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三合一 (1)

顧茴只知道後來攝政的陸相是他,卻不知道——原來魔尊也是他。

當然是該是他。顧茴看着那個靜靜依靠在參天古木上的人,不然,她一個化神何德何能——能夠靠近且殺得了一個讓整個修真界聞風喪膽的魔尊。顧茴遠遠看着陸湛,眼睛酸澀得厲害。

不是他還能是誰呢?後來她一直以為她能做到是因為她的血脈能力,顧茴自嘲得翹了翹嘴角,那可是個能輕易斬殺渡劫期老祖的魔尊。

這時樹上的黑袍幽王轉向了顧茴,他的聲音一如往常,帶着淡淡的涼意:“怎麽?”

顧茴朝看過來的陸湛笑了笑,謝天謝地,顧茴不會哭,不然這時她簡直不知自己該怎麽抑制住內心奔湧的情感:酸澀的、慌張的.....悲傷,或者還有苦澀.....如此複雜。

最後歸結成濃濃的後怕:陸湛,原來差點就死在她手上啊。顧茴發現這個想法讓她害怕,那一瞬間她如此真實地感受到她好像真的曾經獨自跋涉過這樣一段歲月:她重生到青山宗顧回身上、她參加了青山宗大比、參加了門派大比、前往歲古秘境、前往小昆侖,被青雲道君奪了締仙草.....那個過程中明明很多人都在,唯獨沒有陸湛。她走得遠比這次艱難,帶着巫山幾人在火與血中跋涉,沒有陸湛,也沒有牧野。

直到一片葉子擊在顧茴的額頭上,她才從中回神。正是陸湛彈過來的一片葉子,輕輕擊在她的額頭。她愣愣看着,他在。

活生生的。

“發什麽愣?怕那些雜碎?”陸湛微微偏頭問她。

顧茴沒有回答,而是徑直飛身而起,直接落在樹幹之上,根本不理會驚詫的陸湛,一手按住他的左肩,另一手扯住他黑色袍服用力往下一拉:

顧茴看到了陸湛左胸,一道她非常熟悉的疤痕,是只有她能夠留下的志在斃命的疤痕。

許久,樹幹之上的兩個人一片安靜。

顧茴看着她留下的疤痕,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而陸湛,自打意識到顧茴在做什麽以後,就始終是安靜的。

好一會兒,陸湛才靜靜斂了衣襟。還扯着陸湛衣襟的顧茴趕忙縮手,卻忘了自己此時不是在平地之上,而是在參天古木之上,打小就在樹上長起來的神女,一個不穩幾乎就要從樹上跌落下去。陸湛眼疾手快一拉,失了平衡的顧茴不提防這麽一拉,整個撲入陸湛懷裏。

一時間,兩個人都愣住了。

本就安靜的夜晚,更靜了。月亮被雲遮了半邊,露出彎彎一角,星子眨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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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茴靠在陸湛懷裏,她該馬上離開的,可是顧茴不想,她不知道離開後要怎麽面對眼前這個人,她更不知怎麽面對心緒中彌漫的孤單:為什麽會覺得他不在她這段跋涉的歲月裏呢,怎麽會有這麽荒誕的感覺,而為何那一刻,這種感覺如此真實。

顧茴安靜而絕望地伏在陸湛的懷中,他的懷裏帶着微微的涼,帶着屬于他的天地間最幹淨的氣息,一塵不染。

這個差點死在她手上的人,顧茴緊緊抓着他的黑袍,抓得起了皺,可她就是攥得死緊。當時她是抱着必死的決心要讓這人死的。當年的困惑在此刻全被解答,她曾不止一次想起她以身化劍入魔尊胸口那一刻,她當時滿腦子都是沈遇不能有事,可直到她觸碰到魔尊命門之時,她都從未想到自己真的能夠得以靠近魔尊。

她更沒想到自己能夠刺入對方心口。

就好像,好像,強悍無比的魔尊,對她,全不設防,甚至好似要迎她入懷。甚至她最後的生還,都是個謎,但凡魔尊有任何舉動,她都沒有墜入魔窟的機會,而是當即化作齑粉。可是那段模糊的記憶中,她墜入魔窟,卻感受到一種精純靈力包裹。她一直以為是錯覺,原來不是啊。

如今再想來,如此精純的靈力,除了身為鴻蒙之子的陸湛,還有誰有呢。

她能殺得了魔尊,不是因為她是不世出的天驕,不是因為她純淨的神族血脈,而是因為他是陸湛。因為,陸湛知道一個化神在他的力量面前是多麽脆弱,他但凡動一動,她就灰飛煙滅。

她掉入魔窟還能成為那個活着爬出魔窟的奇跡,不是因為她氣運加身,在這個小世界,她有什麽氣運呀,她根本什麽都沒有,只是因為與她同墜魔窟的是陸湛,生死之際,他先拉了她一把,墜落之中,他護了她一程。

想明白這一切的顧茴,突然無力地把下巴擱在了陸湛的肩膀,整個人的重量都徹底放在了陸湛身上,她抓着陸湛腰側黑袍的手驟然松開。還能怎麽辦呢,她欠這個人的,原來早就還不清了。

陸湛早先拉過顧茴的手已經松開,垂在自己身體兩側,不去碰觸她。卻突然感覺到她不僅沒有離開,反而整個人都無限柔軟地靠入自己懷中。

陸湛的兩只手離得更開,無助地停在身體兩側,完全不知該放在哪裏。

他聽到她悶悶的聲音傳來:“怪不得當時你想殺我。”不止一次,她從陸湛身上感覺到殺氣。是了,如果有人曾殺過她,天涯海角,前世今生,她必會反殺回去,絕不手軟。

“嗯。”陸湛同樣悶悶答了一聲,想殺掉這人,不止一次。心口疼得受不了,瘡口永遠潰爛,永遠不得愈合,再也壓不下那股猖狂的邪氣。唯有她死,只怕他心口潰敗的傷口才有愈合的機會,那股邪氣才會被徹底壓下。

“為什麽不動手。”顧茴茫然問。猶豫什麽呢,不管其中有什麽誤會,殺了就是殺了,必然要殺回去的。更何況,她的那一擊,窮盡全力,沒有誤會。陸湛是不是傻呀!簡直傻得荒唐,居然還拉她一把?陸湛他——,顧茴後怕而又悲涼地想,他是不是真傻。

陸湛輕輕笑了一聲,“還能為什麽。”不舍得呗。

但凡他舍得——,蘇醒之後,決心下了無數次,一個個疼得常年擅長忍受痛楚的陸湛都要咬緊牙關的夜晚,他一次次告誡自己,殺了她。她既先動手,就該殺了她,毀掉這個唯一能殺死自己的弱點。既然無論他怎麽努力,都得不到她,就該殺了她,徹底擁有她。他有無數殺了她的理由,可是都沒有用。

不殺她的理由只有一個就夠了,他舍不得。

陸湛慢慢低頭,在懷中人耳邊低聲道:“舍不得。”舍不得就是——,她再辜負你,再得罪你,甚至有一刻你因她痛徹骨髓,甚至恨她入骨,可是——只要想到,這個世界可能再也沒有她了,任由你走到天涯海角,走遍四海八荒,都看不見她。當你走遍這個世界的角角落落,再也無處可尋時,你就要清醒地面對這樣一個事實:你活着的這個世界,沒有她。

陸湛的手終于落在了懷中人的身上,他輕聲笑了,這讓人怎麽受得了呢。只是想想,就覺得絕望啊。

陸湛收攏手臂,下颌蹭到她帶着夜的涼意的濃密烏黑的發,淡淡的薜荔香萦繞,陸湛滿足地嘆了口氣。

“我心悅你,你不是早就知道了。”感覺到懷中人一顫,他輕輕笑了一聲,“夭夭,我從大楚追着你跑到修真界,從魔窟追着你回來,如今,你還有什麽不知道的。”

風聲寂,月光明。

懷中人輕輕顫抖。

陸湛更低了頭,輕輕咬住了顧茴小巧的耳。懷中人整個縮在他寬闊的胸膛間,那麽小一團,那樣脆弱,面對這樣一個人,除了呵護她,他難道還有別的選擇,他早就別無選擇。

含混的聲音低啞極了:

“夭夭,現在,你知道為什麽了吧。”

我同你一樣從來不會對人手軟,更不會讓有負自己的人活着。只是,這一切狠厲,一切原則,輪到你,都含糊成一片,只留下三個字:我要你。要你活着,要你看向我。

從她亂入他輪回那一刻開始,孑然一身的鴻蒙之子,就注定在劫難逃。

陸湛進京收攏雙臂,把他追逐了生生世世,始終心心念念的人收攏在懷,他的唇從她小巧的耳,到她柔軟烏黑的發最後嘆息着落在她的脖頸間。

而顧茴靠在這個她一萬年前就認識的人懷裏,她突然想到了他對她說的那句話,他說他會等她一萬年,如果一萬年不夠,就再一萬年。

陸湛是她見過的第一個山外的人,見到的第一眼,她就驚詫山外人怎麽這樣好看。比他們山裏的精、魅、狐還好看,就是狼狽得很,簡直不知道他是怎麽到的巫山。

那時,她怕他是壞人,巫山裏不少人總說山外不止有好人,還有壞人。所以不過問了幾句話,她就急急忙忙跑向高臺去找父神,她很喜歡這個人,她想問父神,自己能不能把他留下。

後來,其實她等了好久,等他再回來。這是她的第一個玩伴,還說要讓她給他做道侶。只是她又醒來好多次,他都沒有再來。坐在窮桑樹上的神女,甚至忍不住想,他是不喜歡巫山了嗎?還是不喜歡她呢?她聽巫山好多人都說,巫山外的世界很大很大,巫山外,有滾滾紅塵,滾滾紅塵裏有人想要的一切。

顧茴望着遠方,心道大約那個漂亮的鴻蒙弟弟看到了滾滾紅塵,聽說那裏不比巫山,熱鬧得很。

後來父神隕落,告訴她,下一個破開巫山結界進入巫山的人,将是她的命中人。

那日巫山結界動了,顧茴依稀記得自己怎樣歡喜跑過去,她還以為那個白衣漂亮少年終于回來了,他說他們是要做道侶的,要做她道侶的人,可不就是她的命中人。

那日顧茴見到了自己的命中人,是一個意氣風發的帝王,并不是當日那個容易羞澀的少年。

顧茴輕輕叫了一聲:“陸湛。”

陸湛嗯了一聲。

顧茴沒再說話。

風暴來臨前的最後平靜,總是短暫的,是要被打破的。

整個修真界随着顧家人固守不出、南山人沒有動靜,陷入的微妙平靜,在這一日終于被打破。那些短暫平靜下壓抑的恐懼和狂熱都被喚出,這恐懼是積攢壓抑了幾百年的。從修真界陷入靈力衰竭開始,這種恐懼就開始滋生了,如今它再次有了出口。

淩霄宗掌門還在猶豫要不要再多等幾日的時候,淩霄宗老祖已經不想再等了。

“一代不如一代,如今一個冒出來不到兩百年的幽王都能把你們吓成這樣。”在老祖看來這都是下面人沒見過世面。

掌門雖不敢頂撞,卻忍不住暗想他們是沒見過世面,但老祖也沒見過幽王啊.....幽王雖不像當年魔尊,魔尊可是直接出手滅了青山宗渡劫期老祖的人,恐怖如斯,自然無人可比。但幽王,幽王也是讓很多宗門大能有去無回的可怖人物。也因此掌門才想多給顧茴一點時間,不管她是真殺了幽王,還是與幽王撕破臉成為修真界對抗幽王的刀,對于淩霄宗來說都是比貿然出手更好的選擇。

畢竟雖如今看來魔域幽都都沒有動靜,似乎擺出的是坐山觀虎鬥的架勢,但——那可是喜怒不定、行事随心的幽王,誰能保證當日小昆侖山頂事不會重演,幽王不會再次沖冠一怒為紅顏.....

可如今老祖發話了,況且等了這麽久不見南宗一點動靜,這南宗确實有些不識時務了。這次有他們渡劫期的老祖在,更有其他九大宗門的老祖聯手,幽王畢竟不是那人,既然顧茴不識時務,那就不要怪他們先拿南宗開刀了。活路不走,剩下的可不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十大宗門擰成一根繩,先滅了南宗,幽都不插手還可從長計議,如果幽都一旦插手,直接借各位老祖一起出關的機會鏟除幹淨。此舉雖險,但一旦得手,利益也是絕對的大。想想那些出自幽都的靈石,誰能不心頭火熱呢。

這一思定,淩霄宗掌門也不再遲疑了,立即聯絡其他九大宗門行動起來。這短暫的平靜本就是上層大宗門暫時的按兵不動,下面的流言扇動可始終都沒有止息過。如今上面大宗門一動,更是坐實了南宗和顧茴的罪名,這下子即使南宗顧家閉門不出,還沒徹底遷移幹淨的其他遠路顧家子再次受到不斷的攻擊。沒東西可搶了,剩下的就是直接殺人了,修真界的罪人,人人得而誅之。

朱不離和顧家三房顧昀正帶人援救一處被攻破的顧家遠房的大院,朱不離率先趕往後門去救哭嚎求饒的孩子和老人,顧昀帶人前往前方場地人聲鼎沸之處。未到地方,禦劍而行的顧昀遠遠就見瘋狂的人群已經把這房夫妻兩人架在了火上,到處都是“燒死他們”的喊聲。

持着火把的人本還在訊問老人孩子藏在何處,這時得到消息已經在地窖尋到,立即把火把抛入堆架的柴垛中。

顧昀發急,催劍向前,眼看就來不及的時候,火架上兩人被一柄迅如閃電的劍給救了下來。

直到顧昀扶住被救下的顧家人,才看清救人的是玄劍山莊的呂岩。兩邊人聯手擊退敵人,重新閉鎖了大院。顧昀感謝的話還沒說出,就聽呂岩說他路遇合歡宗的虞珊,她帶着幾位合歡宗的女修正護送着幾個被他們救下來的顧家人往南宗去。

朱不離和顧昀沒想到都到這個時候,居然還有人願意對他們南宗伸出援手,顧昀正想說什麽,不善言辭的呂岩直接擡手止住,先說出了一句:“無論如何,我和師尊都會站在顧宗主這邊。”頓了頓,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他們根本不明白,他們要毀掉的是什麽人。”

對呂岩來說,顧茴是超越宗門的存在,她是真正的天才,她就該繼續往前走,讓他們看看登峰造極的劍到底是什麽樣子。也許他畢生都到不了,可是他将能在顧茴身上看到,看到劍的極致,道的極致。還有什麽,比這對一個劍修、一個修真人更有誘惑力?他們修真問天,不就是在不斷尋找突破和極致,當這種可能出現的時候,怎麽會有人想要毀掉?

另一邊帶着浩浩蕩蕩隊伍前往南宗的淩霄宗人也遇到了同樣在救人的玄劍山莊莊主,淩霄宗掌門冷笑,他還以為玄劍山莊同當年圍剿魔尊一樣,只是縮脖子不出,畢竟外人都知道玄劍山莊就是一幫子心裏只有劍的劍癡,腦筋跟正常人都不一樣的。正常人能在兩百年一比的門派大比決戰上,壓修為跟人打?雖然他們沒壓修為也輸了,但他要說的不是結果,是結論:玄劍山莊經常出不正常的榆木腦子。如今還一下子出了兩個,師徒兩個腦子癡到一塊去了。

“莊主即使不能為修真界除魔,也不該助纣為孽吧?”先有青山宗把立下天雷誓指證顧茴的弟子逐出宗門,相當于已間接表态,打了他們淩霄宗的臉。後又出來一向龜縮的玄劍山莊直接出手救人,雖說剔出這兩大宗門,在分成果的時候,淩霄宗可以一家獨大,但他們居然如此明目張膽出來跟他們淩霄宗作對,很多事情性質可就又要變了。

結果這邊還沒解決插手亂救人的玄劍山莊,就聽到那邊一個喊聲:“莊主,這幾人——”再次出現的正是宣稱最近身體不好要閉關的合歡宗宗主。

大美人宗主一看這烏泱泱一片人,這是真要出大事了!面對淩霄宗為首的十大宗門聯盟掌門和長老不善的眼神,她舌尖上的話一轉,接着剛才話道:“你們想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本尊要閉關了.....”他們合歡宗可沒瞎摻和的能耐,她只是見不得自己那個大弟子行險,護大弟子一程,結果這麽不巧.....

玄劍山莊莊主迎上淩霄宗掌門直言道:“如今事實尚且未清,如何就能喊打喊殺。”

但淩霄宗掌門既然已帶其他各大宗門上南山,自然是有備而來,他看向玄劍山莊莊主:“待莊主看到實證,可不要再執迷不悟!”說着朝人群中兩人做了個有請的動作,就見兩人捧羅盤往前一步。

玄劍山莊莊主和合歡宗掌門俱都一驚,這是易陽門人!

易陽門一直能在修真界享有如此崇高地位,與他們精準的占蔔術和預言有關,更與他們從來中立公允的形象有關。如今,易陽門人居然真的出現在淩霄宗為首的這支宣稱除魔衛道的隊伍裏,事情一下子更棘手了。易陽門鎮宗之寶的羅盤不是一個而是一對,如今鎮宗之寶都出山了,可見這次預言确實要命。

一對羅盤一主陰,一主陽。一個指困,一個指解。一個預言絕境,一個預言希望。

如今所有人都看到主陰指困預言絕境的羅盤轉動了,黑色指針直指南宗。

“滅世之相已出,滅世之人已有,我們伐南宗,除魔衛道救世求存,還有什麽不清楚!”淩霄宗掌門震聲,聲音響徹一方,引起後面跟從的人一片呼喝:

“除魔衛道,救世求存!”

“伐南宗,救世求存!”

淩霄宗掌門一揮手,呼喝聲止,他看着玄劍山莊莊主,是對他說,也是對依然在觀望的修真界中其他人說,“此外,我們還有證據!”不是說要實證嘛,他們恰恰有再實不過的認證了。

這次出現的是一位紅衣鬥篷罩着的比其他人更高大一些的修士,鬥篷兜帽垂下,讓他的面容陷在陰影裏,看不太清。人群中已經有人察覺到什麽,開始交頭接耳,随着鬥篷兜帽落下,人群嘩然,是被縛的魔尊柴郡。

淩霄宗掌門凜然道:“我宗老祖已擒拿此人,他已交待勾結顧茴、掏心為引的全部事實!”說到這裏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柴郡身上,就見魔君柴郡點了頭。

同時伴随着淩霄宗掌門的高聲:“如此,誰還對伐南宗有異議,誰就等同禍害修真界的奸佞!”擲地有聲,一切似已成定局,剩下的就是踏平南宗,救世圖存。

隊伍以一邊倒的碾壓之勢,行到南山下的小鎮。整個鎮子上阒無一人,所有茶館客店法器店面俱都關門閉戶,鎮子中央那條大理石鋪就的主街道空空蕩蕩一個人影都沒有。

很快空蕩的小鎮就被前來讨伐的修真人士占滿,人流跟着領頭的淩霄宗往南山腳下的南宗顧家流去,所過之處,只留下一片狼藉,盡管前面大宗有所約束,他們也看不上這些小來小去的東西,但後面不知裹進多少窮途末路的散修邪修,能搶一點是一點。

讨伐南宗的隊伍來到南山腳下顧家門前,卻發現顧家一反常态,大門洞開,顧家家長帶領着顧家子弟就站在顧家大門前。

他們身後是綿延的南山,他們身前面對着浩浩蕩蕩的圍剿南宗的修真界聯盟大軍。

除了本就居于此處的顧家幾房,出事以來,還有越來越多的顧家旁支或逃命或被接應聚集到南山之下,此時都同樣站在顧家大家長顧耀祖身後。這些活着來到南山下的顧家旁支偏房子弟眷屬身上都帶着傷,有那傷勢嚴重的單靠自己支持不住,也堅持着非要出來,被身邊子弟扶持着站了出來。

再旁邊是一口口漆黑的棺木,裏面躺着的或是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就被打死的顧家旁支子弟,或是已經在逃亡南山路上,但還沒走到南山就已被殺害的顧家子弟。前去接應的刑天等人趕到時,有的已經化作一團燒焦的零落焦骨,有的慘死在求生路上,有的身體下還覆着已經斷氣的孩子。粗粗看去,幾排棺木,不下百口,黑洞洞列在那裏,讓喧嚷澎湃的人群一下子噤聲。

棺木無聲,可偏偏好像能說話,提醒着這些以正義自诩的人,那些近似狂歡洩憤一樣的殘忍場景。人群中不少人正是殺人者,此時看到冷冽棺木,最先感覺到一種不祥的寒意撲面而來。

衆人這才注意到顧家人額頭都纏着白色條帶,面容肅穆,直視着來人。

白帶翻飛,好像看着他們的不止有這些活着的顧家人,還有那些死去的。這讓那些心虛的來人,不覺往後退了退。

眼前一幕看起來甚至比前來讨伐的衆人更凜然,對比之下,反而是讨伐者的隊伍裏現了更多畏縮心虛之人,那一瞬間好似讨伐者與被讨伐者換位。

這樣的場面能鎮住很多人,可鎮不住各宗這些活了幾千年的老東西,他們的心早已比最堅硬的靈石還堅硬,同時也枯幹,他們作為活下來能走到最後的老祖,誰沒見過遠比這慘烈的場面,誰沒踩過無辜者的血。在這條殘酷往上的路上,你不踩下別人,就會被別人踩下來。真正有良心的,沒有幾個能活到最後。

他們中甚至有人當年親睹西江村事件,火起之前那個黑暗的夜晚,他們見過哭到發不出聲音的孩童生命戛然而止時驟然睜大的驚惶眼睛,見過瑟瑟縮縮被從後面掏心而死的母親徒勞地用垂死的身子擋住孩子,見過一家之主的農人死前低頭看到自己被掏空的心,依然弄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麽的愚蠢樣子.....這些卑弱的人,無知無覺,同每天被宰殺的雞鴨豬牛,有什麽分別。他們就是不死,又能活多久,不過眨眼就是垂暮,短促不過幾十年的生命,猶如蛆蟲一樣活着,他們的死,有什麽了不得。

幾位老祖們遠比其他人更加精微磅礴的神識已經鋪滿半個南山,已經能感受到南宗之內那豐沛濃郁的靈力,如此醉人,此行着實不虛。

那醉人的氣息着南宗內的靈脈,比他們預期的更磅礴豐饒。這讓這些不管是面容還是心腸都如石頭一樣堅硬的人,被觸動了,這才是能令他們那顆久經風塵的心鮮活跳動起來的東西。

回轉的淩霄宗人暗恨南宗人詭計多端,都到這時候了,還垂死掙紮,裝模作樣洞開大門、擺出這些傷者死人,以為憑這些就能改變局勢?未免太可笑了!

“在鶴頂山下375條人命面前,這些人——死不足惜!”

人群中那些殺人者喊得最大聲:“死不足惜!”猶如重新獲得了支撐,今天他們不殺死這些無聲的控訴者,他們終會作為劊子手被送上絞刑架。而不被審判的最好法子,就是跳出來審判他人!他們完全不必心虛,因為他們是多數,他們的旗幟上寫着除魔!只要把對方釘死在邪魔外道上,他們就是除魔衛道的正義使者!

就在淩霄宗掌門接到老祖指示,要揮手讓身後聯盟大軍直接踏過前面這些顧家人,沖上南山的時候,整個南山好像被人喚醒,狂風大作,叢林呼嘯,而山下衆人只見平地風起,飛沙走石,他們只得提起袖子遮面。

不少人提袖遮面的瞬間,記憶一下子被激活,二十年前青山宗內,門派大比,也經歷過這樣一場飛沙走石、山林呼嘯的場景,當時是——

“顧茴破境!”

沒錯,當時正是顧茴破境化神!

那麽此時這一切異象都預示着——

讨伐的隊伍不約而同升起同一個可怕的猜測:南宗宗主已經合體修為的顧茴,這是出關之後又要破境,破境——大乘!

淩霄宗掌門縱橫修真界,除了曾經的魔尊,從未懼怕過什麽,可此時他幾乎控制不住兩股戰戰,這個顧茴不是人!甚至此時他自己明知那些掏心為引的魔功流言可笑得緊,如果真有這樣的魔功,只怕魔域早就一統三界,可如果真有這樣的魔功,——就是正道中人又有多少能抗拒這種誘惑!

看看顧茴吧!修真界中誰不想成為天驕顧茴!

這才多久?他最早見到顧茴是什麽時候來着?是三十年前,青山宗流出的一段留影石,那時候的顧茴才築基修為。三十年後,他站在這裏,見證此人大乘?如果這不是一場荒唐,這就是駭人!淩霄宗掌門甚至都忘了提袖掩面,更想不起來催動法術遮擋不斷被卷起的飛沙走石,他已徹底被一種巨大的交雜着荒唐和驚駭的旋渦攫住,有一瞬間他能感到自己整個修行都要崩潰,還是他旁邊的渡劫期老祖為他穩住神魂!

顧茴再次破境,給淩霄宗掌門帶來的震撼讓他的道心裂開,差點當場徹底崩裂!

飛沙走石之中他絕望地看向老祖,說來說去都是三個字:“三十年.....三十年.....”

老祖眼睛眯起,看着呼嘯不止的南山,冷酷道:“将死的天驕,不足道。”亂世出天才,在最動蕩的時代往往會出現突破人類認知的傑出之人。末法出救世主,往往在末法時代,會出現集大成的救世之人。此時,這位淩霄宗渡劫期老祖以他老辣的眼光,以他的敏銳,意識到南宗顧茴,就是這樣一個人。

可惜,這個人沒有出在他們淩霄宗,她就得是個死人!如果容這樣一個人活下來,他們淩霄宗就沒有立足之地了。如今看來,即使沒有靈脈,他這次出關也是必須的,這樣的人,讓她活到現在,就已經是個錯誤了。

他不滿地看了淩霄宗現任掌門一眼,早在她展露這驚人天賦時,這人就該是個死人了。竟容她活到了破境大乘,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伴随着山林呼嘯,是層雲盡染的祥瑞異象,很快顧家人就已經得到了确實的消息,肅穆的顧家人臉上露出了笑意:果然,他們的宗主破境大乘!

後面站着的從遠方各地趕來的顧家偏支衆人,雖然早已知道這位南宗宗主的事跡,但當時聽說如此危極關頭,宗主還在閉關破境,且還是沖擊大乘,所有人都是不可置信,就是他們再狂熱迷信他們這位天驕宗主,但沖大乘?這一閉關沒有幾十上百年能行?等宗主出關,只怕他們的骨頭都該腐爛了.....

結果,誰能想到!他們的宗主,這可是破境大乘!

有那偏支老邁的族人當場就朝着南山跪下,這是天都不亡顧家,這是天要興旺顧家!

而站在南宗顧家對面的人,不少人都只覺寒意從腳底升起。他們茫然看着環繞他們的連綿龐大的南山,居然都被破境的顧茴引動,在呼嘯顫栗的南山面前,他們是如此藐小,這讓他們驚醒,他們将對上的是什麽樣的人。

渡劫老祖眼看随着這妖孽一樣的顧茴的破境,現場氣勢就要逆轉,顧家人已從原先抱持犧牲的壯烈轉為信念十足鬥志昂揚,而這邊修真界聯盟隊伍很多人都已生出怯意,有那不中用的宗門,內中掌門長老已流露出退意。

這老祖确實眼光老辣,看得清明,的确如此,聯盟宗門中排名靠後的不過是想着一舉屠滅南宗,他們跟着前面的大宗門不用傷筋動骨,跟着讨口湯喝,喝不上熱的喝口冷的也行。畢竟如今的修真界有口湯喝就不錯了,至于肉,肉早被上面幾個厲害的大宗門分完了。

可如今看着南山氣勢,轉眼間南宗宗主已經是大乘修為了!在這樣一個修真界中,一個三十年從築基到大乘的宗主,她自身就是逆天的存在,眼下看來剿滅南宗何止會傷筋動骨,一個不好,他們這些跟着只想讨口湯的宗門可能就淪為炮灰,湯沒喝道,宗門可能就完了。

老祖冷笑,振袖一揮,渡劫期威壓統攝整個場地,頓時飛走的砂石落地,與呼嘯的南山相比,南山腳下陷入一種詭異的安靜。

這就是渡劫老祖的無上威力。

是震懾,震懾對手,也震懾聯盟中那些萌生退意的宗門,無聲的安靜扼住那些小宗門的咽喉,這個時候誰敢退,就是個死。

接下來,老祖冷酷的目光落在了顧家大家長顧耀祖身上,就先殺這個祭旗!

老祖殺化神的顧耀祖,還不是分分鐘的事情,這将标志着踏平南宗的號角吹起,淩霄宗掌門讨伐魔道救世求存的口號都已喊出,誰也沒有想到老祖發出的絞殺卻好像觸到了一道屏障,随着那道誅殺化神的殺招在距離顧家人十米遠的地方迸出一片火光,所有人都看清了,是屏障。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南山腳下顧家人面前豎起了一道透明屏障。

可怕的是,一切悄無聲息發生,在場別說那些跟着喊打喊殺的普通修士,就是大能老祖居然都沒注意到這突然出現的結界。

老祖一擊落空,被結界阻擋住的龐大殺招迸裂開來,結界這邊靠前的人被這巨大力量反噬,前面一片人都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震飛往後,吐血不止。身後人被前方突然飛來的人帶得連連後退,一時間整個烏泱泱的聯盟隊伍都亂了,如同潮水一樣往後退去。

結界中的顧家人此時個個都目瞪口呆看着這一幕,一時之間都不知作何反應。有那年輕子弟不覺伸出手,似乎想要碰觸護住他們的結界,看着外面方才還虎視眈眈的人群好像退潮一樣往後湧去,喃喃道:“三哥,你咋也不提前告訴我們有這保命的結界。”害得他雖早有為顧家為南宗效死的決心,但還是沒能控制住打顫的雙腿,好在他不是站在最前面,不然顧家人的臉都給他丢盡了.....

顧家三房顧昀一向伶牙俐齒,此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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