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2)

,一條通往山林,一條通往城鎮。

她回頭,已經看不到靖海侯府了,那次見面是她與夫人的最後一次見面。

那時候,夫人穿了一身月白衣裳,倚在窗邊。而窗外,卻是侯爺軍隊迤逦遠去的身影。

夫人聲音淡然,“你将阿紫帶到南方,那裏有我設下的田産家業,好好的,教他讀書認字。以後他長大了,若是想知道這些事情,你便告訴他。他若想報仇,你也不用攔着,只用對他說,我只盼着他一生平安喜樂。”夫人頓了一頓,抱起公子,戀戀的吻了吻他柔嫩的臉頰,“出城後有兩條路,你夾在人群中往城鎮走。皇上是不會派人來追你的,我只擔心……”夫人眉頭蹙起,她疑惑,這世上難道還有夫人猜不透的事麽?

或許她的眼神将這份疑惑透露出來了,只聽夫人嘆了口氣,“若說這世上有什麽是我猜不透的,就只有那個人了。他的心思,我從來只能懂一半。”将孩子遞到她手中,“天道無常,唯盡人力而已。”

懷中的嬰兒很輕,柔嫩的身子經不起一點催折。婦人牢牢抱緊孩子,宛如抱着全部希望。人很多,都是趕往城鎮的,沿途關卡嚴密,侍衛衆多。她想了一想,悄悄往山林走去。

山林很幽靜,密密的枝葉連寒風也擋住了,只偶爾聽得到山鳥鳴叫。可是這樣的山林裏居然也有人。

婦人後退幾步,這個男人她認得,事變之前曾到侯爺府上。

男人看着她,神色溫柔,“孩子睡熟了,你把他交給我,不要吵醒他。”

婦人抱緊孩子,戒備的看着他,夫人說過,什麽人也不可信。“大人為何不救我家老爺?”

男人搖頭,目光憐憫,“我若是救了他,連我也不能活了。我活着,阿紫活着,這就夠了。”

男人的神情是那麽溫柔,當真風采如玉。婦人呆了一呆,幾乎就要相信他了,但懷中的孩子動了起來。她恍然醒覺,連連後退。

可是卻連逃走也不能,瞬息之間,後心被什麽尖利的東西刺了一下,她拼盡全力,想抱住孩子,最後卻什麽也抓不住。

侍衛将熟睡的孩子遞到男人手裏,男人抱住孩子,微笑起來,“小心些,不要把孩子弄醒了。”

男人的府邸很大,比靖海侯的還大。園中的假山旁,一個三歲大的孩子正在玩石子,見男人回來了,歡快的迎上去,“義父義父,你去了好久。”歪歪頭,好奇的看着男人懷裏的孩子,伸手戳戳孩子粉嘟嘟的臉蛋,“她好漂亮,怎麽哭了呢?”

男人摸摸孩子的頭,“無絮,以後你就有小弟弟了,你要好好跟他玩。”

小無絮皺起眉頭,“她不是小妹妹麽?我要跟妹妹玩,不跟弟弟玩。”

男人看着懷中的孩子,目光閃動。

小無絮見男人不理他,悄悄伸手抓住了男人衣袖,讨好的道:“我乖,我跟弟弟玩,義父不要不理我。”

“嗯,以後我們會有很多時間,不該死的也死了,該死的也活不長久了。”男人拉着小無絮的手往裏走。

“為什麽活不久呢?”

“毒劍射在胸上,怎麽會活得長久呢?今天的書背好了麽?背一遍給義父聽聽。”

“好。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孩子清脆的童音,在男人低沈的輕笑中,漸去漸遠,終于沒入一片梅花叢中……

結局

自那夜過後,天越來越冷了,厚厚的雪将整個琉璃璀璨的紫苑蓋得嚴嚴實實,麒麟殿外的玉階丹璧早看不出原來面目,只剩一只雪白的石獅子仍在張牙舞爪。

但皇帝似乎毫不在意,每日依舊上朝,只是上朝的時間漸漸短了。

年關漸近,禦藥監越發熱鬧起來,先是南沼國使人送來了深海猛蛟的香脂,再是東北加木族人送來了深山黑熊膽,便連大燕的宿仇舊敵,遠在西北的狄人也送了百餘斤名貴人參,更妙的是其中居然還有幾株百世難求的藥中聖品——玄參。

大臣們高興的手舞足蹈,紛紛道:“皇天庇佑,大将軍洪福齊天。”

自然也有一些人心生疑惑,旁敲側擊的問李福海,李福海是看慣了世情的人,又如何肯說?最後少不得被那些人埋怨一陣。

今晚是除夕夜,皇帝下了敕令,允部分宮女太監與家人團圓,因此禦藥監內除了幾個小太監再沒有旁人了。李福海拿了把蒲扇,坐在爐子前有一下沒一下的扇着。

旁邊的小太監見了,咋咋唬唬地跑過來,連連說:“李公公怎麽能坐在這裏?”

李福海看了他一眼,那小太監只有七歲,一臉稚氣。微笑道:“我怎麽不能坐這裏?以前我連黃泥地都坐過。”

小太監不信,刮着臉頰羞他。

李福海拍拍他的頭,“你不信?我又算得了什麽呢?就連皇上也被人教訓過呢。”

小太監瞪大雙眼,“是皇上被別人打了麽?皇上有這麽多侍衛,怎麽會被別人打了呢?”

李福海盯着跳躍的爐火,出了一會兒神,“那人怎麽會打他,反倒是皇上将他按倒在地上。”輕輕笑了起來,“兩個人啊,誰也不讓誰,滾了一身的花瓣兒……”

那小太監更不信了,“不要臉,嗚嗚嗚大吹法螺。皇上那麽高貴的一個人,怎麽會跟別人打架?我不跟你說了,我到外邊玩去。”

李福海看着那孩子出去,捧了地上的雪來堆雪人。這時爐上的湯藥開了,泊泊地滾出濃濃藥香來。李福海卻一直看着門外那個小孩子玩雪,“是啊,現在的皇上,連怎麽打架都忘記了。不過那時候他可不是皇上呢!”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低,嘴邊的笑容卻越來越溫柔,“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風中忽然傳來音樂聲,李福海以為是從麒麟殿傳來的招魂咒樂,細細聽了一陣,卻又不是。那樂聲是那麽悠揚婉轉,借了水聲徐徐傳來,竟似從九天重闕上飄落下來一般。李福海不禁聽得癡了,待那樂聲散在花蔭草塢間時,臉上已多了兩行清淚。

遙望麒麟殿,只見得到幾點燭火星光。李福海素不信佛,此時卻雙掌合十,喃喃念道:“上天若能讓大将軍醒來,就是折去己身元壽又有何妨?”

今夜的風并不冷,一波一波徐徐送來,宛如深沉如墨的天空中被誰展開了一幅綢緞。這樣靜寂的夜晚,連洶湧澎湃的太液池水也和緩下來了,慢慢蕩漾着,畫出一圈圈精致的漣漪。這樣的夜晚是沉寂的……暗香浮動,讓人寂寞……

麒麟殿的窗戶被風推開,皇帝擡頭,目光越過晃動的流蘇,落到一叢梅花上。梅枝顫動,雖不是雪尤勝雪三分。

“過了今夜,晟兒又要長一歲了。”皇帝輕輕笑了起來,“聽老人家說外甥像舅,你是他舅舅,可他沒有一點像你的。小小個的人兒就知道揪着禦醫的胡子玩了。”起身,将手裏的玉簫放在案上。風中傳來爆竹聲,皇帝聽了聽,有些驚訝,“爆竹聲!”爆竹聲一聲接着一聲,火光隐隐。皇帝站在窗前,任憑夜風拂動衣衫,“宮裏好久沒有這麽熱鬧了。明天,這裏的梅花也全都開了。你出生時,也是這般漫天梅花麽?”

幾瓣梅花拂過皇帝臉頰,落在地板上。

皇帝仰望夜空,星子一閃一閃的眨着眼睛,“我把揚翼宮打開了,你以前就是住在那裏。那時你還很小,興許已經不記得了,但朕記得,裏面的一桌一椅,朕都記得,揚翼宮的門前,有三株桃樹。明天,你和朕一起去看看吧。”

回身,合了窗,将簾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爐中熏的是梅花冷香,榻上挂的是雨過天青的幔帳。

皇帝掀開帳子,席地而坐,靠着床沿。錦被柔軟,一片水青。

“佛說,性體空寂,我法俱遣,情執盡空,得無所得。今生今世,只怕我都無法悟透,悟不透,放不下,因此求不得,因此大苦痛。”皇帝合上眼,“你呢,少卿,你當真放下了麽?若放下了,怎會夜夜入我夢中;若放不下,我每夜吹簫給你聽,你怎麽聽不到?”

夜深了,一切都睡着了,只有夜風中的梅花,仍在微微顫動……

第二日,爆竹聲震耳欲聾,宮內裝飾一新,處處洋溢着春的喜氣。

只有麒麟殿,仍是那麽安靜,小太監慢慢将階下的雪掃成一堆,堆成兩個小雪人,手拉着手,憨厚可愛。

風卷着梅花瓣,沿級而上,入到殿內,拂開帳子。

少卿動了動,睜開眼眸。

梅花入目,雪白雪白,随風飄舞,漫天漫地,不禁嘆息一聲。

皇帝聽到聲響,立刻醒了,定定看他,眼角眉梢溫暖平和,“你醒了。”

少卿微笑,“醒了。”

皇帝推開窗,明黃的袍子飛舞起來,白茫茫一片大地。

少卿靠在枕上,聽着水聲叮咚,孩童嬉鬧。

皇帝看着他,“我吹首曲子給你聽。”

少卿笑着點頭,“好。”

皇帝手按玉簫,簫聲悠悠響起,比花柔軟,比雪清冷,又帶了金戈鐵馬的肅殺。

少卿看着皇帝,陽光落在皇帝臉上,溫柔淡然。

少卿和着簫聲,指節輕叩床沿,眉眼帶笑。江山如畫,造業苦痛,無從解脫,亦不願解脫。

無論前路如何,他們将永遠記得,這一個梅花飄飛的雪天……

後記:

當我打上最後一個标點符號的時候真的有種失落的感覺,這篇文寫了很久很久了~嘆氣,其中的酸甜苦辣真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在此,深深感謝陪我走過這段路的朋友,沒有你們的支持,某月是不可能把這篇文寫完的。小魂兒,小S,小狼,小兔子……

其實寫到最後,再回頭看看,真的已經面目全非了,一點也找不到當初我那提綱的影子,寫文,對我來說,不是我來操縱角色,而是角色操縱我。在此感嘆,能夠寫完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寫文是痛苦的,卻也是快樂的。

因此,我……文筆哪怕再不好,也仍然會堅持下去,努力的把每個坑都填滿!

真誠的,真心的感謝各位鼓勵過月月,幫助過月月的朋友,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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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玉漏相催

寫在前面的話^_^

本次番外是以不同人物的視角來行文,因此每一章節的視角都有不同,而每一章人物的名字,在章節開頭都已交代清楚了。

一、季川王

每天早晨我都要喝一碗鹿乳,仆人自然是知道我這個習慣的。今天很冷,我推開窗,窗前的矮幾上不知何時已擺了一只黑色的小碗,碗裏乳汁濃稠,像一面光滑的鏡子,密密的罩在碗上。聞着那香,品着淡淡的甜,看着窗外瑟瑟枯草,茫茫一片。乳汁在我舌尖打轉,稠稠的滑下喉嚨,帶起一陣難以言語的暖熱。我忽然想起旁邊服侍的人是燕國的奴隸,便問:“你們燕人也喝鹿乳麽?”

那人小心翼翼,“燕國極少見到鹿。”

“那麽平日你們喝什麽?”

“喝茶。”

一片樹葉飄落在幾上,我随手拈起,摩挲着狹長的葉面,“茶可好?”

“……茶清淡無味,不及鹿乳香甜。”

我轉過身,那人低着頭,似乎他自始至終都是這麽低着頭,我這府中再沒有比他更馴服的奴隸了,難怪別人總說燕國的女子嬌柔和婉。“茶雖清淡,其中滋味千回百轉,便如人心。”我看到她烏黑的發顫動一下,繼而惶惶俯在地上,背脊瑟瑟發抖,當真和婉可人。

門外傳來內侍尖細的聲音,我放了碗,指間枯葉碎成粉末,飄蕩着落在那烏黑的發上。

有一句話我沒有對那奴隸說,燕人像鹿,即便玩弄心機,也見不得血光。而飲着鹿乳長大的狄人卻不同,他們只繼承了鹿的角,銳利而堅韌,在那柔順的表皮之下,更能挑破敵人的咽喉。而将這種狡猾陰狠發揮到極至的便是大路盡頭的皇宮。我下了馬,望着高高的白玉階梯,每次我到這裏,總覺得體內有什麽東西狂猛的叫嚣着。戰靴丁丁作響,風很大,連沉重的腰甲也被卷了起來。我站在帝國的頂端,遙遙俯瞰,或許天下的皇宮都是一樣的,四處空曠,沒有一絲依靠,卻能将這縱橫起伏的疆土踏在腳下。

身邊內侍聲音低低,驚惶中帶着一點暧昧的讨好。

我自然知道單于為什麽急着召見我,我最後望一眼那滾滾而來的十萬燕軍,轉身進了皇宮。

我出來的時候,望着滿天星鬥,像風中的燭火,忽明忽滅,單于是過不了這個冬天的了。嗆人的藥香從半掩的宮門內傳出,我皺了皺眉,急走幾步,下了臺階。黑暗中不知從哪裏傳來戰馬悲嘶,或許是燕軍的,或許是城內的。這一道高高的城牆,隔了兩支軍隊。

接連幾日,燕軍果然攻城,我自然下令死守,燕軍十萬人,我軍八萬,憑借修葺一新的戰略工事,支撐月餘完全無礙。我卻接連向單于告急,我是龍城守将,滿城衛士盡皆歸我麾下,這等身份,怎能不善加利用?

果然單于接連派出特使,我立在城頭,看着一個個黑衣騎兵沒入黑暗,似乎看到了李遙無可奈何的苦笑。

當第九個使者出城之後,我終于再次看到天地之間揚起滾滾黃沙。

李遙的部隊是一支利箭,拉開了弓,便沒有一點回旋的餘地。看着那只利箭撕開圍城的燕軍,揚起一片血紅。到紅霞漫天時,城外已經沒有一個活着的燕國士兵了。沾了血的草,如燕國的曼陀羅,凄豔萬分。

我下了城樓,親自去迎他。他仍是那般孤傲,冰冷的唇緊緊抿着。我冷笑,不知待會面見單于時,他是否仍能如此。

與李遙一同入了宮,缭繞室內的仍是那股嗆人的藥香,讓人心悶欲嘔。看了一眼那靜靜垂着的幔帳,默默垂下眼,只用眼角餘光掃一眼身側的李遙。戰場上肅殺的眸光已經收斂起來,卻仍稱不上溫和,我不禁想到那縱橫草原的獵豹。幔帳內的人似乎動了動,伶俐的內侍忙忙扶住,一個朦胧的影子艱難的投在薄薄的青色布料上。

單于似乎病得很重,短短幾句也是斷斷續續,但他卻強撐着病弱的身體詢問戰況,末了還将李遙召進幔帳,聲音很低,我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麽,只知道李遙離開時漠無表情的臉上似乎多了一些什麽。我有些困惑,看着他走出殿外,燭火流動間,素來只被殺氣充斥的眼角閃過一顆暧昧的晶瑩。

幔帳內的人動了動,我過去,單于看着我,眼中完全找不出病重之人的混濁,但他确實是病入膏肓了。“待局勢穩定後,本單于必将李遙調出城,鎮守邊關。”他抓着我的手,力道大得不像一個瀕臨死亡的人,"你聽着,我今日說的話,你得一一記牢,不可洩漏!李遙是司徒錯的兒子,司徒錯,畢竟是燕國人,那李遙骨子裏也是燕國的血。待本單于死後,呼颉繼任,若能駕馭李遙,自然什麽都好說。若不能,殺!萬不能留他!"你聽着,李遙是司徒錯的兒子,司徒錯雖然離開燕國,但他畢竟是燕國人,李遙也是燕國人。待本單于死後,繼任單于若不能駕馭李遙,你便殺了他,無論用什麽手段。”

我忽然明白,方才單于究竟對李遙說些了什麽。李遙這人,只有用感情才能籠絡住他。殿內很暖,我卻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寒,這瀕臨死亡的老人,比草原上的餓狼更可怕,其實,我又何嘗不是餓狼?

我以血起誓,單于像是放心了,慢慢放開我的手。走出殿外,侍衛要給我牽馬,我看了看他腰間明晃晃的刀,奪了缰繩,自行跨上了馬。我不知道,身邊有哪一個人是值得信任的。

天已經黑了下來,戰火過後的龍城,冷得像鬼城。忽然聽到了馬蹄踏在石頭上的聲音,除了我,還有誰?順着聲音追去,竟是李遙。我與他并辔而行,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若非必要,我們一向沒有什麽交往。但今天晚上,我卻主動和他攀談起來。他說話極短,有點像腰間的佩劍,剛強冰冷。到後來,卻也有些暖意了。單于說他是燕人,我卻看不出他有一絲燕人的影子,燕人在我眼中向來是柔弱的。

“你和燕軍交戰數次,那燕人将領比你如何?”

這話多少帶了一點試探的意味,他應該也聽了出來,卻只輕輕掃了我一眼,劍眉一揚,“若說這世上有誰能讓我視為對手,就該是他了。”

我有些怔了,為他眉宇間的豪氣。

“待局勢穩定後,我自請鎮守邊關。”

我沒有說話,彼此都是聰明人,不需再說什麽。

李遙望瞭望布滿星子的天空,不知想到什麽,唇邊竟然綻出一絲笑意,暖暖的,像初春融化的海子,“有些對手,是該糾纏一生的。”

我心中湧起一種奇怪的感覺,看着李遙策馬而去,直到寒露浸濕了肩膀,才想起已經在這空曠的城裏站了很久。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麽樣的人,才能讓李遙露出那種表情,一生的對手,為之生,為之死的對手……望着紅色的城牆,我憤恨茫然。或許,我一輩子都将被困在這高高的城牆內,又或許,這一輩子也解不開這個謎團了。

二、馗箬擎

草原的女人和中原的女人不同,中原的女人和男人睡覺時不敢點燈,據說他們怕看見男人身上的傷痕,尤其當他的男人是軍人的時候。但我的女人每天晚上都點着燈睡,夜深人靜,我摟着她,摩挲着她細膩豐滿的身軀。她也摟着我,手臂光滑柔軟得像剛出生的小羊羔,她慢慢撫着我胸前的刀疤,眼中毫不掩飾的流露出狂熱的癡迷。我捏着她下巴,“你怕不怕?”

她重重在我唇上咬了一口,壓在我身上,燭火為她烏黑的秀發鍍上一層金邊,“我的男人是草原上最勇猛的武士。”

我立即翻身壓倒她,粗魯的摩挲着她散發着羊脂香氣的身體,不知誰先扯破了褥子,雪白的羊毛飛揚開來,宛如帳篷外的雪花。

待燭火燃盡時,我終于推開了她。天邊已經亮起了魚肚白,一層一層,朦胧的白裏露出淡淡的潮紅。

“還沒到練兵的時辰。”她側着身子,羊毛毯子滑落腰間。

“快打仗了。”我系好腰帶,看了看從帳簾外透進的微光,“也許,燕軍已經開始操練了。”腰上忽然一緊,她環着我,手臂赤裸白膩。

“單于一定會讓你當主帥。”

我拉開她,她定定看着我,眼中有股火焰在跳動。我只當她說笑,微笑着在她光滑的額頭上吻了一吻,将她抱到了床上。

幾月時日倏忽便過,草原上刮起了秋風,幹燥的風帶着兇猛的呼嘯,将茫茫草海掀得翻湧起來,青黃一片。

今年秋天,我沒有當上主帥,單于把原該給我的诏書遞給了李遙。

那一晚,我的女人盯着燭火,靜靜的坐了一晚。我摟着她,吻着她的額,笑着問她,我當不成主帥,還是不是你心中的英雄?

她低低抽泣着,終于伏在我肩上嚎啕痛苦,沒有一點遮掩,像個孩子。或許,這就是草原女人和中原女人最大的不同。

我拍着她的背,慢慢的哄。我一點也不擔心,李遙沒有軍功沒有資歷,所憑借的,不過是救了單于一命,而軍中将士最痛恨的就是這種一朝得志的小人。我想,過了這個秋天,李遙便如那帳篷外的草,連黯淡的青黃也看不見了。

很快我便發現我錯了!李遙在極短的時間內将軍隊整肅一新,本就強大的騎兵在他麾下更是鐵板一塊。我不得不重新審視李遙。這個英挺俊秀的年輕人,一點也不像胡人,眉目間倒有幾分江南的清婉。但江南煙雨迷蒙的水鄉是養不出李遙這樣冷酷鐵血的人的。李遙在本質上仍是一匹草原狼。他領着這千餘人的騎兵,策馬急馳直至天墜關,只因那守城官員侮辱了我族牧民。

號稱天下第二關的天墜關,在李遙眼裏宛若紙糊的城牆,我縱橫沙場三十餘年,卻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打法,狡猾詭詐得像群狼捕獵,将實力大于己方十倍的獵物耍弄得暈頭轉向,最後毫不費力的将它斬殺殆盡,生吞入腹。

我用眼角端詳李遙,自始至終,他都一臉平靜,似乎眼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而那一聲聲號令,卻是從他口中發出,他手中黑色的劍,也重重鍍上了一層鮮紅。我記得,那時正是豔陽高照,紅色的光,刺得我睜不開眼。

我再沒有怨憤,我覺得昆侖神附到了李遙身上,我這一生,只服從昆侖神。

深秋很快就來了,我為副将,李遙為主帥,鎮守宣陽城。

戰鬥異常殘酷,宣陽城下留下的血把黃色的土地染得鮮紅,就像這滿山漫嶺的楓葉。第一輪進攻,燕軍受重創,在宣陽城前丢下了五千具屍體。我知道燕軍不會善罷甘休,不禁看一眼身邊的李遙,卻見他慢慢從士兵手上接過弓箭,手指勾開弓弦。冰冷的箭頭對準了那身穿藍色盔甲的燕軍将領。李遙一臉鄭重,似乎天下再沒有什麽事比他現在要做的事更重要了。我不由得屏住呼吸,如果這一箭能夠射中……

飕的一聲,那箭像銀色的閃電,從李遙手上激射出去。

我看到一個年輕的将軍大聲叫着向那藍盔青年撲去,我勾唇輕笑,我知道他已來不及。

箭頭觸到了藍色的盔甲,卻被彈開。我大呼可惜,但我知道不能責怪李遙,他已盡力。

回了頭,以為李遙也必會如我那般一臉惋惜,卻見他黑嗔嗔的眸中流露出幾絲淡淡的笑意,竟是從來沒有過的溫和。

我的目光落在他拿着的弓箭上,那只是一名普通士兵的弓箭。我知道李遙有一張鐵胎硬弓,若他用那弓箭射擊,或許那燕軍将領已經倒下了。但誰知道呢,這段射程,畢竟太遠了。

戰鬥很快結束,我們丢了西北三千五百裏土地,而燕國也丢了卒城和北路十萬大軍。回到龍城,李遙和季川王一道入宮,我等在宮外。出來時,我先端詳李遙神色,昏昏夕陽下,李遙神色淡淡,看不出受了責罰,我松了一口氣。

李遙看着我,聲音溫和,“我要離開龍城。”

我緊握拳頭,幾乎想沖進皇宮,把那垂垂等死的單于揪下床來。但李遙擋在我面前,我咬牙切齒,“這次戰敗,不是将軍的錯!”

李遙笑了一笑,轉開目光,夕陽的紅光落在他睫毛上,像跳動的火焰,“五年之內,我必回來!”

腳邊的枯葉打着旋兒,我看着李遙一臉勢在必得,腦中模糊掠過什麽。也許,這場仗,只不過是李遙布下的一個局,戰敗,留下請罪的借口,順着事先布好的梯子爬出鬥争的漩渦。

戰靴霍霍,李遙已經去得遠了,肩上盔甲粼粼,宛如龍鱗。我知道,李遙絕不是甘于平淡的人。

我盯着他的背影,快步追了上去。聲音啞啞,“我随你去!”

我這一生,終是要追随昆侖神的。

來到邊關的時候,已是冬天了。鵝毛般的雪片,從空中飄飄蕩蕩的落下來,厚厚的積了一層。那天晚上,我們搭好帳篷,并在每座帳篷外邊生起了篝火。火光熊熊,映在牛皮上,蒙蒙的透出一點光來。我盯着那明亮的一點,直到帳外枯樹被狂風吹得轟然倒地,終于忍不住披衣下床。

李遙的帳前也生了一堆篝火,他一手撐着身體,一手執着長長的樹枝翻着火中的紅燼,我覺得他看的不是那火。我腳步一動,又頓住了,不知為什麽心中有些不安。雖然小心,仍踩得地上積雪咯咯作響。他動了一動,卻沒看過來,這一次,我清楚的看到,他看的是山那頭煙雨迷蒙的江南。

重重疊疊的山,仿佛沒有盡頭。我不認為山的那頭就是江南,那樣的荒涼枯澀,怎會是有着小橋流水的江南?但李遙從那天晚上開始,當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就習慣了看向山的那頭,臉上流露出一抹奇異的若有所思,我覺得他在盤算什麽。山的那頭,是燕軍守城所在。

邊關的日子過得很快,冬去春來,等我覺察時,滿山的杜鵑已經開了,紫色的牽牛花夾雜其中,倔強的纏了木棉一身。而在這段日子裏,燕軍奇異的沒有做出一點挑釁的舉動,甚至連牧民入關換取糧食,也毫不刁難。如此風平浪靜,我甚至有些懷疑以前邊關的奏報。到後來我才知道,如此種種,只不過因為燕軍換了一個守将。

那一年的夏天很怪,悶悶的酷熱之後便是接連不斷的暴雨。好象天河被人決開了口子,一股股的水嘩嘩的往下灌,我們不得不搬到了更高的山頭。

晚上誰也不敢睡,天地之間唯一的聲響便是潑水一樣的雨聲。忽然一聲巨響,連腳下的地也抖動起來。李遙霍的站起,微弱的燭火映在他眼裏,熠熠閃亮,像是忍耐了很久的獸,我不知道是什麽讓他情緒如此高漲。

那一晚,我們随了李遙沖到山頭。四周黑得像墨,只能憑借雨水打在地上的微光來辨認方向,我覺得我浸在一個水的世界裏,耳邊隆隆巨響,不知是天上的雷還是地上的水。等我站在山頂時,身上已經濕透了。

李遙站在我身邊,他正專注的看着山下。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順着他的目光,看到山下有許多模糊的影子。我猛然記起,去年春天,我們幫助山民将村子建在了山下。剛要說話,腳下山石震動得越發劇烈了,零碎的朝山下滾去。我湧起一股莫名的恐懼,轉頭望去,墨一樣的山上,一條白練傾瀉而下。

“将軍,是山洪。”我的聲音有些顫抖,“将軍,是否疏散山下居民?”

李遙的聲音如雨水一般冰冷,“再等等。”

我強迫自己靜下心來,他既這麽說,必定有他的道理。

山洪從我們腳下淌過,像一條奔流的巨龍,昂首揚爪,将兩岸的石頭都掀了下來。我眼睜睜的看着那一塊塊巨石滾落山下,帶起一陣微弱的驚呼。

李遙緊皺的眉頭忽然舒展開來,從腰間拔出一枚火炮,彈向天際。當火花散落之時,山洪那頭傳來幾聲沉悶的響聲,洶湧的河水漸漸弱了。我立即和士兵一道,将早已準備好的巨石沙袋扔入河中,迫使山洪改了道,注入山澗。

回到營帳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起來,滿山的杜鵑被雨洗過,更豔麗了幾分。我筋疲力盡,李遙卻像渾然無事,仍像往常一樣剪去蠟花,挑起蠟芯。我看着他唇邊淺淺的笑,忽然問,“這世上,還有什麽事是你不懂做的?”

李遙認真想了想,“或許有吧……”

我實在太倦了,後來他說了什麽我也沒有聽見,我只記得當時他的笑透明清澈,像個孩子。

第二天清晨,我正在帳內擦拭兵器,忽然聽到沙沙的輕響,似乎有誰正踩着草葉急步上山。這樣的清晨,究竟是誰?我一把撩了簾子,手按劍柄。只見豔紅怒放的杜鵑叢中,李遙正背着晨光。

此後的幾日,我總能聽到帳外傳來沙沙的腳步。

此後的每天,我習慣在清晨燃一把松枝,讓松脂的清香,掩去李遙手上的虎骨藥香。

此後的幾天,我偶爾聽到士兵低聲交談,燕軍的守将為救山民受了重傷……

我終于明白,山洪爆發那日,李遙為什麽會有那樣的目光,宛如忍耐已久的野獸!我也終于明白,當山洪洶湧而下時,李遙為什麽會一臉淡漠。這世間,還有什麽事是你料不到的?我低聲喃喃,折了手中松枝,扔進火堆!

三、小兵

我是一個小兵,既不是鐵鷹衛士也不是馬上騎兵,我只是一個小兵,每天所做的不過是将散亂在校場上的兵刃整理幹淨,待夜幕降臨時為大家生上一堆篝火。當然,除此以外,我還要做很多很多的事;當然,這些事跟打仗沒有半點幹系。

我曾經很羨慕的看着那些與我一般年紀的人意氣風發的跨上戰馬,曾經很不甘的看着那些與我一般年紀的人得意洋洋的提着敵人的首級回來,但現在,我已經不那麽羨慕了,因為我成了大将軍專屬的親兵。

我還記得第一天被派到大将軍身邊時,他一臉的無奈,但他最終沒有說些什麽,只是很溫和的讓我到校場去操練。直到那時,我才知道,原來大将軍是不需要親兵的,所有事情都是他自己動手,我要幫他,他只是笑着輕輕推開了我,讓我去忙自己的事。我有什麽事要忙呢?我是大将軍的親兵啊!

我爺爺也是軍人,後來爺爺老了,他就常常抱着我,一邊拈着煙鬥,一邊絮絮的跟我說軍中的種種。很多我都不記得了,唯一記得的是當将軍的人都很威風,坐在高頭大馬上,前呼後擁。因為當時家裏很窮,唯一一樣值錢的就是頭頂的那株葡萄藤。

蕭将軍也很威風,有一次蕭将軍将一樣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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