卻了,連內閣會議也沒有召見少卿,反倒頻繁的召見丞相和親貴大臣。齊琏記得,以前皇帝有什麽事情都找大将軍的。忿忿不平,找到皇帝說理,告訴他大将軍并不是壞人。皇帝只是冷淡的回了他一句,“朝廷的事你不要插手!”

齊琏氣惱皇帝,索性再不去皇宮了,沒日沒夜的賴在大将軍府。少卿也真沉得住氣,皇帝不召見他,他就自己在府裏養花種草,隆冬天氣,明明什麽也長不出來。齊琏笑話他,少卿卻撫着梧桐細瘦的枝幹,輕輕的道:“明年春天,它就能長出枝葉了。”

齊琏輕輕搖動樹幹,“這麽細的樹幹,冬風一吹就倒了。”

少卿看着天邊翻滾的黑雲,堅定的道:“你不要小看了它,寒風再凜冽,也未必能将它折斷!”

後來幾天,京城的雪越發下得大了,鵝毛一樣,漫天漫地,連道路都封住了。少卿因受過傷,畏懼寒冷,因此吃過飯就靠在火爐邊看書。忽然簾子被人掀開,齊琏闖了進來,一頭一臉的雪,邊跺腳邊脫外衣,涎皮賴臉的往少卿身邊湊。“你剛洗了澡?一身香氣。”

少卿推開他,齊琏又湊過來,最後只能無可奈何的被他抱住。齊琏在少卿身上蹭了蹭。“你怎麽不進宮見皇上?皇上很想念你。”

少卿目光閃動一下,“皇上和你說了?”

齊琏哼了一聲,“他怎麽會和我說,是我猜出來的。皇上平時沉靜得很,但今天破天荒的打了李福海一頓,只為他不當心把一個玉佩摔了。那個玉佩我認得,和你腰上挂的正好是一對。”他說了半天也沒見少卿答話,便推推他,“你在聽我說話麽?”

少卿低低嗯了一聲,“你今天在皇宮?我還以為你到別的地方玩了。”

齊琏起身,在身上摸了一陣,翻出一件精巧的玉雕小馬,讨好的遞到少卿跟前,“我到靖海侯府裏去了,看,這個小馬兒好看麽?從靖海侯府裏拿的。他府裏的東西也真多……”說到這裏突然頓住。悶悶的哼了一聲,又抱住少卿,頭發軟軟的落在少卿腰間。

少卿把玩着這只小馬,小巧玲珑,的确是難得的珍品。“這是宮裏的東西,怎麽到了靖海侯手上,難道是皇上賞給他的?”

齊琏瞪大眼睛,“你不知道?靖海侯現在朝廷裏權勢最大的人,手底下的人也仗了她的勢力作威作福,我就奇怪,怎麽皇上也不管管,反倒還給他們升了官,難道皇上也怕了他?”想了一想,又道:“是了,他是兩朝臣子,又有開國定鼎之功,先皇臨終前又托他輔佐皇上,難怪連皇上也怕他三分了。呸,我就看不慣他一副處變不驚的老狐貍樣,早晚我要把他的狐貍面具撕下來。”想到今天遇到的那個小小孩童,不由對靖海侯又怨恨幾分。他是老狐貍,生出來的兒子也是小狐貍。

少卿将玉馬輕輕放在案上,輕輕道:“盛級必衰,物極必反,侯爺難道連這個道理也不明白?”垂下眼眸,紅紅火光透過長長的睫毛,在眸中暗暗跳動。唇角微微勾起,竟然有種血紅的錯覺,“半生近臣,還能不明白這個道理了……那麽……”頓了一下,猛然坐直。

齊琏吓了一跳,“怎麽?”

少卿搖頭,五指收緊,“你回皇宮去吧!”

齊琏被少卿推開,有些生氣了,悶悶的道:“我不回去。”

少卿走到窗前,望着夜色裏晶瑩的白雪,“回去,一刻也不要離開皇上。”

齊琏收了戲谑,一把拿過案上的劍,“好,我即刻回去。”

×××××××××××××××××××××××××××××××××××××

靖海侯府

燭光微微,透過一層層幔帳,流水般鋪瀉在地上,朱色欲凝。

“侯爺回來了。”一抹倩影悠然起身。

靖海侯緩步走上,“我以為你早就睡了。”

芮兒攏攏頭發,為靖海侯寬了外衣,“是紫兒困了,我才哄他睡。”看着靖海侯,溫柔笑了,“侯爺向來三杯定醉,還是少喝點好,皇上也能諒解的。”

靖海侯扶着芮兒肩膀,轉到她身後。柔聲道:“我為你除了簪子,你自從生了紫兒,身子一直不好,要多多保重才是。”

芮兒扶了扶簪子,慢慢坐了下來。銅鏡明亮,靖海侯一手扶着發髻,一手拈着金釵,神情專注。他将金釵除了下來,慢慢撫着柔順的烏發,又道:“我為你梳發。”

芮兒微笑,如閑花皎月,“好,梳子……要這樣拿。”

手指輕輕一碰,靖海侯笑得溫柔,吻了吻芮兒的臉頰。

發髻放了下來,長發宛如一匹黑緞,柔柔的垂到地上。靖海侯小心翼翼的梳着,象牙梳子在燭火下閃着溫潤的白光。

目光在銅鏡中交彙,芮兒忽然握住靖海侯的手,握得很緊。

“我今天……遇到了很多事……”

芮兒起身,正色道:“侯爺,朝中大事不該同妾身說。”

靖海侯低低嗯了一聲,走過去看看熟睡的趙紫。趙紫全身裹在小棉被裏,一張小臉紅撲撲,呼呼的睡得正香。靖海侯想将他抱起來,又怕吵醒了他,最後只在他小小的額頭上輕輕一吻。

忽然下仆在門上敲了敲,“侯爺,趙焱烈趙大人來訪。”

靖海侯回頭看着芮兒,“你先睡,我一會就來。”

“好。”芮兒看着熟睡的孩子,聽着靖海侯的腳步漸漸遠去,坐了一陣,起身推開了房門。

××××××××××××××××××××××××××××××××××××××

書房比內室暗淡許多,原本挽起的竹簾被人放了下來,将月光悉數擋住,反倒是燭光毫無顧忌的塗了滿滿一簾,宛如流動的血一般妖媚。

“大哥,事态緊急,我就顧不得手寫了。”趙焱烈雖然靠在墊子上,身子卻像繃緊的弦。

靖海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抿了一口茶,袅袅白煙模糊了彼此視線。

“今日管有孚做壽,那小子也去了。”擡眼,看着靖海侯,“喝酒喝多了,會出事!”

靖海侯一把将茶杯砸到他身上,冷笑,“你幹的?!就是豬也比你聰明!”

趙焱烈坐直,前傾,眨也不眨的盯着靖海侯,“侯爺,皇上在削我們的權。”

靖海侯吐了一口氣,“他一直在削我們的權。他要架空我,難道我不會架空他?你未免将我想得太胡塗。”

“我雖然是兵馬大元帥,但武職裏還有個大将軍,虎符也不在我手上,就是起兵,也不能調動軍隊。但我可以調動京師守軍,太尉是我的人。”

靖海侯不語,以指蘸茶,在案上寫了四個字。趙焱烈看後,目光一亮,靖海侯擦去。

“大哥,你既然早就胸有成竹,何必等到今日?皇帝的軍隊遠駐邊關,倉促之間無法調回,一旦起兵……京師守軍也在我們掌握之中,到時候,嘿,謀事在人,成事也在人!”

靖海候眉骨輕輕動了下,這話他不愛聽,但他臉上不帶出分毫。放下手中茶杯,望着窗外一片靜寂的黑暗道:“時機尚未成熟,非到萬不得已我不想走到那一步。更何況,他是君,我是臣,無論怎樣都是謀逆。”

趙焱烈哼了一聲,“君臣?哥,你信這個?”

靖海侯緩緩起身,在室內踱着碎步,他腳步輕盈,好似散步游走般。忽然回頭,目光一沉,“近臣,最忌功高震主,那小子一直想除了我,可惜找尋不到借口,”頓了一下接着道:“你确定他喝了酒?”

趙焱烈手指有些顫抖,仔細回想,肯定的道:“我親眼看到他喝下去。那酒,見血封喉。”

靖海侯沉思,過了一陣,一字一字的道:“傳我的教,命太尉許煥成,前将軍洛鎮,護軍都尉李成伉,奉車都尉居鳴峰加強京師防衛!”

趙焱烈扯動嘴角,微一躬身,大步出去。迎面一陣冷風,背上涼飕飕,才驚覺竟然出了一身冷汗。擡頭看着天上一輪明月,陰謀陽謀,英雄枭雄,也不過成王敗寇而已!只是他沒有想到,靜海侯竟然蟄伏了十年,這份心機,委實讓人心驚。

書房內,潑在地上的水已經冷了,靖海侯盯着燭火,眼光閃動。

白玉屏風後,靖海侯夫人凝芮低頭思索一陣,悄然離去

大将軍府

竹簾月影,李何伏跪于地,“大将軍,今日皇上往靖海侯府赴宴。”

少卿身子微微前傾,“如何?”

李何看着少卿,“皇上醉了,被李福海扶入禦駕。”

“……皇上喝了多少?”

“五杯!”

燭火搖動,盈盈流過地面,映上少卿抿得緊緊的唇,“皇上身邊還有誰?”

“安江王!”李何想了一想,“皇上去時,還帶了兩百羽林。”

少卿慢慢起身,盯着李何,“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李何退下,蕭戟從屏風後轉出,“他的話可信麽?”

少卿看着門外顫動的樹影,“若他不忠,不必等到現在。”猛然轉身,“皇上向來海量!何況,君主往臣子府中赴宴,何必帶上兩百羽林,儀仗,一百羽林就夠了。”

蕭戟邁前一步,按着劍柄,聲音低沉,“肘腋之變近在眼前,大将軍要及早作出決斷!”

少卿定定看着蕭戟,寒風從庭院吹入,撩得他衣袍獵獵作響。“傳我的令,命武衛将軍,虎翼将軍,建威将軍,鷹揚将軍,侍中嚴恪隽、淩篤即刻來見我!”

蕭戟一頓,“大将軍該知道,嚴恪隽、淩篤已被皇上逐到太廟,沒有诏令,不得回京。”

少卿一字一字的道:“他們更該知道皇上的處境!”他說得很慢,但字裏行間透出凜凜殺氣。

蕭戟肅然,“是,他們不來,我把他們拖來。”

“不!”少卿回身,一把抓起案上的龍淵,遞到蕭戟面前,“他們不來,你就用這劍,取了他們的頭。”

蕭戟锵的一聲抽出龍淵,冷冷寒光中隐見一絲血紅。“好,不是人來,就是頭來!”

×××××××××××××××××××××××××××××××××××××

至中夜,蕭戟踏着積雪回到大将軍府,身後跟了兩個小厮打扮的人。

少卿正坐在席上和齊琏,莫為說話,蕭戟見到他們,一怔,“郎中令也來了?”

莫為起身,含笑道:“家父不便出門,命我前來。”

少卿下颚微微一擡,目光朝蕭戟身後一轉,揶揄道:“兩位侍中大人何時做了蕭将軍的仆人?”

嚴恪隽一邊笑一邊脫外衣,灰色仆衣脫下,露出裏面的皂白朝服,“我原以為此時必定人人自危,想不到大将軍竟然還能談笑風生。放心了,放心了。”

少卿一擺手,“坐!”

嚴恪隽正襟危坐,“靖海侯當真要謀逆?不是還在僵持麽?”

少卿目光一轉,落到齊琏臉上。

齊琏眉頭緊皺,“皇上今日往靖海侯府上赴宴,喝了毒酒!”

嚴恪隽目光一跳,正要說話。忽然聽到門外傳來腳步聲。

蕭戟手按劍柄,一步跨到門邊。

門推開時,蕭戟手中劍出,逼到來人頸脖。那人身子一偏,竟躲了過去,口中笑道:“蕭将軍的劍果真六親不認!”

蕭戟也是一笑,收劍還鞘,“這個時候,六親不認比婦人之仁要好得多。”

武衛将軍,虎翼将軍,建威将軍,鷹揚将軍,虎威将軍相繼而入,一時之間,不算窄小的客廳竟然擠得滿滿的。木蘭上前加設了坐席,悄然退下。

嚴恪隽看着齊琏,“皇上喝了毒酒,現今如何?”

“皇上只飲了一口,裝成酒醉,由安江王扶持着回到皇宮。”齊琏衣襟上沾着幾點鮮紅,襯着雪白的衣衫,分外醒目。“我出來時,皇上不住嘔血,太醫正在診治。”

建威将軍雙拳緊握,重重擊在案面,“那個老匹夫,好大的膽子。大将軍,給我一百兵馬,我即刻把他的老巢端了。”

虎翼将軍冷笑,“要殺靖海侯,也輪不到你。”

建威将軍雙眉一豎,龇出一口白牙,“你想較量,我奉陪。”

虎翼将軍卻不理他,只和少卿說話,“大将軍,目前最要緊的,是将消息封住!”

衆人微微點頭,少卿想了一想,看向淩篤,“你一直沒有說話,到底心中怎麽想?”

淩篤盯着香爐內袅袅而上的白煙,慢慢的道:“我想,或許皇上并不想封住消息。”頓了一頓,“對,皇上并不想封住消息。”

衆人沒有說話,看着他。

淩篤起身,走了幾步,每當他思考時,總是這樣。“大将軍,你說世上什麽人最能明白自己的心思?”

“敵人!”

“對!”淩篤停下腳步,“因此,最能明白靖海侯心思的人,就是皇上。靖海侯是枭雄,枭雄和莽夫最大的區別,便是善忍,善謀。如果我是靖海侯,給皇上下的毒必定是無藥可解的,既然皇上駕崩是早晚的事,我何必幹冒天下之大不諱逼宮?我會等,等到皇上駕崩,再僞造遺命,清除餘黨。”

蕭戟目光一閃,“那麽……皇上極有可能是自己主動喝下那杯毒酒的?”

淩篤慢慢坐下,“當時的情景誰也不知道,或許皇上主動喝下那杯毒酒,以便全身而退;或許毫不知情,誤飲了毒酒……我不敢妄測聖意。”

少卿道:“不管真相如何,靖海侯已經知道皇上中毒了。”目光在衆人面上緩緩掃過,“皇宮裏有他的細作!既然如此,我們更要将皇上中毒的消息透露出去,君臣綱常,是禮之根本,靖海侯如在此時動手,就是違背了禮,哪怕得了皇位,他也不會坐得安穩。”

莫為微微點頭,“皇上給了我們謀劃的時間!”

少卿颌首,“是這樣!因此我們更不能做錯一步。皇上就是社稷,他把社稷交給了我們!”

衆人對看一眼,齊聲道:“卑将願奉大将軍将令!”

蕭戟霍然起身,将羊皮地圖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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