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救命恩人】 (1)
城東,羅宅。
羅家是縣城糧商之一,除了買賣種籽糧抹,亦有良田收成。羅家有田地近百畝,又租賃公田三十畝,底下有不少貧農代耕。羅老太爺是虞縣商會創會元老之一。
羅老夫人對流水娘娘信仰虔誠,經常前去上香捐獻。她與羅老太爺育有一子三女,獨子羅敬初今年二十三,喪妻兩年,與其亡妻有一五歲獨子羅子聰,因是嫡子長孫,自出生便深受羅老太爺及羅老夫人疼愛專寵。
這些訊息,顧秋心都是多方打聽來的。
原因無它,只因羅家在商會中舉足輕重,極具份量,羅老夫人在一幫貴夫人之中又是說得上話、備受敬重之人。為了讓韓墨樓好辦事,顧秋心必須跟這些商會中的夫人小姐們打好關系。
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而江湖脫不了人情世故的迂回糾葛。
今兒個是羅老夫人六十壽辰,城裏的富賈仕紳幾乎全員到齊,無一遺漏。羅家原本并未發帖給韓府,是顧秋心向顧家跟趙氏套交情後蹭到的消息。
當然,關于羅老夫人的事情,也是趙氏告訴她的。
趙氏喜愛鑽營,無利之事不做,無用之人不近。從前,顧秋心是個無用之人,趙氏從不将她放在眼裏,如今,她的身份不同以往,尤其上次她跟趙氏說了那番話之後,趙氏便意識到她已非往昔那個丫頭,自然對她的态度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稍早前,顧秋心便問得羅老夫人的喜好,特地親自去挑了一件可擺設于案上的繡屏。繡屏共有六面,分別繡上象征福、祿、壽、喜、子、財的吉祥圖案,十分喜氣。
為了不顯得冒昧失禮,顧秋心是等着趙氏、李香君跟顧秋桐來了,才一起進的羅府。因着之前韓墨樓為了公田之事與商會搞得不愉快,那些富戶商賈們見了她多少有點尴尬。但她因為自小便經常比賽跆拳道,早已見多了大場面,即使這宴會上除了顧家人她誰都不認識,依然表現得氣定神閑。
她主動去向羅老夫人祝壽,并呈上自己準備的壽禮。
“老夫人,晚輩不請自來,還請老夫人見諒。”她恭敬誠懇地說:“晚輩在此恭祝老夫人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
來者是客,雖說顧秋心已嫁進韓家,但還是出身顧家,看在羅、顧兩家的交情上,羅家自然還是态度和善的。
“韓夫人真是折煞老身了。”知道羅家未派邀帖,顧秋心卻還是帶着禮物登門祝壽,羅老夫人反倒理虧心虛了。
“老夫人,晚輩知道你喜好秀致典雅之物,尤其是繡品,因此特地尋了一座案上的繡屏為您祝壽。”說着她以眼神示意小節及臨時被韓墨樓派來出公差的心硯呈上繡屏,繡屏呈上展開,羅老夫人看着那精細非凡的巧物,很是歡喜。
“韓夫人真是好心思。”羅老夫人和善地稱贊,“卻之不恭,老身便收下韓夫人這份大禮了。”說着,她示意一旁的獨子羅敬初上前。
羅敬初趨前代母親收下賀禮,讓仆婢将禮物置放到廳旁。
送完壽禮,顧秋心便領着小節跟心硯到外面交際,此時宴席未開,所有人都在園子裏談天說地。
顧秋心意識到那些夫人小姐們都顧忌着她知縣夫人的身份,刻意閃躲以避免跟她接觸,即便她努力藉故攀談,她們也是虛應幾句便想方設法的走開。
“夫人,看來大人真是得罪這些大老爺們了……”小節見她吃了幾碗閉門羹,在一旁悄聲地說。
“不要緊。”顧秋心不以為意,“伸手不打笑臉人,我好歹也是知縣夫人,這些人總不至于太不給臉面,只要我勤快一點,總能打進她們的圈子。”
“夫人……”心硯也勸道:“既然那些人都躲着咱們,不如咱們先入座吧?”
她忖了一下,不自覺地嘆了一口氣,“也好。”
話罷,她領着小節跟心硯便要往擺宴的大廳走去,才剛擡起腳步,便聽見有人尖叫,聲音又急又驚,還帶着泣聲——
“來人啊!救命啊!”
原本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天的人們都被那拔尖的聲音驚動,循着聲源望去,只見一名羅府丫鬟癱在地上,手指着池塘,渾身顫抖,“小少爺、小少爺他……”語未成句,她已“哇”地大哭出聲。
顧秋心意識到有事發生,一個箭步便沖了過去。
見狀,客人及羅家仆婢們也跟着跑了過去。
顧秋心往池裏一看,只見一名身着綠色衫褲的孩子面朝上的浮在水面,羅府丫鬟說他是小少爺,她心想,這孩子應是羅敬初之子羅子聰。
她想也不想,縱身便往池裏跳,在所有人的驚呼聲中游向那孩子。當她抓到孩子,卻發現他一動也不動了。
在她将孩子撈上來時,聽聞消息的羅老太爺、羅老夫人及羅敬初都已經趕至,她才将羅子聰平放在地上,羅家人已圍了過來。
“老天爺啊!不、不……”見金孫臉色慘白,一動也不動的躺在那兒,早已沒了氣息,羅老夫人放聲大哭,教人鼻酸。
雖說孩子不知道何時落的水,也已經沒了呼吸,但顧秋心不想放棄任何一個跟死神搶人的機會。
“老夫人,你先挪挪。”她輕輕推開正在嚎哭的羅老夫人,上前檢查羅子聰的呼吸脈搏,以及呼吸道是否阻塞。
看着她奇怪的行為,大家都瞪大了眼睛,議論紛紛,然後就見她打開孩子的衣服。
“韓夫人,你這是做什麽?”羅老太爺見狀驚問。
“羅老太爺、羅老夫人……”救人是争分奪秒之事,顧秋心沒空對他們解釋,“救人要緊,先讓我試試。”
羅家人都慌了亂了,眼下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麽,只能焦急的圍在旁邊。
“韓夫人,你……”羅敬初眼底透着憂傷及困惑,可又不知為何莫名地對她有着期待。
“羅老爺,事不宜遲,先讓我試試吧!”顧秋心說着,不等他同意,便開始對羅子聰做起心肺複蘇術。
會不會有事啊?見她用力按壓着孩子的胸口,圍觀的人們對她的行為感到怪疑,可沒人再出聲,顧秋心專注地為孩子做胸處按壓,并默念着次數,維持規律的節奏胸外按壓三十次後,她對他進行口對口人工呼吸。
“唉呀,這、這是做什麽呢?”見她捏着羅子聰的鼻子,對着他的吹氣,旁人都驚呼出聲。
顧秋心心無旁骛,依着胸處按壓三十次、人工呼吸兩次為一個循環,默默計算時間及次數。
在她重複做了十幾次後,孩子的胸口開始起伏,倒抽了一口氣,然後恢複了自主呼吸,并緩緩的睜開眼睛。
看見這一幕,衆人又再度驚呼,羅家人也難以置信地望向兩人。
“子聰,看看姨的手。”她在羅子聰眼前比了“YA”的手勢,“這是幾根手指頭?”
“兩、兩根……”羅子聰雖虛弱,但意識清楚。
她微笑稱贊,“好孩子。”顧秋心将孩子托起,輕輕的拍撫着他的背。
“聰兒、聰兒啊!”羅老夫人再也忍不住地沖上來,一把抱住失而複得的金孫。
金孫從鬼門送前被救了回來,她像是擔心一松手便又會失去般,牢牢的、緊緊的抱在懷中,然後滿懷感激地看着顧秋心。
“韓夫人,謝謝你,你是活菩薩、是活菩薩呀!”
“韓夫人,你是我羅家的恩人!”羅老太爺也情緒激動。
圍觀的人們啧啧稱奇,都不相信她居然能将一個沒了氣息的孩子給救活,而且不靠任何藥物。
也在圍觀人群之中的趙氏、李香君及顧秋桐更是吃驚,因為她們從來不知道顧秋心有此救人神技。
“秋心,你……”趙氏臉上滿是困惑,“你是如何辦到的?”
趙氏的問題,其實也是所有人想問的問題。此刻,幾雙眼睛盯着她看,每個人都想得到一個合理的解答。
看着他們,顧秋心頭一揪。糟了,她怎麽跟這些古代人解釋心肺複蘇術呢?她一心只想着救人,都忘了那些動作對古代人來說有多麽的不可思議,弄不好,還以為她會什麽妖法邪術呢!
倏地,她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絕佳的解釋——
“是流水娘娘教我的。”
聞言,所有人都露出狐疑,困惑的表情。
“我落水後,一度在生死關頭徘徊,昏迷不醒,就是離川畔的流水娘娘大顯神威,把我給救了。”她繼續胡謅,“剛才見子聰沒了氣,我腦子裏就有個溫柔的聲音一直催促我,還一個步驟一個步驟的教我,我不過是按着腦袋瓜裏那個神奇的聲音做那些事,沒想到孩子真的活過來了。”
“什麽?”趙氏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
顧秋心望向羅老夫人,續道:“一定是因為老夫人對流水娘娘信仰虔誠,流水娘娘才會顯靈。”
心肺複蘇術對古代人來說,無法理解也難以置信,對他們來說,神明顯靈這種事反倒更能說服他們。
果然,聽她這麽一說,大家十分認同,異口同聲地附和着。“對對對,肯定是流水娘娘顯神威。”
羅老夫人眼底盈滿感激的淚水,深深的注視着顧秋心,“韓夫人,你不是災星,是福星,是流水娘娘所眷顧的福星,我們羅家欠你一條命……”
“老夫人千萬別這麽說。”顧秋心未敢居功,謙遜地表示,“這是羅少爺自己的福氣。”
羅老夫人感激的說:“韓夫人若不嫌棄,還請移步後院,我差人備衣服讓你更換。”
她點頭,“給您添麻煩了,有勞。”
花廳裏,顧秋心已換上羅老夫人差人為她準備的幹淨衫裙,羅老夫人還命人沏了一壺熱茶給她暖身子,無微不至地接待着這個救命恩人。
此時,羅敬初也帶着失而複得的獨子來到花廳,并要羅子聰向顧秋心磕頭道謝。
“聰兒,韓夫人救了你的命,你快跪下來給韓夫人磕頭謝恩。”羅敬初說。
“是。”羅子聰雖只有五歲,但教養極好,聽得父親的命令,便立刻跪在顧秋心跟前,用那稚氣未脫的聲音正經八百地道謝,“子聰謝謝韓夫人。”
羅子聰有着一張圓圓的臉,還有兩只圓圓的眼睛,模樣十分可愛。
顧秋心将他扶起,溫柔地摸着他的臉,“子聰乖,以後可要小心點,別太接近池子,知道嗎?”
羅子聰點點頭,“我的烏龜溜進水裏了,我想把它找回來。”
聽着,她彎唇一笑。看來他是為了捉烏龜,才會一個失足掉進池裏。
“烏龜總有一天會上岸的,你要有耐心,知道嗎?”
“嗯!”羅子聰用力點點頭。
一旁,羅老夫人笑道:“韓夫人,你真是我們聰兒的貴人,若非有你,他現在恐怕……”說着,她眼眶又濕了。
“韓夫人,”羅敬初眼底充滿感激:“聰兒的娘親兩年前病逝,在下剛走出喪妻之痛,今日若再失去聰兒,怕是今生今世都要活在痛苦之中,說來,你也是我的貴人。”
“言重了。”她淡淡一笑,“其實這不是我的功勞,是流水娘娘呀。”
顧秋心今日前來參加羅老夫人的壽宴,便是為了與羅家交好,并借此機會跟其他商會成員打好關系,正愁着怎麽破冰,沒想到卻發生這一場意外,大大的推了她一把。
本想着羅老夫人對流水娘娘信仰虔誠,她只要投其所好,便能成功拉攏羅家,然而她今天意外救回羅子聰一條命,光這事就夠羅家惦記着。
“一定是老夫人對流水娘娘虔誠的信仰感動神明,娘娘才會借我的雙手救回子聰。”她續道:“德厚則生福,人生在世,只要多積善德,便有福澤。”
“韓夫人所言甚是。”
顧秋心知此時她不管說了什麽,在羅老夫人心裏都是有份量的,于是趁勢提起公田租賃之事。
“老夫人,晚輩聽聞老夫人宅心仁厚、德高望重,心裏十分仰慕,一直想來拜訪您的。”她說。
羅老夫人微頓,謙遜地回應,“老身何德何能?”
“老夫人,”她直視着羅老夫人,态度不卑不亢,“晚輩知道我夫君先前為了公田租約之事與羅老太爺及商會各位前輩尊長鬧得有點僵……”
羅老夫人頓了頓,蹙眉苦笑。
“做為一縣之長,我夫君自然要照應庇護其轄內所有百姓,無分尊卑貴賤,也因此為了那些窮農貧戶,才不惜得罪諸位仕紳商賈。”顧秋心目光一凝,正色地說:“家父亦是從商之人,從商無非為了争名逐利,但為了眼前近利而抛棄善心實不智之舉。”
羅老夫人跟羅敬初互視一眼,神情有點凝重。
“韓大人,你想說的是……”羅敬初問。
“公田放租,約十年,租金低廉便罷,但地主對窮農卻不盡厚道,多所苛扣……”她神情凜然,“我知道羅家對于那些替羅家耕作的窮農比起其他人算是仁義的了,要不是積了這點福分,怕是今天也搶不回子聰的命。”
聞言,羅老夫人跟羅敬初都陡然一震。
“羅老夫人、羅老爺,”她直視着他們母子二人,續道:“我夫君是不擅言語之人,但他一心為國效力,造福社稷,扶弱助貧……不瞞二位,為了安置那些湧入縣城的西北遺孤,夫君到處籌錢,每天焦頭爛額,做為他的妻子,我只能為他分憂,卻無法為他解勞,內心十分的懊喪痛苦……”說着,她佯裝低落模樣。
韓墨樓設了收容所安置西北遺孤,并由顧秋心負責照顧之事,羅老夫人跟羅敬初其實已有耳聞,但之前因為韓墨樓與商會結了梁子,他們礙着羅老太爺,也只能默不作聲,視而不見,可現在不同,她是羅家的恩人,恩人的事就是羅家的事。
“韓夫人,韓大人收容西北遺孤之事,在下略有所聞,不知能否盡一份心力?”羅敬初問道。
顧秋心心裏一喜,但不動聲色,她神情平靜地道:“鬥米恩,升米仇,我收容照顧這些孩子并不是要養他們一輩子,而是要他們知道天底下沒有不勞而獲之事,更沒有人應該對他們不求回報的給予及付出,我更期望的是,現在的他們接受別人的扶助,有朝一日當他們能夠自立時,也可以給子別人幫助。”
聽着,羅老夫人跟羅敬初又是一愣——收容那些孤雛不就是為了讓他們吃飽穿暖嗎?
“這些孩子手腳齊全,身體健康,其中又有讀書識字之人,只要給他們機會,便能自力更生,不需他人施舍撫養。”她續道:“實話實說,我希望能為這些孩子謀出路,找活兒,城裏那麽多商家店號總有用人之需,不管是文職還是勞務,只要透過官府介紹,定能為商家尋到好夥計,也能替他們找到好工作,一旦可以養活自己,他們便不用餐風露宿,偷搶拐騙,更不會被惡人所用。”
她唇角微微上揚,有一介隐隐的自傲,“我夫君求取功名,不為利祿,只是為了讓百姓能安居樂業。”
聽了她這番話,羅老夫人跟羅敬初深受感動及震撼,久久說不出話來,母子二人互看了幾次,像是有了共識及默契。
“韓夫人,我願為先鋒,首先響應你的號召。”羅敬初說道:“今後有需要羅某效力協助之事,盡管開口。”
聞言,顧秋心立刻彎腰敬謝,“我代夫君謝過羅老爺。”
“韓大人,”羅老夫人接着說道:“老身在一幫夫人之中還算說得上話,你放心,我會幫你把這些話帶到的。”
“晚輩謝過老夫人,”顧秋心也向羅老夫人行禮致謝,“有老夫人說話,相信衆人定會共襄盛舉。”
閑聊了近一個時辰,顧秋心向羅老夫人告辭,羅敬初為表對恩人的慎重,親自送客。
到了門口,顧秋心上轎之前,羅敬初像是突然想起付麽,卻面有難色,欲言又止,“韓夫人,有件事,我不知當說不當說?”
“羅老爺直言無妨。”她道。
“是關于夫人的兄長……”羅敬初神情凝重,“因為經商的關系,在下免不了要應酬,偶爾也出入潇湘院之類的地方,在下數次與令兄碰頭,發現他經常與一些外地客商聚集在一塊兒,言行舉止似……”
她神情一凝,“羅老爺,不必顧慮。”
“在下覺得他舉止怪誕,外貌也變得與從前不同,而且他所接觸之外地客商、看來都不是善類。”羅敬初猶豫道:“我暗地裏打聽過其中一名來自巴山的劉姓客商,此人每兩三個月前來縣城一趟,總是出入潇湘院這樣的場所,接觸許多商賈,卻不曾見他與任何商家做了買賣,倒是送了不少人忘憂香。”
她微頓。忘憂香?那不是顧秋豐十分喜歡的熏香嗎?她還記得李香君對她說過那熏香十分邪門,難道顧秋豐面色蠟黃、精神不振,情緒又莫名亢奮,是因為用了忘憂香?
那忘憂香該不會是某種毒品吧?若是的話,表示有人在那些風月場所流通毒品,誘人上瘾?不成,這事她得立刻告知韓墨樓。
“羅老爺,事關重大,我會立刻告知大人,多謝,告辭。”
回到府邸,韓墨樓已經在曉陽院等着她。
她快步上前,等不及要将她今天的戰績跟羅敬初告知她的事說給他聽。
韓墨樓見着她,立刻發現她身上穿着不曾見過的華美衫裙。
“沒見過你有這襲衣裳,新做的?”他問。
顧秋心愣了一下,她真沒想到他會注意到她的穿着。
還未解釋,跟着她去羅府的心硯已急着将今天的事向主子爺禀報——
“夫人今天掉進羅府的池子裏。”心硯接話,“這身衣裳是羅家夫人的。”
聞言,韓墨樓突地一驚,神情驚憂,“什麽?你怎麽……”
“你別聽心硯亂說,我不是掉進池子,我是自己跳下去的。”她一臉小得意。
聽她說是自己跳下去的,韓墨樓臉色更難看了。
見他一臉鐵青,她急忙解釋,“羅老夫人的小金孫為了撿烏龜,不小心掉進池子,我是為了救他才跳下去的。”
聽了她的解釋,他神情稍稍緩和,但還是讓人覺得他有那麽一點不開心。
顧秋心怯怯地看着他,問:“你不高興?我是為了救人才……”
“我知道你是為了救人,但那麽多人在,你犯不着自己跳下去,你不谙水性,要是……”他濃眉一皺,“別忘了你是怎麽讓翟烈帶到黑風寨的。”想到她可能因為不谙水性而有性命之危,他一顆心就揪得死緊。
“那只是個池子,不是大江大海,不礙事的……”她一臉讨饒的表情,“救人刻不容緩嘛,所以我……瞧,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他當然知道救人是刻不容緩的事,他也以她為榮為傲,但……光是想到她可能有生命危險,他就高興不起來。
沉着臉,他不說話,只用兩只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
這時,心硯意識到自己一時嘴快,似乎害到顧秋心了,于是趕緊又補上一句,“大人,您有所不知,夫人今兒個可出盡風頭了。”
韓墨樓又皺起濃眉,厲眸冷瞥了他一眼,站在心硯旁邊的小節實在看不下去,用力的扯了心硯一下,“你要是不會說話就閉嘴。”
“我、我話都還沒說完呢!”心硯不服氣。
“心硯,”韓墨樓直視着他,冷冷的道:“今兒在羅府都出了些什麽事?”
“大人,”心硯一五一十地說:“羅家小少爺被夫人從池子裏撈上來時,早已沒了氣息,眼看着就要入鬼籍了,可夫人卻對着羅家小少爺的胸口壓啊壓,再對着他的口吹幾口氣,就這麽樣,羅家小少爺活過來了。”
聞言,韓墨樓驚疑萬分,“什麽……”
“大人不在場,不知道當時所有圍觀的人有多麽吃驚,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呢!”心硯一副與有榮焉的得意表情。
“羅老夫人跟羅老爺看夫人把羅小少爺給救活了,簡直把夫人當活菩薩一樣,立刻将夫人奉為上賓。”
韓墨樓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木木地望着顧秋心,“是……真的?”
顧秋心尴尬地笑笑,“是真的。”
“你怎麽辦到的?”他問。
“我……”流水娘娘顯神通是她胡謅來說服羅老夫人他們的,但對韓墨樓,她也要那麽說嗎?可如果不那麽說,她又該如何解釋?
“大人,是流水娘娘大顯神威。”心硯興沖沖地接話,“夫人說當時有個聲音在耳邊授以她救人之術,一定是流水娘娘。”
韓墨樓是個讀書人,聖賢書說子不語怪力亂神,聽心硯這麽說,他不自覺又蹙起眉頭。可這世上的确有很多無法解之事,如鬼神,他不能否認其存在。
“秋心,你真是……”他眼底透着疑惑。
“是,确實是流水娘娘授我救人之術。”眼下,她也只能說是流水娘娘顯靈了。
韓墨樓倒抽一口氣,霎時說不出話來。
“其實,流水娘娘這是在幫咱們。”她說。
他眉心緊皺,不解地看着她。
“因為我救活了羅家小少爺,羅家上下便把我視如恩人,對我這恩人算是有求必應。”她話鋒一轉,粲然一笑,“我跟你說,羅老夫人答應我會去說服其他商會成員,而且她跟羅老爺還要資助收容所,助我幫孩子們找差事呢!”
韓墨樓一頓,他真想不到她不過是赴了羅老夫人的壽宴,竟能一下子便辦齊了這麽多事。自他讓她負責置辦西北孤雛收容所後,她就每天在收容所忙得天昏地暗,對于孩子,她很有一套,而她也給收容所取了個名字,叫“暖暖窩”,她帶着孩子們打掃整頓環境,還找來立山教孩子們将那宅子進行了一番修繕補強。
她知道公銀短缺,籌募不易,便盡可能的節省開銷。先是在宅子裏整地,教孩子們種菜,還拜托幾名他撥給她使喚的衙役去外頭找了編草鞋、糊紙傘及縫補等論件計酬的活兒,教着孩子們學會自力更生。
不過就半個月的時間,她已将暖暖窩管理得井然有序,孩子們也對她相當尊敬服從。可因為不斷有新成員進到暖暖窩,因此開銷越來越大。
他聽馬嬷嬷說,她偷偷變賣了幾樣首飾,就為了不給他增加負擔。
這事,馬嬷嬷請他務必不要提起,以免她覺得身邊的人都不靠譜,嘴巴關不緊。
對于她所做的一切,他點滴在心,銘感五內。
此刻,他對她有着滿滿的崇拜、傾慕、景仰、感激,還有無法自拔的愛戀。
她是個福星,老天爺竟将她這個福星送到他眼前來……
他不管心硯跟小節還在一旁,一把拉住她的手,“屋裏說話。”說罷便抓着她往屋裏走去。
看着兩人進屋的背影,心硯跟小節先是讷讷地互看了一眼,然後會心一笑。
進到寝室裏,他拉着她在窗邊坐下,窗外草木扶疏,此時晚風拂來,十分舒爽。
她急着想告訴他更多事,尤其是關于顧秋豐使用忘憂香之事,才要開口,韓墨樓的大手已撫上她的臉頰,她一怔,迎上他那熾熱又專注得過分的黑眸,心頭一跳。
不自覺地,她向後退縮了一下。她一退縮,韓墨樓竟伸出雙臂,霸氣又直接地将她攬進懷中,深深地、緊緊地。
她又驚又羞的僵了身軀,一動也不動,她瞪着雙眼,眼珠子轉了兩圈,咽了一口唾液,才讷讷地問:“怎、怎麽了?”
他沒說話,只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再沉沉的吐出。
“答應我……”他聲音低沉,帶着央求。
她愣了一下,“答應你……什麽?”
“以後再也不要做危險的事。”他說着話,擁抱她的雙臂不自覺圈得更緊。
感受到他雙臂所帶來的愛憐及惶恐,她胸口一陣悸動。
他在害怕,真的害怕,他……怕失去她嗎?
原來,她在他心裏是如此的重要,仿佛她是他的所有,是他的天地般。
這一刻,她的心融了、化了。
她溫順地偎在他懷裏,點了點頭,“我答應你。”
他輕輕将她從胸前拉開,眼睑低垂的凝視着她,又是沉沉一嘆,“為什麽我無法相信你?”
“難道要我發誓嗎?”此刻,她其實心慌意亂,可為了不讓他發現,她故作無賴地咧嘴一笑。
她的不以為意讓他又皺起濃眉,“瞧你,你這态度讓我如何相信?”
“我……”她尴尬了,“我只是想讓氣輕松緩和一點。”
“當你做下可能傷害自己的決定時,可有一點點想到我?”他目光深邃的望着她。
她心頭一悸,“啊?”
“你可想過,若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會有多心痛難過?”他神情嚴肅地繼續說。
看着他那嚴肅到令她害怕的表情,她不敢再嘻皮笑臉了,可雖然臉上的戲谑收斂了,卻還是忍不住開始打嘴炮。
“我要真怎麽了,你的條件這麽好,還有一大票的好姑娘願意嫁給你的。”
韓墨樓一聽,眼底間竄出怒火,“你!”他瞠目直視着她,像是被她氣到不知道該說什麽。
見他漲紅着臉,眼裏迸射着愠惱,她心知不妙,“我、我開玩笑的,我……啊!”還沒來得及解釋,韓墨樓又一把将她扯進懷裏。
這次,他将她擁得更緊、摟得更牢、攬得更深,像是要将她揉進自己懷中,跟自己合為一體。
她被他圈得快不能呼吸,不由得掙了掙,可她一掙,卻被他抱得更緊。
“喂,我、我快不能……”她軟軟地讨饒,老天,她真不敢相信她會用這種聲調說話。
忽地,他松開手,但松手的下一瞬,卻是牢牢的捧起她的臉。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還沒弄明白怎麽一回事,眼前已然一黑——
他吻了上來,重重地、深深地、熱切地、霸道地,像是在宣示着什麽般的吻上了她的唇。
他的吻熾熱得仿佛要燒掉了她的腦袋,瞬間,他的熱情像是燎原的野火,将她的思緒燒成一片焦土。
“唔……”她不能呼吸,痛苦地閉上雙眼。
可在那不能喘息的痛苦之中,又漫出了無法言喻的甜美,他強而有力的雙手用力揉着她的身軀,那火熱的唇瓣壓着她羞悸的唇瓣。
她從不曾感受過如此熱切地、渴盼地,仿佛要将她吞噬般的情感。
她很喜歡,但她腦袋裏的氧氣已經耗盡。
“唔!”她推開了他的胸膛,努力吸着氣。
被她這麽一推,韓墨樓先是一怔,旋即露出羞愧的神情。他感到懊惱,他居然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違背了自己對她的承諾。
他答應過她,在她點頭之前,絕不越雷池半步。
這幾個月來,他不知道熬過了多少個因壓抑情感及欲望而痛苦的夜晚,怎會在這一刻……真是功虧一篑啊!
“失禮了。”他懊惱又沮喪地轉過身。
顧秋心還喘着大氣,思緒一時沒能拉回,看着他那懊惱沮喪的背影,她心頭一揪——他一定以為她拒絕了他吧?
“那個……”她想對他解釋,想讓他知道她一點都不讨厭,甚至是喜歡的。
“我真是枉讀聖賢書,”他懊惱地說:“我答應過你,卻控制不了自己。”說着,他扭轉身子,重新面對她。
迎上他那堅毅又自責的眸子,她的胸口不自覺的抽了一下,很疼。
“不是的,我……”
“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他神情嚴肅,“若你有疑慮,我到書房去睡。”話畢,他便邁出步子準備離去。
見狀,顧秋心想也不想地伸出手,“慢着!”她拉住他的手。
他轉過頭,疑惑地看着她。
跟他那深沉又熾熱的黑眸對上了,她突然說不出心裏話來——
不,我一點疑慮都沒有,我喜歡你的擁抱,我喜歡你的吻。
天啊,這種話教她怎麽說得出口?太羞人了!
別說是現下的顧秋心,就算是在二十一世紀的那個黃美貞,也不曾說出如此大膽直白又露骨的話。
她說不出口,可她也不要他走,她不想跟他分房睡,她已經習慣身邊有個他了,就算什麽都不做,她也想在半夜裏醒來時看見他睡在身側,想看見他沉睡時那安心又平靜的臉……此刻,她發現他眼底竟期待地看着她,像是在等待着那“慢着”兩字之後的挽留。
她心中有點慌亂,一急,反倒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她得承認,她腦袋裏的思緒總是很跳躍,有時連她自己都很受不了。
“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訴你。”她目光一凝,神情嚴肅。
她如其來的正經八百,教韓墨樓原本有點激動、無法平複的情緒倏地沉靜下來,他困惑地看着她,唇片翕動,卻沒發出聲音。
“今天羅老爺跟我說了一件事,我得立刻告訴你。”
見她如此嚴肅又慎重,他意識到她要說的必然是件不尋常又嚴重之事,方才的混亂這一刻全沉澱了。
“何事?”
“是關于我兄長之事。羅老爺說他數次在潇湘院遇到我兄長,見他面色日漸蠟黃,人也消瘦許多,而且精神時面萎靡,時而興奮,極不尋常。”
“他病了?”
“不,我懷疑他是慢性中毒。”她說。
聞言,他一震,“誰對他用毒?”
“他自己。”顧秋心神情沉重,“羅老爺說一年前有名來自巴山的劉姓客商,每兩三個月前來縣城一趟,總是在潇湘院這樣的地方出沒并接觸許多商賈,可這一年過去,他沒與任何商家做買賣,卻送了不少人忘憂香。”
他一頓,“忘憂香?”
“我兄長一直有使用熏香的習慣,近一年來,他最中意的就是忘憂香。”她續道:“那次游河,他便在船樓裏使用忘憂香,我還深深記得我嫂子跟我說,那熏香十分邪門……”說着,她臉色越顯凝重。
“當時我沒疑心,可如今回想,他會面色蠟黃,情緒不穩,恐怕就是因為用了忘憂香,依我看,那名巴山客商極可能在風月場所買賣毒香,致人成瘾以謀取暴利。”
韓墨樓聽着,臉色凝重,若有所思。若真有人在他轄境裏販賣令人成瘾的毒物,他這個知縣怎麽可以漠視?
不管羅敬初給予的情報是真是假,抑或是實情跟他所說的有所出入,他都得詳加調查。
“這事非同小可,我會立刻派人暗中查證。”說着,他注視着她,面有憂色,“我擔心的是,這事是否跟顧家之前貨物遭劫卻隐匿不報有關。”
她心頭一驚,“你是說……顧家也有份?”
“我只是猜測,可你兄長是顧家的獨苗,你爹應該不會做毒害親兒的買賣。”
“确實。”她也希望顧家跟此事無關。
“不過這其中是否有關聯,還得詳查。”
“嗯。”她點頭,若有所思,眼神有點茫然。
看着她那茫然困惑的神情,他心裏一揪。說到底,那總是她的親人,親人沾上這事,她豈能輕松看待?他想,此刻的她心中必定是百感交集、五味雜陳吧?
“秋心,”他注視着她,眼神變得柔和溫暖,“你先別擔心,這事不一定會扯到顧家頭上去……”
“若顧家與此事無關,那是最好。若有,就算我心裏不好受,你也不能心慈手軟。”她目光一凝,“倘若那忘憂香真是毒物,而顧家又與其有關,那便不是輕易可以放過的了……”
她恨極了毒品這種東西、因為在她家道館裏,便有個曾經被看好的選手因為沾上毒品,毀了自己的未來,最後還賠上一條寶貴性命。
“墨樓,”她眼神澄澈而堅毅,“你一定要将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迎上她充滿期待的清亮眸光,他颔首答應,“你早點沐浴洗漱吧,我出去了。”他說着,旋身就要再度離開。
“去哪?”她拉住他,疑惑地問。
“我……”他臉上有幾許尴尬羞愧,“我去書房。”想起自己剛才因情之所至而做出的事,他感到歉疚。
她輕咬下唇,略帶羞色,眼神往旁邊飄,“你、你不用去書房睡,睡不好,你哪來的精神做事?”
聞言,他先是一怔,旋即難掩興奮,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