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1)
過了太液池,只見拱橋旁邊,一人垂手侍立,正是李福海。少卿下馬,将缰繩抛給建威将軍。
“大将軍,請随我來。”李福海鞋上沾了新泥,肩膀被露水打濕。
少卿點頭,将佩劍遞給李福海。李福海雙手捧劍,在前邊引路。衣衫瑟動,隐隐露出沾了新泥的鞋子。悉悉簌簌,踏過光滑的石道,掃過濕潤的青草地。明明是隆冬,皇宮裏頭卻見不到堆積起來的厚厚的積雪,兩人轉過拱月門,光線越發幽暗了。青松翠柏,樹影斑駁,唯一的光亮,便是那從枝葉縫隙中漏下的幽藍晨光,絲絲縷縷,天地間宛如籠了一層看得見卻摸不着的輕紗薄霧。
少卿走在其中,聽着悠揚婉轉的鳥鳴低吟,聞着清淡醉人的寒梅冷香,深深覺得昨日的密謀布局宛如南柯一夢,卻也越發覺得此時的皇宮讓人陌生。
李福海在一處宮殿面前停了下來。少卿擡頭,“麒麟殿”!三個字棱骨分明,峻拔挺立,又冷凝沉密。
少卿猶豫了一下,伸手推開殿門,轉過屏風。幔帳已經被人撩了起來,榻旁案上,翠玉香爐紫煙袅袅。沒有侍女,沒有李福海,少卿雙唇緊抿,站在屏風旁邊,定定看着榻上那人。
皇帝身上只蓋了一層薄薄的被子,雙眸緊閉,寬大的衣袖懶懶的鋪在被上,水藍的錦被月白的衣衫,少卿心中竟生出一股濃濃的憐惜心疼來。放輕腳步,走到榻邊。皇帝的睫毛很長,宛如蝶翼,淡淡的落在臉上。少卿不覺伸手碰了碰,動作十分輕柔,生怕用的力道大了,這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龐便會如那瓷器一般怦然碎裂。
皇帝眼睑顫動,睜開,眸光清澈,一點也不像剛剛醒轉的人。
“你來了。”皇帝坐了起來。
少卿看得出來皇帝動作十分吃力,但他沒有伸手去扶。那人是皇帝,天生的威嚴傲氣。
皇帝坐直身體,看着少卿,唇邊帶笑。“都布置好了麽?”
少卿正襟危坐,神色如常,似乎皇帝如此一問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是,臣留下一百人接應,另一百人為信使趕往邊疆駐地,因此,現今臣只能以八百人護駕。”
皇帝想了一想,“是哪些邊疆駐地?”
“宣陽,穆淩關,洛賓、廣林、秦岳。”
皇帝輕輕笑了起來,“宣陽,穆淩關……你去那裏,不僅僅是為了調兵吧?那裏與狄人國土接壤。我只是疑惑,沒有虎符,如何調動軍隊?”
少卿垂下眼眸,沒有說話。
“……昨天晚上,我讓人追上蕭戟,将虎符交給了他。”
少卿猛然擡起頭,皇帝神色溫和,眼中含笑,少卿不知道皇帝究竟知道了多少,目光錯開,落在地上。紅桐木的地板上,燭火跳動,豔紅暗影,彼此交錯閃耀,如同少年時那明媚缤紛的桃花林。
“雖然你想得周到,但你去邊疆,朕更放心。蕭戟畢竟沒有和李遙正面交鋒,若邊疆狼煙再起,勝負難定。”
“皇上!”少卿聲音低沉有力,“若讓蕭戟留在京城,臣更不放心。蕭戟雖對臣為馬首是瞻,但……未必能夠壓制靖海侯,京城只有八百人!”少卿深深明白,蕭戟是個至情至性的人,若他欽佩喜歡一個人,便會為了那人連性命也不要,反之……少卿不敢多想,也不敢多說,君臣綱常,在蕭戟心中又算得了什麽。只有将他遠遠的調離京城,他才安心。
“京城只有八百人!”皇帝目光嚴厲,定定看了少卿一陣,又無奈的溫軟下來,“我不放心!”
少卿心中一軟,聲音柔和下來,“是臣的性命重要還是皇上的性命重要?皇上是社稷。”
皇帝嗯了一聲,似乎有些累了,靠在墊子上。“你手上的八百人再加上宮中禁軍,也足夠對付得了靖海侯的八百人了。按照禮制,侯爺只能帶八百人入宮,這只老狐貍雖然狡猾,也絕不會知道你已經進入永德門。”唇邊勾起笑,愉悅又殘忍,“蘇睿的口風很嚴,不是麽?”
少卿眼光閃動一下,似乎明白了什麽。“請皇上移駕太液池。”
皇帝點頭,拍擊手掌,李福海進來,手上捧着少卿的佩劍。
皇帝接過,锵的一聲,利劍出鞘,寒光凜凜。“龍淵!”皇帝聲音輕輕,嘴角含笑。
少卿見皇帝笑得溫柔,知道他想起了當初麒麟殿授劍一事,不禁也回以一笑。“皇上,啓程吧!”
皇帝看着少卿,将龍淵放到了他手裏,慢慢的,握住了他的手,五指交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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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靖海侯府
靖海侯夫人站在窗邊,看着庭園。黑灰色的地上,薄薄的覆了一層積雪,黑白相間,參差不一。偶爾從泥地裏冒出一兩顆小小的嫩芽,在微風中瑟瑟顫抖。此時天方亮出魚肚白,藍幽幽的晨光,将夫人淡紅的衣衫都染得綠了。
她就這樣站在窗前,任憑衣袖飛揚,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冷。直到身後傳來一聲嬌嫩的幼兒啼哭。
“阿紫。”夫人走過去,抱起趙紫。
小趙紫細細抽噎着,努力抓住母親的衣襟。
夫人親親孩子的臉頰,哄着他,“哭什麽呢?娘親在這裏。”
趙紫眨眨眼睛,滾下兩顆大大的淚珠,桃花瓣兒似的小嘴卻咯咯的笑了起來。或許淚水苦澀,小眉毛擰了擰,又要哭,但看了看母親,終究沒有哭出來。
“好孩子。”夫人将趙紫放在小床裏,輕輕拉過淡紅的小被子。
小趙紫歪歪腦袋,揮動雙手,咿咿呀呀的叫着。
夫人坐在旁邊,看着兒子,目光溫柔。少頃,伸出手指,在趙紫紅撲撲的臉蛋兒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撫摸。漸漸的,趙紫安靜下來,打了個小小的哈欠,蜷進小被子裏,可一雙清澈的大眼睛卻十分依戀的看着娘親。
夫人仔細看着兒子,目光溫柔無比,仿佛那是世上最珍貴的寶物。
過了一陣,見小趙紫仍睜着眼,夫人便笑着對他的眼睛輕輕吹了口氣。眼睛受不得風,立刻合上了,可随即又睜了開來。但眼前卻是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原來是被母親的手蓋住了眼。母親的氣息甜蜜香馨,趙紫咿咿呀呀的呢喃着,慢慢放松了身子,睡着了。迷迷糊糊中,覺得有一個溫暖的物體柔柔拂過臉頰……
天漸漸亮了,夫人擡起頭,目光穿過窗戶,堅定哀傷。淡淡的金光從外面滲了進來,一縷一縷,爬上她的膝蓋。膝蓋上一柄長劍。
“锵”的一聲,利劍出鞘,清冷的光映上她臉龐。手指慢慢撫過劍刃,一滴鮮血滴落,落在趙紫紅色的衣服上,融成一色。
“乖孩子,有娘在呢,沒有人能傷害你。”
夫人在趙紫小小的額頭上親了一親,起身,收劍還鞘,走向門邊,牢牢捍衛着這一方小小的鬥室。
靖海侯率領八百人,行至永德門前。天還沒有大亮,朝陽僅能将雲團勾勒出一道淡淡的金邊而已。京城的一切都籠罩在這樣一個寧靜朦胧的清晨裏。
今天的風有點冷。
靖海侯這樣想着,輕輕撣了撣衣衫,衣衫下面,堅實的暗甲發出輕微的金鐵之聲。這件暗甲,當得起三百斤的力。靖海侯嘴角一勾,松開缰繩,跨下黑雲骢驕傲的打了個響鼻。
“侯爺。”沉重的永德門緩緩向兩邊打開,蘇睿從裏邊走出。拱手,行禮。
靖海侯看着他,“昨夜宮中沒有發生什麽事吧?”
蘇睿道:“沒有,宮中一切如常。”
靖海侯定定看着他,蘇睿臉色如常。少頃,靖海侯微笑起來,将手一擺,身後一騎出列,馳入永德門內。
蘇睿将腰板挺得筆直,盔甲镗亮,甲內冰冷。
一刻鐘後,那人回來,附在靖海侯耳邊不知說着什麽。
蘇睿垂眸,眼光閃動。
忽然靖海侯策馬上前,俯視蘇睿,“皇上的身子大好了麽?”
靖海侯聲音低沉,既不欣喜又不驚慌,蘇睿不知道靖海侯究竟知道了多少。或許他什麽也不知道,蘇睿心思飛轉,昨夜,他反複查看,從永德門向裏,每一條禦道,沒有留下一絲破綻。大将軍一向是個謹慎的人,因此,他只能将靖海侯想成什麽也不知道,此時此地,他也只能這樣想。他已經沒有退路,皇上和大将軍,也已經沒有退路。
擡頭,聲音铿锵,“回侯爺,末将的職責是守衛永德門,皇上龍體如何,不是末将能夠過問的事。”
靖海侯眼角一挑,高高揚起了馬鞭。
蘇睿全身冰冷。
啪的一聲,靖海侯的馬鞭抽在了黑雲骢上。
“等會聽我號令,打開城門。”
靖海侯飛馳而過,身後八百騎如一片黑雲,獵獵勁風刮得人臉生疼。蘇睿退到一旁,瞥了眼八百鐵騎,铠甲在微露的晨光中铮亮一片。
目光轉開,濃濃晨霧中,屋舍密林若隐若現,其中不知還有多少兵戈血光。
這樣的軍隊,大将軍能夠對付得了麽?
蒙蒙霧氣,冽冽晨風,京城已是寧靜,皇宮卻比它還要寧靜幾分,除了遠處太液池傳來的水聲,聽不到一點聲響。靖海侯勒住缰繩,馬镫輕輕動了一動。他不必下馬,走到今天這一步,他已經不是臣子,因此,他不必朝拜。
睥睨四顧,似乎廣明殿已在眼前。但他到底是靖海侯,他的對手是皇帝!皇帝能在這麽的時間裏将盤踞在燕國西邊的強大的蠻族擊退幾千裏,皇帝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讓舉國人民稱頌贊嘆。這樣的一個人是他的對手。靖海侯握緊缰繩,傲然一笑,他就要擊敗這樣的對手。
手一揮,身後将士按照事先定好的計劃,兵分兩路。北路軍由靖海侯率領。
整座皇宮分為南北兩座,南邊是議政宮,北邊是內苑,其中,清涼殿,溫室殿,麒麟殿為皇帝寝宮。清涼殿在東,溫室殿在西,麒麟殿在中軸禦道上,而自從皇帝中毒以來,從來沒有離開過麒麟殿。宮中的一切靖海侯自然是熟悉的,但他的對手是皇帝。靖海侯思索着,環顧四周,天色漸亮,晨光已經不再是藍幽幽的了,淡淡的金色順着枝葉,一點一點的灑了進來,落在太液池上,水面上一片絢金,燦爛耀眼。路的盡頭,開始出現灑掃的內侍,刷刷的掃帚聲,像風吹落葉。
靖海侯哼了一聲,麒麟閣是內苑最北處,左右兩邊皆是護殿,宮牆高聳,難以攀援,只有正面是宮門,以一條禦道直通麒麟殿。換作別人,必定會在宮門平坦處設置重兵,但那人是皇帝,那個年輕的天子,比誰都深沉,卻也比誰都能犯險。
在僅有幾百羽林的情況下,皇帝,會怎麽做呢?
靖海侯手指收緊,一揚馬鞭,率領五百人往麒麟殿宮門飛馳而去。
五百米,四百米,三百米……
已經能夠看見那緊閉着的朱紅色的宮門了。靖海侯忽然回頭,往永德門望去。
“侯爺,怎麽?”前将軍順着靖海侯目光看去,手按劍柄,“若侯爺不放心,末将……”
靖海侯掃了他一眼,“蘇睿會背叛我麽?”頓了一頓,聲音堅定,“不會!”
須臾,探子急回,“侯爺!羽林!”
靖海侯愣了愣,幾乎不敢相信:“羽林?”是誰?胸中翻江倒海,蘇睿背叛了他!五指用力扣住缰繩,微微發顫,臉上血色褪盡。咽了口唾沫,咬牙,眉間已然滿盈殺氣,将手一擺:“布陣!”
話音未落,一片銀盔士兵已馳入眼簾,當先一人身穿藍盔,正是大将軍衛少卿。
少卿猛然勒住缰繩,滾滾八百精騎嘎然而止,淡黃的塵土從蹄下飛揚起來,彼此視線模糊,二百米,極近的距離!
少卿顯然也沒有料到居然會在這裏遇到靖海侯,他以為靖海侯必定會放棄應當重兵防守的麒麟殿正門,而從偏門奇襲。而從永德門到偏門,至少也要用一個時辰。按照計劃,一個時辰,足夠他們從左右兩側包抄靖海侯了。
但……此時靖海侯站在了他的面前。
沒有人動,雙方兵刃出鞘。
太液池水聲震天,驚濤拍岸。
靖海侯五指慢慢收緊,扣在柄上。
忽然一支羽箭從身後射出,斜斜的插在衛少卿前面的土地上。
緊繃的弦終于斷了,不知是誰先下的命令,雙方士兵如潮水般向前湧去,黑甲銀盔,交錯在一起,辨不出誰是敵人誰是戰友。喉嚨喊得嘶啞,耳邊卻只能聽見震天的太液池水。兵刃從敵人體內抽了出來,帶着血,又刺進敵人的身體裏。忽然戰馬倒了下去,身體翻滾,再也爬不起來,眼睛閉上前,看到湛藍的天上雄鷹飛過。
少卿一劍逼退靖海侯,撥轉馬頭。羽林軍緊跟其後,小樹林裏丢下幾十具屍體。
靖海侯催動黑雲骢,他不能讓衛少卿逃回麒麟殿。
忽然急馳中的羽林騎兵向兩邊散開,如同兩翼。
靖海侯手下的兵士雖然能夠以一當百,卻沒有經過戰場磨練,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瞬息之間,那分作兩翼的羽林士兵已悄然無蹤。
靖海侯暗怒,揮動令旗,重新集結軍隊,再往麒麟殿奔馳而去。
忽然大地抖動起來,恍如地震。
士兵勒住缰繩,看着靖海侯。
靖海侯心中不安,轉頭,右邊禦道盡頭,揚起淡黃的一線。靖海侯惱中掠過一個可怕的想法,大叫,急命回轉。但已來不及,左右兩條禦道,左右兩支騎兵,如迅雷閃電,轉眼已至眼前。
所有人都錯了,衛少卿率領的并不是羽林侍衛,而是跟随他征戰沙場的騎兵兒郎。騎兵最厲害之處,便是在急速飛馳中消滅敵人。那些士兵手中的武器,已經換成了沉重的長刀。彎彎的刀刃,在陽光中閃着血色光芒,銳利得連風也能切開。
一切發生得那麽突然,靖海侯的士兵,連一聲也沒有能夠叫喊出來,連同胯下的戰馬,被剖成了兩半,紅豔豔的血,淌了一地。兩翼騎兵沒有停頓,延伸成半月形,踏着飛濺開來的鮮血,橫掃叛軍。
等到一切平息下來的時候,麒麟殿前,除了衛少卿的騎兵軍團,僅剩幾人還能站立着了。
靖海侯握着劍,慢慢垂下眼眸,他的戰馬旁邊,被從腰間砍斷的士兵正在痛苦的翻滾,靖海侯舉起劍,将他的腦袋砍了下來。
擡頭,看着少卿,“想不到我會死在你手裏。”
少卿抽出羽箭,搭在弦上,拇指扣緊。
靖海侯笑得從容,“你今天殺死了我,明天又會被誰殺死呢?”
少卿抿唇,松弦,放箭。黑色的羽箭如同流星,向靖海侯胸膛射去……
箭頭一點一點沒入靖海侯胸甲,沒有噴薄而出的鮮血,沒有痛苦凄厲的慘叫,虎威将軍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哪怕失敗了,他也仍然是靖海侯。
狂風起,太液池濤聲震天。
禦道之上,臘梅飄香芳草萋萋,其下卻是血流漂杵屍橫遍野。
聞着那夾着血腥氣的冷冷寒梅香,虎威将軍覺得惡心,同時心裏又生出一股無法道清的孤獨。孤獨?是的,孤獨。他的目光落在了大将軍的背上,他不知道此時此地,大将軍是否也感到了那股令人窒息的孤獨。
少卿背對着虎威将軍,他看着靖海侯。靖海侯躺在地上,一如他身邊支離破碎的士兵。他在笑,哪怕已經死了,那眼角斜斜的一瞥,是一種極度的陰冷和輕蔑。少卿只能想到睥睨這個詞彙。可是他的神情卻是安詳的,湛藍的天空映入眼底,連眼眸也變成那一片純粹的藍。
皇帝說過,靖海侯是一只狡猾的狐貍。少卿卻覺得,靖海侯更像只狼,狡猾狠毒卻又溫情脈脈。
人在臨死前,會想些什麽呢?
瞬息之間,靖海侯流出的血,像一幅鋪開的紅練,染紅了少卿的靴子。
誰也沒有說話,枯黃的樹葉打着旋兒從樹上落了下來,浸透紅豔。
遠處永德門外喊殺震天。
“大将軍!”虎威将軍握緊劍柄,看着大将軍。大将軍高高舉起了手中的劍……
“把這個拿到永德門。”大将軍背對着他,聲音冰冷,“它比什麽都管用。”
“是。”虎威将軍舔舔嘴唇,一把抄起那顆正在少卿腳邊滾動的……血肉模糊的人頭!
此時永德門外,趙焱烈正指揮着靖海侯軍列陣。伸展開來的巨大盾牌,幾乎連天也能遮擋住,盾牌之下,卻是閃着冰冷光芒的黑色箭矢。
武衛将軍不怕打仗,縱橫戰場三十餘年,大小戰役不下四十場。但現在他既不是站在遼闊蒼茫的大草原,也不是站在險峻陡峭的崇山峻嶺,而是站在作為威儀象征的永德門上。沒有女牆沒有武器架,除了兩邊延伸出去的護殿,可以說沒有一點依托之地。
一定要守住永德門。這是大将軍的命令。
武衛将軍揮動令旗,六百名士兵穿過飛廊,越過永德門,跑入護殿。
護殿建于夯土之上,高二十五丈。士兵将背上盾牌取下,立在露臺上,挽弓搭箭。
令旗揮下,箭矢如雨。但那陣能将猛獸釘死在地的箭雨也僅是讓靖海侯軍停頓一下。
正午豔陽下,平平高舉的盾牌閃動着古銅光澤。
武衛将軍冷笑,“桐油藤盾,趙焱烈,你個狗娘養的。”
遠處藤盾遮掩下,趙焱烈看着他,目光意味深長。揮手,十餘人擡着巨木,向永德門撞去。
武衛将軍大吼一聲,搶過士兵長矛,用力向下擲去。武衛将軍的矛,萬夫莫敵。
羽林衛士醒悟過來,紛紛舉起手中的矛向下擲去。剎那之間,戰馬悲嘶,士兵慘嚎,喧嚣到極致,反倒一絲聲響也聽不見。
盾牌倒了下去,頃刻又被人拾起來。瞬息交錯,武衛将軍看得清楚,堅不可摧的盾牌之下,分明是紅豔得刺目的鮮血。得意的笑了,不畏懼死亡的士兵才是真正的堅不可摧。
如果說這場政變是皇帝和靖海侯的較量,那麽永德門前的拼殺便是武衛将軍和趙焱烈的戰鬥。勢均力敵的元帥,勢均力敵的将軍。武衛将軍舔舔嘴唇,這是一場真正的較量。
但武衛将軍沒有想到,趙焱烈不僅有藤盾,他還有一樣更厲害的武器,箭弩。
只見趙焱烈微笑着,将手中的劍揮了下去。剎那間,天空變成黑色,顫動的箭杆密密的釘滿了護殿。趙焱烈看不到護殿內的情景,但他看得到露臺上蜿蜒而下的紅色液體。于是,他露出了和靖海侯一模一樣的,傲慢的笑容。
這一次,靖海侯軍的開城巨木再沒有收到任何阻攔。
永德門內,十幾名士兵,同樣擡着一根巨木,等在門後。蘇睿湊近門縫,看到門外巨木撞過來,向下揮手。身後巨木同時撞向城門。只聽砰的一聲巨響,城門巍然不動。
城外叛軍似乎愣了一下,後退,繼續撞擊。正在這時,空中風聲尖銳,幾百根長矛夾着羽箭掃射過來,如同暴風驟雨。金鐵交鳴,血肉橫飛。戰争,不過如此。
趙焱烈擡頭,看向護殿,目光深沉。
叛軍不再進攻,一行執盾,一行挽弓,慢慢後退。
須臾之間,永德門外,只留下幾百具被長矛釘住的身體。
殿上,武衛将軍抿唇,沒有說話。
門後,蘇睿直起腰,沒有說話。
寂靜,誰也不知道這片寂靜背後隐藏着什麽。
禦道上,隐隐傳來馬蹄聲,蘇睿回頭,看到滿身血污的虎威将軍疾馳而來。與此同時,永德門上,碎石炸開,轟鳴震耳。蘇睿倒下了,亂石之下,露出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掌。
虎威将軍五指攥緊,幾步上了護殿,殿上都是血和屍體。
“大将軍……”武衛将軍腿上流着血。
虎威将軍看着他,高高舉起了手中的人頭。
武衛将軍笑了,身體晃動,以劍拄地。
城下抛石機仍在向前行進,一塊塊巨大的石頭,帶着呼嘯,砸開城牆。
虎威将軍冷笑,大吼一聲。
叛軍們擡頭,望着虎威将軍手中的人頭,神情驚恐。
虎威将軍舉着人頭,大聲喊道:“靖海侯反叛,現已奉诏斬殺。”
趙焱烈目光怨毒,眼角掃去,見一些軍士已經放下了手中兵刃。策馬上前,劍尖抵住他的胸口,“将劍拾起來。”
那軍士只是看着他,“将軍,我們沒有辜負侯爺之恩。”
趙焱烈咬牙,“将劍拾起來,打入永德門內。”
那軍士嘆息一聲,撥轉馬頭。
趙焱烈挺劍,穿透他後心。
周圍士兵頓了一下,開始後退。
遠處傳來吶喊,虎翼将軍率領囚徒沖向永德門,囚徒們武器雜亂,弓箭,槍矛,石頭,木棒……
叛軍已經潰散,無力抵擋。
紛亂之中,朱紅色的城門悄然打開。兩翼騎兵疾馳而出,長刀彎彎,嚴陣以待。
趙焱烈面無表情,冷冷的看着前面那個一身藍甲的青年。
“皇上赦令,只誅首惡,從犯不究。”
啷锵锵,叛軍兵器紛紛墜地,只除了趙焱烈。
“曾有人說,若要事成,一定要殺了你。”趙焱烈盯着少卿,“可是我和大哥都沒有聽從。因為你,衛少卿,只不過是皇帝身邊的從人。”笑了一笑,“如果能夠重來一次,一定很有意思。”
少卿擡頭,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也笑了,“不錯,如果能夠重來一次,一定很有意思。”
趙焱烈手腕翻轉,劍橫頸間,頹然倒下。
少卿看着這張與靖海侯相似的容顏,神情複雜。
忽然風聲鬥起,少卿就地躲開,一把抄起地上散落的盾牌。
叛軍已經放下武器,哪裏還有暗箭射來。
箭頭穿透護心境,胸口劇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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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德門外如此慘烈,而粼粼太液池上,卻仍舊金光碧波,漣漪陣陣。
皇帝就這麽看着池水,靠在軟墊上。
“皇上,叛軍首惡已伏誅。”光祿卿李密勳正襟危坐。
皇帝擡眸,精光閃現。“靖海侯府,兵馬大元帥府,該如何處置?”
李密勳沒有說話,虎贲中郎将看了他一眼,一字一字的道:“斬草除根,雞犬不留。”
谏議大夫劉文道:“斬草除根不錯,雞犬要留。雖然皇上統禦全國兵馬,但靖海侯,趙焱烈黨羽太多,會結怨太深,太廣。”
皇帝微笑,淡淡的道:“李密勳,傳令,京城明日照常開市。只砍樹,不斬草。元兇已滅,樹根要除。靖海侯長女,清平郡主趙若舟,斬;安祿侯趙紫,斬;趙焱烈之子,梁武侯趙幹鴻,斬;江郡王趙原普,斬;羽陽侯趙坤炎,斬;義郡王趙度明,斬;延平郡主趙粲,斬;太尉許煥成之子,執金吾許蒼瀾,斬;右京輔都尉丞許瓊然,斬;禮官大夫許耀庭,斬。除此之外,一律不問,不許抄沒財産。”
谏議大夫遲疑的道:“元兇的妻妾要除吧?”
皇帝沈吟一會,道:“将她們送往廷尉,若果真不知情,便把她們放了。你把趙襄的夫人帶來,朕要見一見。”頓了一頓,看向李密勳,“趙府的財産,由你監管。約束你的部下,不要驚擾他人。”
李密勳點頭,“是,此次剿滅叛賊,大将軍功不可沒,臣請問皇上,該如何賞賜大将軍?”
皇帝看向水面,波光流轉,“禮官大夫,你主管禮儀封賞,你說朕該怎麽賞賜大将軍?”
禮官大夫想了一想,“可以加封大司馬,此外多賞賜布帛財物。”看着皇帝,“衛少卿已經是大将軍,再賞,也無法可賞了。”
皇帝起身,袍袖拂動,“知會穆淩關以西,無需警戒了。”輕輕吐出一口氣,“朕,該去大光明殿了。”
大光明殿內,玉獸紫煙,缭繞不絕。皇帝坐在龍椅上,臉上光影交錯,看不清神情。
諸位将領凜立兩側,身上盔甲尤帶血跡。
皇帝微擡右手,宣旨宦官開始宣讀,“大燕皇帝旨,加封大将軍為大司馬大将軍,武衛将軍劉寒為右武侯将軍,虎翼将軍司徒尚青為執金吾,建威将軍莫阚為衛尉卿,鷹揚将軍霍傑為右衛率将軍,虎威将軍窦向為左衛率将軍,侍中嚴恪隽右仆射,淩篤為左仆射。”
衆人一一上前伏拜,皇帝傲然雄視,俨然君主。
太液池旁,血跡未幹,永德門外,硝煙未熄,牆角殘垣處,卻悄悄探出了一枝紅梅。
李福海顯然也看到了這枝紅梅,但此時他卻沒有一點心思欣賞,他的全副心神悉數放到面前這位女子身上。
女子坐在軟墊上,一邊溫柔笑着,一邊輕輕拍撫着懷中的嬰兒。
李福海上前幾步,将泡好的茶水輕輕推到了女子面前。那女子卻連眼角也沒有擡,李福海覺得,就是此時天地崩毀了,她的眼光也不會離開嬰兒的。
女子閑閑側坐,雖然沒有同他說一句話,但神情舉止間自然流露出一股威儀,于是李福海退開了些,看向門外,這是臨淵閣,門外守衛重重。
“公主,皇上待會就過來。”
靖海侯夫人輕輕嗯了一聲,依舊唱着歌兒哄着熟睡的嬰兒,她的歌聲是那麽溫柔祥和,充滿了寧靜喜悅,似乎皇帝來與不來與她全然沒有一點幹系。
李福海嘆息一聲,想說什麽又住了嘴。
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李福海拜伏,眼中看到明黃袍角。
皇帝在門邊站了一會,屏退衆人。
靖海侯夫人起身,“皇上恕罪,妾身行動不便,不能行禮了。”
皇帝看着她,微笑起來,“無妨,坐吧!”
茶是早就泡好了的,卻沒有人喝。
“姐姐,你已經不是靖海侯夫人了,以後就住在宮裏吧!”
靖海侯夫人擡頭,目光堅定,“我是靖海侯夫人。”
皇帝嗯了一聲,漫不經心的看向她懷中的嬰兒,“我聽侍從說,羽林到達靖海侯府邸時,姐姐手上拿着劍,守在房前。”頓了一頓,“那麽……現在怎麽又肯随侍衛來到皇宮了呢?”
靖海侯夫人淡淡笑道:“我想見一見侯爺,我知道,皇上必定讓我見他。”
皇帝坐直身子,目光銳利,“他是叛賊。”
靖海侯夫人輕輕笑了起來,宛如天下最美麗的桃花瓣兒,“在您的眼裏,他自然是叛賊,因為您是皇上。但在我眼裏,他是我夫君,他一直對我很好很好……”她頓了一下,目光更溫柔了,“嗯,我知道,他是世上最好的人了。煌筝,你答應也好,不答應也好,我總是要見他的。”
皇帝神情複雜,若是從前,他必定将這番話斥為無稽之談,但現在再沒有誰比他更明白了。手指不覺撫上腰間的玉佩,點頭道:“好,你去吧!”
靖海侯夫人起身,行禮,“請皇上保重龍體。”
李福海看着靖海侯夫人離開,萬分焦急,他從小童時就跟在皇帝身邊,自然知道這個姐姐在皇帝心中的分量。“皇上,萬萬不能讓公主與叛賊相見。若見了面,公主……”
皇帝沈默,嘆了口氣,苦澀之極,“你伺候了我們這麽久,難道還不明白姐姐是怎麽樣的人?她的丈夫在火裏,她必定在火裏,她的丈夫在水裏,她必定在水裏。”身子晃了一晃,似乎想站起來,卻站不得,“一個時辰後,你去看看,将他們,好好安葬了吧……”
一個時辰後,禮官及羽林侍衛擁着一駕馬車匆匆出宮。除了寥寥數人,沒有人知道這駕馬車馳往何處。
數天之後,京城西郊,靖海侯尚未完工的墓室被人倉促封上。據說,有人看見一行官員将兩具棺木放入墓中;據說,有人看見陪葬金銀器皿無數,唯獨沒有玉器;據說,有人看見除了那兩具大的棺木外,還有一具極小的棺木随葬在側。
些微流言,在還沒有興起時,便已被皇帝鎮壓下去。所留下的,只有清涼殿內一段極短的對話。
“都辦妥了麽?”
“是,主犯及其眷屬,無一人逃脫。”
“……樹根要除淨。”
“是,已經讓叛賊府裏的仆人确認過了,分毫不差。”
“你辦得很好,退下吧!”
廷尉退下,臨到門邊,心中現出短暫的猶豫。靖海侯最小的兒子,年紀幼小,就連府中的奴仆也不敢确認他的面貌,但……既然連靖海侯夫人如此芊芊弱質之軀也敢執劍守護,那麽應當是她的骨血吧!這世上除了母親,又有誰會這麽做呢?
這麽一想,那一絲猶豫便如風中流雲,悄然消散了。
他的這份猶豫,皇帝自然是不會知道的。現在皇帝的心裏,滿滿的只裝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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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德門外,京城已恢複了往昔的平靜,商販往來吆喝,市人高談闊論,誰也沒有注意那個剛剛從茶館外邊走過的婦人。
那婦人拉了拉肩上的包袱,抱緊手上的小孩,嬰兒睡得正熟,小臉蛋兒紅撲撲的。
婦人走到城門,猶豫了。兩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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