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大義滅親】

今晚,韓墨樓一如往常晚歸了。

他接下知縣一職,為了整頓縣政,天天早出晚歸,常常他回來時,顧秋心已經睡了,而顧秋心還沒睡醒,他人已經坐在書房裏看書。

她不知道他一天睡幾個時辰,只擔心他再這樣下去,恐怕會積勞成疾。

之前暗中幫婆婆做的棚架、籬笆跟臺子都已經完工了,今兒立山跟幾名仆役将物件搬到秀水居,并慢慢組裝起來時,她看見婆婆臉上驚喜又安慰的表情,深深感到歡愉。

果然,帶給別人幸福及愉悅,自己也能感受到幸福及愉悅。

組裝完畢後,她又親自領着仆役們整理籬笆邊的造景,不只種下多種藤類瓜果的苗種,還種了一些依時節開花結果的植物。

她知道婆婆不喜歡空有外表的植物,所以種下的全是可以入菜、入藥,或是用來泡茶的花草。

槐花,每年的四、五月是花期,花瓣可以蒸、炒、炸,入餡包素餃子,口味清爽,還有淡淡香氣,亦能直接洗淨食用。

木槿花,做法多樣,燒豆腐、煮豆腐湯或粥,口感爽滑。

洛神花,花香淡雅,用來泡茶煮茶,清香提神,清心明目。

南瓜,果實可吃,南瓜花亦蔬亦藥,具有養生效果,和着面粉炸一下,口感酥脆,鮮香四溢。

茉莉花就更不用說了,可入茶,亦可煮茉莉銀耳湯,适用于肚郁氣滞。

這些知識,她都是從韓墨樓書房架上的《醫典》學來的,她平時閑着沒事,就到他書房裏找書看,意外得知許多從前不曾接觸過的新知。

忙了一天,終于搭建完畢,看着成果,婆婆臉上的笑意藏不住,而她的心也暖暖的。今天是美好的一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不小心讓磚塊壓傷了手指。

一開始她不以為意,可晚上冼漱沐浴時才發現指尖都瘀血了。

就寝後,手指頭一陣陣的抽痛,她在床上翻了好久才終于迷迷糊糊地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隐約聽見聲音,知道是韓墨樓回來了。

為了不驚擾到她,他總是先去沐浴更衣後才回內室,而且還不準人出聲喊他,因為他實在太小心翼翼,有時她根本不知道他是何時上了床。

她沒睜開眼睛,也沒翻身,只是靜靜地躺着。接着,她察覺到他坐上了床,但沒躺下。正困惑時,他輕柔又小心地托起她的手掌。

她心頭一悸,原本還有點昏昏沉沉的腦袋,突然清醒過來。

他在做什麽?此時,她心裏充滿了疑惑,一顆心髒撲通撲通的狂跳。

他将她的手托在他那大而厚實的掌心裏,指腹輕輕地掃過她每根手指頭,然後,他輕聲一嘆。

她原本平靜的心房此時鼓噪得厲害,她偷偷的咽了一口唾液,盡可能地不讓他發現自己已經醒了。

她覺得好尴尬、好害羞,可胸口暖烘烘地,又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喜悅及幸福。

是呀,居然是幸福。

更讓她驚羞得差點跳起來的事情發生了,他、他居然在她手背上吻了一記。

天啊,她腦子都快燒起來了!

他究竟在幹什麽?她好想睜開雙眼問他。

慢着,他該不會已經忍不住,想對她做什麽壞壞、色色的事情吧?

就在她這麽想的時候,她察覺到他拿了什麽東西抹在她手指上,涼涼的,舒緩了原本不适的抽痛感。

他在幫她擦藥?她猛地睜開眼睛,驚羞地看着他。

看見她睜開雙眼,韓墨樓先是微頓,然後皺起眉心,嘴裏低低的念了她幾句,“不小心就罷了,還不用藥,瞧瞧你這手指,都瘀青成這樣了……”

他的表情跟口氣明明就像在說“你真會惹麻煩”,可為什麽聽進她耳朵裏卻像是“你知道這樣有多教人心疼”……

那藥明明是涼的,怎麽卻有一股子火熱從她的指尖光速般的往她身體各處竄,因為太害羞了,她下意識想把手抽回。

他稍微用力地握住她的手腕,眸子深深望住她,沉聲地道:“別亂動。”

“我、我沒事的……”她的聲線微微的顫抖。

他臉上表情沉靜,淡淡地道:“我回來時,馬嬷嬷在院門候着,她說娘今天很開心,還告訴我你給磚塊壓了手指,卻等閑視之……”

“馬嬷嬷真是瞎操心,不礙事的。”原來是馬嬷嬷跟他說的。

他擡起眼睇了她一眼,“她是真的擔心你。”

“我知道,她還是小姑娘時就跟了我娘,未嫁過人、也沒有一兒半女,所以一直把我當親生閨女看待。”說起馬嬷嬷,她眼底有着一絲暖意。

“我問了她關于你的事。”他說。

她微頓,“我的事?”

他颔首,繼續小心地幫她塗抹去瘀膏,“我只知道你的親娘在你三歲時就去世,并不知道你從此之後在顧家過的是什麽日子。”說着,他不覺皺起濃眉,“原來你說過慣了粗茶淡飯的日子,并不是場面話,也不是矯情……”

聽他的口氣,再看他那懊惱又痛惜的表情,她知道馬嬷嬷一定什麽都跟他說了。

說起來,過着那種日子的人是顧秋心,不是她,她可一直都是爹娘疼姥姥愛的。

“顧家來重男輕女,不說是我,就連趙氏親生的秋桐也沒受到憐愛。”她釋然一笑,“過去的都過去了,如今我可是苦盡甘來。”

聞言,他微怔,不解地看着她。

“嫁進韓家,多了一個娘疼我,手傷了,還有人大半夜幫我擦藥,哪裏不是苦盡甘來呢?”她俏皮的說。

韓墨樓唇角一勾,露出了欣慰的笑意。嫁給他是甘呀?那真是太好了。

“嫁雞随雞,嫁狗随狗,總之我現在是韓家人了,以前的事就不用再想。”她說得一派雲淡風輕。

他幫她塗好藥,輕柔地将她的手擱下,問:“你不怨嗎?”

她不加思索地搖搖頭,“不怨,我都嫁人了,只要跟他們劃清界線就好。”

聽到她說出“劃清界線”這麽重的話,他心頭微震,疑惑地看着她。

她斂起一臉輕松,正兒八經地解釋,“我的嫂嫂是前通州府尹的親侄女,我又嫁了你這個知縣老爺,明眼人都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吧?商人為利,自然得多方找門路及人脈,金脈、血脈及人脈是商人必備的三條脈,與為官者結親,便是為了人脈,而身為新任知縣的你應該就是顧家要的人脈。”

顧家明明是她的娘家……聽到她這番話,他有點吃驚,但在吃驚之後,又不知不覺地對她心生敬佩。

“雖然我不知道我娘家需要你來打開什麽門,不過我知道你的心性,理解你的抱負,若無必要,你還是少與我娘家接觸吧。”

顧秋心的這些話在韓墨樓心上敲了一記。

顧家需要他打開什麽門?她何出此言?是否她知道些什麽?

他忍不住想起今天聽司徒敬及藍玉夫所提之事,“顧家是你的根,你一下說要跟他們劃清界線,一下又要我少與岳家接觸,究竟是……”他語帶試探。

顧秋心不打算拐彎抹角。若他是個愛富貪貴的人,她也擋不了他,可他不是,他如此的廉明自愛,她決計不讓顧家對他動歪腦筋。

“有件事……我不得不說。”她直視着他,眼底雖有幾分掙紮,卻又無比堅定,“先前與兄嫂及秋桐妹妹搭畫舫游河,遇到黑風寨登船打劫,兄長突然命人急急将畫舫上的十幾二十箱藥材全沉入川中,此舉一直令我不解……”

韓墨樓想起今天司徒敬所禀之事,陷入沉思。

劫匪登船,明明性命要緊,為何卻是急着先将藥材沉入水中?再者,顧家商隊為何舍官道不行,偏走了牛溪道及水路,貨物遭劫又為何不報官尋回?

藥材,兩回都是藥材,這其中究竟有何玄機?

“我父母都是嗜財如命之人,這些輸出及輸入的貨物當中,怕是有些違禁品或是黑市貨物吧!”顧秋心合理懷疑顧家偷偷運送及買賣一些違法物品,“我大膽猜測他們之所以将我嫁給你,也是為了疏通合法管道,以掩護他們的小小非法行徑。”

既然她如此坦率,他也不需要逐字逐句地斟酌,“你何以确定是小小非法行徑?”他問得直白。

顧秋心嫣然一笑,“他們雖愛財,可傷天害理之事還是不敢做的。我爹是個守財奴,哪裏有利就往哪裏去,可還不曾發過黑心財;至于我那在我娘親死後扶正的嫡母,盡管未善待我,但也都是一些小鼻子小眼睛的作為,還不曾真正的傷害我……”說着,她深深地吸了一氣,神情輕松,“總之,他們雖有道德上的瑕疵,但不至于罪無可赦。”

聽到她如此分析自己的父母,韓墨樓先是懵了一下,旋即又忍不住地笑了。

他目光一凝,兩只黑眸深深地注視着她,“你知道嗎?其實今天我知道了一件事,而那令我感到困擾及掙紮,甚至焦慮着該如何面對你……”

聞言,她眨了眨眼睛,“焦慮着該如何面對我?聽起來是件不得了的事……”

他颔首,神情略顯凝沉,“你可知道西北戰事後,許多孤兒流離失所,湧入西北各城之事?”

“略有耳聞。”這事,她在秀水居聽王管家他們說過。

“近來這些孤兒在西北各城流竄,偷盜搶奪,鬧了不少事。”他續道:“昨兒總捕頭逮了十來個孤兒,卻從他們口中意外得知,在他們之中有個名叫六子的孤兒上了鬼哭山……”

聽見六子這個名字,顧秋心兩眼圓瞪,“那不是……”

“正是。”韓墨樓神情凝肅,“熟識六子的孤兒說,前些日子遇見入城的六子,他跟這些孤兒透露了一事,不久前黑風寨在牛溪道劫了一支商隊。”

她香眉一擰,“是咱們城裏的?”

他直視着她,“是顧家的。”

“你……不知道,對吧?”她讷讷地問。

“是的,顧家并未報官。顧家畫舫在離川遭劫,一開始顧家也不曾提及翟烈登船打劫之事。”

“咦?”原來上次畫舫遭劫,顧家也沒說?女婿是知縣,自家的商隊遭劫卻不報官?這任誰來看都覺得不尋常吧?看來,顧家真的在買賣一些見不得光的物品,是走私黑貨嗎?

“牛溪道偏僻,尋常商隊絕不會舍官道不走而走此路,所以……”韓墨樓的話到此停住,神情沉沉,“你怎麽看?”

“顧家運的恐怕不是能見天日之物……”她問:“你知道是什麽嗎?”

“據說是藥材跟布疋。”

“又是藥材………”顧秋心思索着,“有什麽藥材是得如此偷偷摸摸買賣的呢?”

“有些胡商在邊界買賣的藥物是朝廷禁止買賣的,偶爾有人藉着合法貨物偷渡,但數量并不。”

“朝廷禁止買賣,應該不是因為這些藥材對人體有害吧?”她好奇地問。

“那倒不是。”他詳細回答了她的問題,“據說有些境外藥材具有奇效,但因不記載在醫藥典籍之中,怕與其他藥物及食物混合之後反倒有害,因此才被禁止。”

聽着,她點點頭,“物稀則貴,想必這些違禁品都能賣到好價錢吧?”

“那是當然。”

“這麽說來,顧家便是借合法掩飾非法,偷偷運進高價的違禁品私下流通?”她下意識地摸着自己的下巴,細細思考。

突然,下巴一陣涼,一股嗆涼的味兒沖進她鼻子。

“唉呀,涼死我了!”她忍不住嚷嚷起來,胡亂的抹着自己的下巴。

見狀,韓墨樓一把抓住她的手,“你手上有藥,還抹?”

她一臉“我受不了了”的表情,狼狽又可愛,看着,韓墨樓竟忍俊不禁地笑出聲來。

他起身去擰了一條濕布巾,速速返回床邊,一手端着她的臉,一邊溫柔地幫她擦拭下巴及臉頰。

他那專注的眼神及輕柔的動作,像是一記響錘,重重的敲響了她的心鑼。瞬間,她心跳的速度快到讓她忘了臉上有多“酷涼”。

他眼睛垂下,兩人的目光對上,她臉上一陣臊熱,心慌意亂、不知所措。

“好、好灸了。”她佯裝鎮定地輕推他的手,一臉嚴肅,“那你打算怎麽辦?”

“你認為呢?”他反問她。

“若顧家真有不法之事,當然不可殉私包庇,當辦則辦。”她不加思索地回答。

他微微皺眉,“那是你娘家……”

“無奸不成商,商者逐利,走點後門偏也是尋常,投機取巧或許無妨,但若是涉及大奸大惡呢?”她義正詞嚴,“如今你也只是懷疑,若日後掌握實證,不必顧慮我。”

聽了她這些話,他仿佛放下了心中大石,露出輕松的笑意,然後深深地注視着她,“你總是讓我驚奇。”

迎上他過分專注熾熱的目光,她有點羞澀:“怎麽說?”

“你這小腦袋瓜子裏的想法,真不一般。”他衷心地贊美她,然後一臉認真嚴肅,“有件事,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見他一臉嚴肅,她也正兒八經地回應,“你說,看在你幫我塗藥的分上,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韓墨樓唇角一勾,娓娓道出公田租賃之事。

她認真地聽完,若有所思。

“如何?你認為我該去請你爹從中斡旋嗎?”

她微微皺眉,搖了搖頭,“不成,我不是要你少跟他們接觸嗎?現在你怎麽好去欠他人情呢?我爹也是商會一員,他是不可能得罪那些富賈,損及他們及自身的利益的。”

“左師爺也是這麽說。”韓墨樓一臉“你肯定有什麽想法”的表情,殷切地追問:“那你……”

“誠如我之前跟你說的,水至清則無魚,你是良駒,但這些商會人士是糧草,再好的馬若不吃糧,難行千裏。”

“難道讓我眼睜睜看着他們壓榨窮農,卻與他們……”

“當然不是。”她打斷了他,“政通人和,缺一不可,若與他們交惡,那便是關起大門,築起高牆,他們是進不來,但你也出不去,所以你得開大門,拆高牆……”

他聽得糊塗了,不覺皺起濃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不能跟他們硬碰硬,這對你日後施政并無絕對的利處。”說着,顧秋心細細端詳着眼前的他。

從面相上看,這男人是個四四方方、有棱有角的人,讓他去跟那些人虛情假意斡旋,恐怕将他倒吊起來都辦不到。

“讓我來扮白臉吧!”她提議道:“我是知縣夫人,當然要善用自己的身份,好好幫你打點喽!”

他好奇地詢問,“你如何打點?”

她深深一笑,“你會問我事情,聽我意見,那些商會的大老爺們難道不會?”

他微頓,忽地明白了,“你是說……”

她點點頭,一臉心照不宣,驀地,她想起他所提及的孤兒一事,神情一斂,“對了,你明天是不是要審訊那些孤兒?”

“是的,我想他們應該知道一些事。”

“讓我一起去,好嗎?”她語帶征詢及商量地問。

他微怔,“你?”

“嗯。”她輕點下巴,“這些孩子一路流浪,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頭,如今被逮,恐怕心裏十分驚惶。你跟司徒捕頭他們,一個個像是十殿閻羅,孩子見了你們,怕是吓到話都說不出來了。”

韓墨樓聽着也覺有理,點點頭,他笑望着她,“你明兒就跟我一起出門吧!”

“大人饒命,我們以後不敢了,不敢了!”

見孩子們一個個跪地磕頭,韓墨樓忍不住皺起濃眉,眼底透着悲憫。

這些孩子,最大的十五,最小的六、七歲,被關了一夜,想必都吓壞了也餓壞了。顧秋心是對的,她是應該來。

轉過頭,他望向此時才領着小節走進來的顧秋心,兩人視線交會,心意已通。

顧秋心跟小節毫不猶豫的就往牢房裏鑽,孩子們見進來的是兩個年輕的姑娘家,先是一愣,都一個個瞪大着眼睛看着顧秋心。

顧秋心看着他們,溫柔一笑,“都起來,別跪着。”說着,她轉頭看了小節一眼。

小節點頭,立刻将手上的竹籃擱在地上,上頭的布一掀開,裏頭是一顆顆香味撲鼻、熱氣騰騰的肉包子。

大夥兒見到熱騰騰的包子,眼底露出了渴望,可卻沒人敢伸手。

顧秋心上前親自将他們一個個拉起,然後将肉包子遞到他們手上。

幾個年紀較小的孩子不知已多久不曾吃到熱騰騰的食物了,一接到肉包子,就等不及的往嘴裏送。

裏頭年紀最大的孤兒是個少年,他眼神疑怯,卻又透着堅毅,顧秋心想,他必然是這些孩子的頭兒。

“你叫什麽名字?”她問。

少年面有疑慮地看着她,牢門邊的得勝說道:“這位是韓知縣的大人,問你話呢!”

少年一得知她是知縣夫人,先是一頓,然後趕緊又要跪下。

顧秋心輕托住他的手,“別跪,站着說話。”

少年感受到她所釋放出來的溫情及和善,忍不住紅了眼眶,求道:“夫人,我願意擔過,請放過這些弟弟妹妹吧!”

聞言,顧秋心溫柔一笑,“別擔心,韓大人沒說要責罰你們呀。”

少年愣住,“可是我們、我們是因為偷盜,才會被逮進來的……”說着,他怯怯地看向司徒敬。

“偷盜是不對,但念在你們年幼,若知錯能改,韓大人也是能既往不咎的。”顧秋心說着,輕拍了他抓着肉包子的手一下,“快吃吧!”

少年聽了她這些話,緊繃的情緒一松,眼眶頓時紅了、濕了。

他大口大口的吃着肉包子,眼淚撲簌撲簌的落下。

在顧秋心的提議下,韓墨樓同意讓孩子們移往衙門的小後院,離開大牢,見着了天日,吃飽喝足的孩子們臉上不再驚惶不安。

方才在光線幽暗、光源不足的大牢裏,顧秋心只隐約覺得他們蓬頭垢面、衣衫褴褛,現在到了光照充足之處,她才真正看清孩子們的模樣。

這一看,她忍不住一陣鼻酸,心痛不已。

這些孩子臉上、身上有着大大小小的新舊傷口,原該天真無憂的臉上,只有絕望……她不敢想像他們都遭遇了什麽。

他們乖乖地排排坐在院子的石階上,然後在顧秋心的引導下,一個個說出自己的故事。他們有些是失恃失怙,有些則是在戰時與父母走散、未知父母生死。

其中有對姊弟、一對兄弟及一對兄妹,其他人都是毫無血緣關系,卻一路扶持走到這兒的夥伴。

一路行來,他們餐風露宿,到處乞食。乞讨未果又饑寒交迫時,就或偷或搶,幸運的時候能夠逃過一劫,抑或是遇到宅心仁厚、願意寬宥他們的苦主,運氣不好,吃一頓拳頭都是家常便飯。

領頭的少年名叫平越,是孩子之中最大的,他的妹妹在逃難時死去,一路行來,他将這些毫無血緣關系的小弟弟小妹妹們帶在身邊,有福同享,有難他當,是這些孩子們唯一的依靠。

顧秋心傾聽着他們的故事,而他們也對顧秋心敞開心房。

“夫人……”平越悄悄地将視線瞥向遠遠坐在長廊另一頭的韓墨樓等人。

他們之所以待在那麽遠的地方,是應顧秋心所求,孩子們已飽受折磨驚吓,再看着那些個一臉嚴肅的大男人,哪裏說得出話來。

“大人真的會放了我們嗎?”平越怯怯地問。

顧秋心沉默了一下,目光一凝,“平越,放了你們後,你們能去何處?”

平越一愣,露出不知所措又苦惱的表情。

顧秋心掃視了孩子們稚嫩又悲傷的臉龐,“你要帶着他們繼續流落街頭,靠着乞食或是偷竊維生嗎?”

平越眉心一皺,眼眶又紅了,“我、我不想……”

“你剛才說你識字,會算數,對吧?”剛才平越提及自己的出身,原來他父親是教書先生,他自五歲便開始讀書寫字。

平越點頭。

“既然你有此專長,就能以此維生。”顧秋心問:“若我能替你謀份工作,你可願意?”

平越一聽,毫不猶豫地點頭,“平越願意!”

“那好。”她溫柔一笑,“我會請韓大人先幫你們覓個暫時安身之處,讓你們不必再流落街頭。”

平越跟其他孩子們一聽,喜極而泣。平越率先起身,下跪磕頭,其他孩子見了,也跟着磕頭。

“謝謝夫人、謝謝夫人!”

“你們快起來!”顧秋心連忙扶起平越,然後以眼神示意小節幫她一起扶起孩子們。

長廊另一頭,韓墨樓、得勝、左平及司徒敬看着這一幕,面面相觑。

“大人,不知夫人跟這幫孩子們說了什麽?”得勝好奇地問

韓墨樓目光沉靜地注視着顧秋心,眼底透着溫柔。在他眼裏的顧秋心就像顆太陽,到了哪裏都能照耀得人眼花,到了哪裏都能溫暖人心。

他唇角勾起一抹微笑,淡淡地說:“咱們過去吧!”

說着,他起身邁出步伐,三人見着,立刻跟上。

孩子們見“大人們”走了過來,又立馬一個個像根杆子似的站好。

顧秋心跟韓墨樓使了個眼色,似乎在暗示他不要太嚴肅,以免吓着這些孩子。

韓墨樓讀懂了她的眼神,下意識的小聲清了清喉嚨,“夫人可問出了什麽?”

“一時半會兒說不清。”顧秋心不啰嗦,直接切入正題,“不知大人可有地方安置這些孩子?”

韓墨樓一點都不意外,他早已猜出她的心思,而且心裏已有了決定。

“左師爺,”他看着一旁的左平,“我記得咱們在城南有座閑置的宅子,是嗎?”

“是的,大人。”左平回答。

城南的宅子本是前知縣馬良做為招待所之用,馬良卸任後宅子一直空着。

“先把宅子挪做安置西北孤雛之用。”他說。

“遵命。”左平一揖。

顧秋心露出安心又愉快的表情,眼底滿是感激的看着韓墨樓,轉過身,她對着孩子們說:“你們先跟着左師爺去吧!”

孩子們怯怯地點點頭,便要跟着左平離開,可走了幾步路,在他們之中年紀最小的女孩卻突然轉身奔向了顧秋心。

在所有人都未能預料之時,女孩一把抱住了顧秋心,她什麽都沒說,只是緊緊地抱着她。

那一刻,顧秋心的胸口好熱也好痛,鼻子一酸,眼淚瞬間在她的眼眶打轉,她壓抑着內心的蠢動,端起女孩那髒兮兮又帶傷的臉。

深吸了一口氣,她努力的擠出一記溫暖的笑,聲音微微顫抖,“不怕,跟左師爺去,我會去看你們的。”

女孩點點頭,對着她綻出安心的燦爛笑容,這才松手,旋身奔回去拉着一個小姊姊的手,然後跟着左平走了。

韓墨樓未動聲色地走到她身邊,輕聲道:“移步到我房吧。”

她望着他,點點頭,卻發不出聲音。

一進到韓墨樓的書房,顧秋心再也壓抑不住幾乎要崩潰的情緒,任由那悲痛的淚水潰堤。她低着頭,掩着臉,雖沒發出聲音,那微微抖動的肩頭卻将她的悲傷難過表露無遺。

戰火下的孩子,在二十一世紀依然存在,以往看着新聞報導中那些因為戰争而失去生命、身體殘缺或是饑寒交迫、瘦骨嶙峋的孩子,她總是感到痛心不舍以及憤怒。

可當時,她什麽都做不了,只能捐款給紅十字會或世果展望會這樣的慈善機構以幫助那些可憐的孩子。

而現在,她能做什麽呢?這些可憐的孩子就在她面前,她可以為他們做什麽?

看着這樣的顧秋心,韓墨樓胸口一陣一陣的揪緊,他知道她是個善良溫情之人,他也看出當她見着那些孩子的時候,內心有多麽的激動。

她有着一顆悲天憫人的心,有着滿腔的愛,這樣的她讓他無可自拔的愛上了、戀上了,甚至迷上了。

他趨前伸出雙臂,一把将她抱進懷中。

未料他有此舉,顧秋心先是一怔,身體不自覺地僵硬。她想,他知道她的情緒已到了臨界點,不然他不會要她到書房來,也不會把原本在書房守着的心硯跟随侍的小節支至門外。

他總是這麽細心,總是這麽溫柔,在他面前,她什麽都不必說,他便能理解她的需要、她的感受。

在他寬闊的懷裏,她安心的釋放自己的情緒,不必壓抑、不必害羞。

從沒有一個男人,能給她這般安心又自在的感覺。

想起那相戀十年的鄭道德,她便也想起跟他交往時從不能安心做自己的“黃美貞”。為了迎合他,她必須變成他喜歡的樣子,就連縱聲大笑都像是罪過般,可她的戰戰兢兢、讨好迎合,最後換來的卻是他的無情背叛。

她以為來到封建的古代,她将過着比二十一世紀更憋屈的日子,尤其是她還嫁了個知縣老爺,可她萬萬想不到,在韓墨樓面前,她可以哭可以笑,可以不顧形象……

她将臉埋在他厚實溫暖的胸膛之中,盡情享受着他所給予的溫情及平靜,慢慢地,她的情緒沉澱下來,眼淚也漸漸地收住。

她将臉離開他的胸,擡起頭來望着他,而他,也正低頭深深注視着她。

四目相對,她心中一片火熱,而他伸出手,溫柔地揩去她臉上及眼角的淚水,眼底漾着憐愛的笑意。

“放心,孩子們會得到很好的照顧及安置的。雖然扣除每月固定的支出及饷銀,能用的錢不多,但我會讓左師爺盡可能的撥出錢來。”

聽着他這番話,顧秋心的心情更是激動。他真的跟她心意相通呢!她還沒開口,他便明白她心裏的想法。

之前偶爾跟韓墨樓聊時,她也知道官府因着前知縣的貪腐,以至于如今財政吃緊。他雖已努力節流,但仍無法開源,剛才自孩子們口中得知除了他們這一夥,城中還有不少孤兒流竄,若要收容這些戰後孤雛,想必需要一筆不小的經費。

不成,她不能将這難題完全丢給韓墨樓,他要勞力費心的事多着了,她得為他分憂解勞才行。

她想起自己從前也常利用閑暇時間去些輔導及慈善機構無償授課,給予家庭功能不足的孩子們陪伴及指導,如今她正可以将過去的經驗落實于當下。

“大人,可以讓我全權處理安置孤雛之事嗎”她興沖沖地問。

韓墨樓微頓,“你?”

“你剛才也看見了,那些孩子十分信任我,對我也沒有戒備及畏懼,照顧孩子的事,女人就拿手,不是嗎?”她眼底閃耀着熱切,“我是知縣夫人,理當善盡我的義務及責任,愛民如子,就算我不是知縣夫人,也是你的妻子,妻子為丈夫分憂解勞也是應當,對不?”

韓墨樓未語,只是專注地看着她,眼底有着對她的激賞、崇敬,還有愛戀。

他不知自己對她是否真的一見鐘情,但他知道的是……那火沒随着時間熄滅,反倒是越燒越烈了。

确實,剛才見那些孩子如此信任她,甚至是渴望依賴她,他便可窺出她有着親和且讓人信服的特質,由她來安置照顧那些孩子再合适不過了。

“行不?”見他不說話,只是兩只眼睛望着她,她有點急了。她擔心他會因為她是女人,要她不該抛頭露臉或是幹涉縣政。

一絲柔情自韓墨樓黑眸深處流洩而出,他伸出手輕輕的在她臉頰上抹了一記,“依你。”

顧秋心一聽,忘情地撲進他懷裏,抱着他又笑又跳,“謝謝你!謝謝你!”

此舉讓韓墨樓先是一僵,旋即臉兒一臊,可須臾,他不自覺的笑嘆出聲。

顧秋心意識到自己失态,速速跳開,故作鎮定,“大人,那、那我先回府了。”

“嗯。”他颔首,眼底沒有一絲不悅。

她旋過身,突然想起什麽又轉過身來。

“大人。”

“秋心。”

目光迎上,他們同時出聲,因為同時出聲,兩人都愣了愣。

“你說。”他溫柔一笑。

“喔,我、我只是想問你晚上回不回府裏用晚膳?”她問。

他點頭,“我今兒會早點回府。”

“那好,我讓辛叔備膳。”她眨眨眼睛,望着他,“你呢?你要說什麽?”

他深深注視着她,聲音低沉而溫柔,“沒有別人的時候,叫我的名字吧。”

她愣了一下,臉兒有點發燙。也是,在外面,她尊稱他大人是合乎禮法,可他們兩人獨處時,還喊他大人就顯得生分了。

“知道了。”她怯怯地答應了一聲,轉身便打開書房的門,帶着門外的小節離去。

心硯随後走了進來,随口問了句,“剛才聽到夫人大叫,怎麽了?”

韓墨樓想起剛才顧秋心一時興奮而跳到他身上的事,不自覺的竟又臉熱了。

心硯盯着他的臉,“大人,您臉怎麽這麽紅?病了?”

韓墨樓随手在他額頭上彈了一記,“多事。”

轉身走回書案前的同時,他胸口一陣暖一陣甜,忍不住地嘴角失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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