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你是不是真的.....喜歡,他?”

喜歡到是非不分。

沈遇垂落的手已經成拳,眼睛一瞬不瞬盯住眼前人,終于問出了那個讓他惶恐不安的猜測。這一刻似乎山頂的風都靜了靜,等待着山崖邊神女的答案。

喜歡?顧茴順着沈遇的問題才第一次從這樣一個角度思考。重生歸來壓在她心頭的東西太多了,如何在最短的時間破境,如何在最短的時間不斷破境,如何讓自己被宗門需要以此獲得保護對抗白瑤和沈遇,如何保護巫山人不受那些虎視眈眈瞄準黑丹的人的戕害,後來她要考慮如何前往上古秘境,要考慮開宗立派要面臨的挑戰和問題.....至于陸湛,她要考慮如何安撫對方無常的喜怒,如何跟他建立最穩定的聯盟關系,這段關系該建立在怎樣的基石上才能更長久.....甚至,永遠堅不可摧,永遠不要改變。

她甚至仔細考慮過與陸湛結為道侶的得失利益,考慮這是不是一個對于巫山和她來說最好的選擇。但她從來沒考慮過,她,是不是喜歡陸湛。

喜歡?巫山尚不知去處,南方帝君還虎視眈眈,她連命珠都沒取回來,對沈遇尚且不能為所欲為,連白瑤都不敢下手捏死.....在這些叢生又彼此牽連的事件裏,她個人的喜歡,微不足道。

甚至她個人的情緒、偏好,都微不足道。都是可以被壓抑的,可以被改變的。只有往前,只有巫山,才始終重要。

可是,如果對方是陸湛呢?

這一刻顧茴的目光好似起了霧,蒙上了紗,浸入了太多迷茫。

喜歡?是每個清醒的日子都在盼着他快來嗎?是每次從窮桑樹上躍下都會歡喜地想起上次被接住的感覺嗎?是即使終日一個人面對着雲海從日出到日落,從月亮初生到月西沉,都不覺得孤單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顧茴能确定的是她曾經,歡喜過眼前這個父神所說的她的命中人。

她義無反顧封印神格入紅塵輪回,大約不只是為了成一顆真正的心。

這樣的喜歡,好像樹上的嫩芽,在春風中瑟瑟生出,在陽光正好的夏日蓬勃生長,那麽綠,讓你看着都覺滿心希望,你以為它會一直這樣綠下去,那片在風中快活抖動的綠葉自己也以為。可秋天會來,冬天會來,顧茴曾親眼看着綠色褪去,看着樹葉枯萎,最後随着一陣西北來的風,那片葉子落在她的腳邊,曾年輕的神女小心翼翼蹲下,親眼看着這片落葉終于成泥。

與漫長的神生相比,顧茴幾乎要覺得所謂“喜歡”“心悅”是如此短暫,該是心血來潮時“耍一耍”的一股熾熱,但該更聰明一些,不要讓火燒到自己的手指。

只是如果對象是陸湛呢,她卻不願這樣想。那是她交付後背的人,誰也不可以傷害他,她也不可以。因此,她寧願不去想。

顧茴看着沈遇:“你說的‘喜歡’是像你喜歡白瑤那樣的‘喜歡’嗎?”他要跟她讨論這個?可以,但最多讨論他與白瑤。而她與陸湛,不是他可以讨論的。

緊張不安等待的沈遇好似被驟然一擊,直沖心髒,正中靶心,他幾乎差點穩不住身形。不是因為顧茴的話,不單單是因為顧茴的話,而是顧茴此時疑問的神态和語氣,是她提到這一切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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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顧茴了解沈遇,沈遇其實也很了解顧茴。

可正因為了解,此時的沈遇才突然陷入一種徹底的無力感中,讓他幾乎覺得難以呼吸,因為他發現顧茴是真的——一點都不在乎他與白瑤。同時,她真的在乎——幽王。

對于幽王,她這種拙劣的轉移話題,幾乎就是告訴他,他不該提。

而對于他與白瑤——

對于這兩百年,從知道顧茴歸來的那一刻起,沈遇幾乎是日日夜夜都在斟酌着說辭,一遍遍形成,又一次次推翻,他一點點推敲自己應該要怎樣給顧茴講述、解釋兩百年來的一切。可就是這一刻,沈遇清清楚楚看到,顧茴不在乎。

他為此所有不成眠的夜,他的痛悔怯懼,都好像是只困住他一個人的城。

顧茴說起他和白瑤,就像在說一個無關人的愛恨。她只是單純的好奇,只是非常平和在請教,就好像曾經的公主,問起他五兩銀子和五百兩銀子的差距,她跟他确定“差這樣多”,她當時的表情跟此時一模一樣。

而對于幽王,她幾乎是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下意識地選擇就是保護他。就是不讓任何人包括他沈遇,冒犯他。

意識到這一點,沈遇從那座困住他的城被送入令他窒息的地獄。

道君只覺無助無措又無望,他只能無措與她分說對錯利弊,“就是——,你也不能為了這樣一個人,與整個修真界作對.....”沈遇甚至不知自己再說什麽,徒勞地抓着一根稻草,甚至不是救命稻草,他只是胡亂抓住點什麽掩飾自己突然發現的事實,給他帶來的致命一擊。

顧茴似乎想到什麽有意思的事情,不覺笑出了聲:“與世界為敵這種事,咱們還真是——殊途同歸。”沈遇為白瑤曾選擇與世界為敵,顧茴心道她如今面臨的選擇不就是:誅殺陸湛和以世界為敵。可對她來說,這甚至不構成選擇,永遠不背棄自己的盟友,這是決定。不背棄陸湛,這甚至好像都不需要決定。

沈遇選擇的是師徒虐戀,是白瑤口中至上的情愛。

她呢?顧茴想,她選擇的大約是珍重吧。她珍重陸湛為她做的一切,所欠尚且未還,這些人居然要來逼迫她背棄,實在荒唐。是他們不知道,甚至顧茴自己好像也才清楚認識到,她與陸湛之間已經有如此多的糾葛,她想也許從陸湛救下牧野的那一刻起,他們之間的糾葛就再難以斬斷。

顧茴哪裏知道呢,她與陸湛的糾葛,在時空輪回交錯中,早已說不清。

就如沒有前世記憶的沈遇,哪裏能聽懂這句“與世界為敵”,他只聽到了顧茴為了陸湛,寧與世界為敵。沈遇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在下墜,他控制不住這種下墜。明明他就站在顧茴身邊,山崖之上,紗燈之下,他是破境大乘的道君,明明他可以操控屬于自己的一切,他此時卻覺自己如墜冰窟,一直墜落。

他看着山崖邊的顧茴,明明一切都是舊時的樣子,她認真看人的樣子,眨眼的樣子,連眸中眼波流動,都是舊日模樣。就連她笑起來的時候,那微微帶出的小小的倨傲,眼尾起伏的弧度,都是他記了四百年的樣子。

可為什麽,她看向他的眼神,再無舊日情意。沈遇甚至絕望地發現,此時她跟自己說話的樣子,就是她曾經跟程三說話的樣子。程三曾跟他抱怨過,公主鐵石心腸,當時正調琴弦的自己嘴上回程三公子的是公主明明很随和還一直追着你問動問西。但心裏,沈遇知道公主對程三的興趣,就像公主對路邊賣漿的老人、挑着孩子的行人,就好像公主對牆邊一簇花一叢草,她是好奇的也是随和熱情的,但其實,他的公主對他人永遠是界限分明的。那種分明的界限,被對男女之間非常敏感的程三敏銳捕捉到了,他找不出其他比“鐵石心腸”更準确的形容。那晚的沈遇古琴彈得格外順手,因為他看到了一向對京中女子無往不利的程三的失落,他看到了公主對他與對這個世上的所有人都不同。

可如今,他在顧茴眼中再看不到這種不同。對顧茴來說,他好像變成了程三,變成了街邊賣漿的行人,變成了牆邊一簇花草。她的專注在,認真在,但她對他的不同,再也不在了。

這種感覺像一只大手,扼住他的咽喉,讓他無法喘息。

沈遇甚至後悔自己問了幽王,幽王算什麽呢,認識她才多久?這是他的公主!沈遇聲音幾乎無法保持冷靜,他要用盡全力把顫抖壓下去,努力讓自己露出被她贊過的笑容,他卻看不到連他的笑都是顫的,他輕輕笑着問顧茴:“你都沒有告訴我,這兩百年你是怎麽過來的?”到底發生了什麽,讓她如此從容自然地,把他從她整個生活中剔除出去,剔除得幹幹淨淨,不留一絲痕跡。

沈遇想知道,她經歷了什麽,他更想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把所有舊日感情說抛就抛。沈遇以為自己笑出了過往清雅,卻不知他的笑容只有悲怆。她怎麽做到的呀?為何他就是做不到,明明那日就在這裏,她已經明明白白告訴他,“就是不喜歡了”“遇到更好的了”,明明他聽到了,為何他就是做不到前塵盡忘,就是做不到忘記她含笑的眼睛,忘記她眼中的光。還要一次次,枉顧一個道君的尊嚴,送上門來任她雲淡風輕。

他問的是兩百年發生了什麽,可是沈遇絕望到只想讓她教教他,到底怎麽做到如此絕情,如此鐵石心腸,無動于衷。

過去兩百年發生了什麽?顧茴仿佛真的在認真思考該如何回答,她思考着道:“好像也沒有什麽好說的,千篇一律的日子。”

的确沒有什麽好說的,就是一直爬呀爬,一段并不是多遠的路,她爬了兩百年。她記得最清楚的,也不過是疼,是她的指甲磨光了,都掉了。

想到這裏顧茴再次覺得好笑一樣笑了笑:“魔窟有什麽好說的呢,還不是那樣,你的兩百年才值得說呀!”她看向沈遇的眸子裏帶上了興致,道君和小徒的兩百年才是真正有說頭有看頭的兩百年,那些你來我往,有高冷師尊的克制和克制不住的心動,有小弟子的活潑熱情矢志不渝,這才是會寫在話本子上的故事,她的兩百年——沒有什麽值得說的。魔窟裏,連個活着的蟲子都沒有,沒有故事,沒有說頭。

說書人就是想寫,最多也就是幾句話,就完了。就是像蟲子那樣爬,怎麽寫出精彩呢。

外面風雨要來,大戰将即,也就只有道君與白瑤這樣充滿風花雪月虐戀情深的故事值得聽一聽,放松一下她為了破境大乘始終緊繃的神經。

她啓發此時面色蒼白不堪的沈遇道:“你可以講一講,你到底是什麽機緣巧合發現自己對小徒弟心動了?是某個走火入魔的夜晚後,還是哪次外出歷練遇到危險,正好把你和白瑤卡在某個山洞裏,你們還得生火烤衣服那種?”前世根本沒機會得知這些,她就被當場宣布出局了,今生才有心情和機會問出那些重要關節。

說到這裏顧茴更加興致勃勃:“是不是哪次你突然看到她□□的肩膀,或者覺得她露出的腳踝白得耀眼,移開眼睛的瞬間就知道自己完蛋了?”紙魅講的好多故事裏都是這樣的,大約是男子心動的常規路徑。

“哦哦還是——”一下子好多路徑湧上顧茴的腦子裏。

“夠了!”沈遇再也維持不住平靜,突然開腔打斷了她。

顧茴這才住了口。看向沈遇,她認識沈遇這樣久遠的時間,都未見過這樣氣急敗壞的沈遇。沈遇是人皇命格,注定的帝王将相,就是輪回進入修真界,也是令人矚目的天驕受人景仰的道君。所以她見到的沈遇,永遠是不慌不忙的,永遠不會有行諸于外的憤怒,他可以永遠克制自己,平靜地聽你說,哪怕來自對方的是挑釁。他的克制與平靜中,帶着人皇命格天生的矜持與傲慢,他不必動怒,甚至不必給挑釁的人一個眼神,他君臨四方,注定站在高處,他無需動怒。

從未動怒的沈遇,動怒了。

顧茴能夠清楚看到他的克制,在他這樣克制下,她依然能看到他握起的手上隐隐的青筋,看到他突突跳動的太陽穴。

這次顧茴是真的笑出了聲,她才不想聽沈遇和白瑤話本子一樣老套的情愛故事,也就他們自己覺得精彩紛呈,其實——俗套死了。她就是想看到這樣的沈遇,這才叫有趣,才足以放松始終緊繃的神經。

沈遇來質問她?真是有意思,她有太多可以問回去的東西了。她和陸湛如何,都是她和陸湛的事情,輪得到青雲道君發問。

他以為自己是誰呀!

沈遇煞白着臉色看着笑得眼波流轉的顧茴,連她此時這種終于看到有意思事情的笑,都是他熟悉的。她再回來,沈遇找到了他心心念念想要的一切,卻發現他已失去這個人,深陷一種失控的墜落。

沈遇以為,這已經是最可怕的感覺。此時的他哪裏知道,與後來他終将發現的事實相比,這種失控的墜落只是開始。

顧茴似乎終于玩夠了,她的面色一下子冷了起來,是沈遇熟悉的矜傲,這一刻她變成了高高在上的南宗宗主,面對着另一個宗門的道君,目光裏再也沒有任何私人的感情,語氣都是例行公事的清冷:

“道君如果想知道我南宗的選擇,我俱已告知。至于別的,都不是道君該問的,道君慢走,本尊就不送了。”

沈遇努力克制着緊繃卻也控制不住顫抖的下颚,壓下情緒,冷然道:“顧茴,你可以不要我的交待。但我要你的,你該給我一個交待。”

“交待?”顧茴輕輕問了一聲。

沈遇看着她同樣輕聲道:“你我之間,永遠不會是單純的宗主和道君,我知道,你也知道。”他們之間,有太多故事,斬不斷,完不了。

在他轉身離開之前,沈遇留下一句:“我勸你離幽王遠一些,易陽門攜鎮宗羅盤下山,如今滅世之人直指南宗,我們都很清楚,除了幽王,不會是別人。”說到這裏,他冷笑了聲,“夭夭,你一向聰明,殺了他,或離開他。”別做傻事。

說完,沈遇離開了南山之巅。

顧茴本是不相信什麽滅世之人的預言的,滅世之人又不是随處可見的大白菜,四百年前修真界出了個魔尊,當時就瘋傳易陽門的預言,說什麽滅世之人。結果這才幾百年,又是易陽門的預言,又是滅世之人現世.....如果如此容易就滅世,這世道未免也太柔弱了。

可如果沈遇都如此鄭重其事的說起的話,顧茴就不能不仔細想想其中關節了。易陽門那個鎮宗羅盤确實是個寶物,如果這個預言出自易陽門鎮宗羅盤——那可是神器!那就是真的滅世之人出,被稱為滅世之人的也确實當是陸湛,鴻蒙之子嘛,與天地同生同滅,也是唯一與天地同滅後,能夠再次随着天地初始誕生的神祇。那時一切舊有俱都毀滅,混沌之中經歷無法計數的漫長時間,再次升起鴻蒙之氣,而鴻蒙之氣終會再次化生為人。

可如果預言出自易陽門的鎮宗羅盤——,那麽上一次的預言又是怎麽回事,除了鴻蒙之子,哪裏又能再出一個滅世之人?即使魔尊強大,她都不信當年魔尊能有滅世之能。這滅世之人還前仆後繼了.....顧茴甚至有些好笑地想莫不是易陽門的羅盤給人掉包了,不然她早知那是神器,怎麽能不準到這個地步,五百年還不夠世道眨個眼的工夫,就噗噗往外出滅世之人......但凡懂得天道輪回的神,都知道絕無可能,可笑死了。

顧茴還沒來得及笑,就覺脊背一麻——

擅長羅列種種可能的顧茴,在這個瞬間想到了一個她幾乎從未想過的可能——

紗燈下,顧茴臉都白了!

易陽門的神器自然不會給人掉包——,除了神器給人掉包這個可能,還有一個可能——

顧茴白着臉想到。

但.....怎麽會呢.....怎麽可能.....

攝政王是他,魔尊還是他?她最多只是得罪了攝政王,她可是真的出手殺了——這次覺得有些喘不過來氣的換成顧茴了.....

她不由得蹲下來,忍不住自己扯了扯自己的頭發,“冷靜冷靜,這只是猜測,無稽的猜測.....”顧茴随手召來一截枯枝,在地面上列了整個過程、諸多走向、正反兩個方面各種證據,一邊口裏念念有詞:“也不是只有這一種可能.....還有別的可能,例如可能——”

然而她細細梳理,推來導去,看着地面上推測的結果自言自語道:“這不是還有另外兩種可能,除了易陽門神器被掉包,還可能天道就是瘋了就是噗噗五百年出了兩個滅世之人.....這些修真人士不都信了,我怎麽不該信呢。”

顧茴一邊說服自己,一邊心裏知道別人能信,她不會信。她父就是戰神,早就跟她說過絕無這種可能。滅世之人,一個世道最多出一人,那人是天地至純之氣所化,秉正邪之氣所生,才有與天地同生同滅的能耐.....此外,滅世?動不動就敢說滅世,怕不是腦子不好。

“沈遇說易陽門鎮宗羅盤出,就一定是鎮宗羅盤出嗎?也許就跟以前一樣,是易陽門下面的羅盤算出來的.....那些羅盤算出什麽都有可能.....”不準的,不準的。

就在這時突然出現的牧野:“少主,幽王殿下等您呢。”

把顧茴吓得一個激靈。

“誰?誰等我?”

牧野心道少主不太對,莫不是那個青雲道君在他們南宗還敢不說人話。

“幽王殿下。”

顧茴站起身,無意識理了理根本不需要她親手理的身前衣襟,突然低聲問牧野:“他有沒有說什麽事?”

少主果然不對勁!幽王什麽時候多跟他們說過話.....更不可能告訴他們什麽事,殿下只會嫌他們礙事.....牧野看着他們的少主,搖頭不語。

“牧野,如果有人殺了你——”顧茴趕緊補充一句,“沒殺死.....你會原諒她嗎?”

“不會。”斬釘截鐵,是他們巫山人的脾氣沒錯。

“你仔細想想再回答我,不用着急的,你再想想呢。”牧野斬釘截鐵的不會讓顧茴手都涼了,如果連牧野都不會,陸湛如今這樣脾氣的能會?她之所以選擇問牧野,因為牧野是他們巫山人之中唯一一個還可能會的,其他人,她,呵呵。紙魅,呵呵。另外幾個,呵呵呵。

牧野果然仔細想了想,然後對巴巴看着他的少主肯定道,“不會。”

看少主臉色一下子更不好了,牧野忖度,忙問:“是不是其中有誤會,如果有誤會——”

“那倒沒有。”沒有誤會。

“那是不是有什麽苦衷?”牧野忙又道。

“苦衷?沒有。”顧茴也就是沒心,不然這時候她的心也該拔涼拔涼的。

“少主,換做你,你會原諒嗎?”牧野沒轍,只好把問題抛回去。

顧茴:.....

顧茴怎麽可能原諒!那可是殺了她?她不死是她能耐,她如果沒本事可就死了,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沈遇只是辜負她,白瑤只是得罪她,她都恨不得他們兩個原地道毀人亡.....更別說直接殺了她,就是有再多誤會和苦衷,也得等她殺回去再說,對方僥幸不死,倒是可以坐下來說一說,說的也不是原諒,而是兩清。有負于她,不管何種原因,她絕不原諒。最多就是,她再不覺得吃虧,可以道一聲都過去了算了吧。

被牧野這麽一反問,給出自己的答案。顧茴在夜風中石化了,木偶一樣。

顧茴有點能感覺到凡間人所說的:夜涼如水。真的是哇涼哇涼的。外面眼看合圍就要形成,大敵當前,怎麽讓她發現這麽個事實呢。當顧茴再重頭把整件事翻來覆去捋過一遍再一遍的時候,她兩手絞握了一下,必須得正視這個最大的可能性了。

這時候牧野已經隐隐猜到少主這個“如果有人殺了你”的問題只怕就是跟幽王殿下有關,牧野頓了頓,本不該多話,但許久沒有見過少主這樣不安了,他終于還是小心翼翼問道:“少主可是與幽王有過類似恩怨?”

顧茴一聽,轉頭看牧野,不愧是他們巫山的牧野,這麽快就反應過來了,只不過,“類似?倒不是多類似。”

牧野聞言籲出口氣,不是多類似,那就沒什麽!以幽王對少主情意,些許不大不小的恩怨想必——

可惜牧野這口氣出的太早,就聽到他家少主幽幽把話說完了:

“是一模一樣”。

她是抱着必死的決心殺人,她看出了他的命門軟肋,毫不手軟,選擇與之同歸。也就是他厲害,不然——,顧茴緊張到忍不住咬了指甲,望着牧野問道:“你覺得幽王他——”

牧野真沒想到兩人之間還有這樣生死恩怨.....不過他滞了滞,認真想了會,還是告訴顧茴:“如果是幽王殿下,大約會原諒少主的吧。”

牧野說這話雖用了“大約”,謹慎的牧野給出這個答案,也很讓顧茴意外了。她只知道他們牧野細心謹慎,倒是才發現牧野如此樂觀.....樂觀好,世道艱難,還是得樂觀點。樂觀點想,陸湛助了她這麽多,總不會想起舊仇一掌劈死她——想到這裏顧茴悟了,陸湛根本不是泥丸宮壞了,那也不是她的錯覺,怪不得最早好幾次她都從陸湛身上感覺到殺氣!那就是沖着她來的.....

紗燈輕輕晃動,顧茴原地啃了好一會兒指甲。

牧野安慰道:“幽王待少主,少主無需多慮的。”

顧茴啃着指甲點頭,牧野說得對。她看遠方月色下翻湧雲海,只是牧野不知道,她當日決心多大,出手多狠。牧野更不知道,被她以身化劍刺穿心髒,多痛!

她一下子想到前世出魔窟,一點魔尊的消息都沒有,也從未見過幽王本人。顧茴唇邊露出一個非常苦澀的笑,因為她毀掉了他,該是讓他陷入無盡痛楚長眠。而今生,不過因為她回溯時光,動用了全部血脈能量,插入陸湛心口的巫山力回收,才讓他能蘇醒過來。

而耳邊牧野還在說:

“碧水閣,屬下也是後來才知,從來都是為少主準備。”

“薜荔閣中少主的魂燈,”說到這裏牧野想到了那日少主魂燈亮了一下,把武曲那狗妖為難的,武曲之所以怕成那樣,不過是因為整個幽都都知道他們的王百事不問,萬事不關心,只關心那盞魂燈。牧野想到這裏道,“是每次幽王殿下醒來,唯一關心的。”

顧茴愣在夜風裏,許久,許久,“你倒是從未跟我說過這些。”顧茴聲音幹澀,一時間百感交集,最終化作一片茫然。

她不知自己該想什麽,該想她與陸湛萬年前巫山的初見,還是該想大楚那個攝政王,還是當年修真界那個只聞其人,她其實從未見過他的廬山真面目的魔尊。

她甚至不敢想那日,她最後拼盡全力的一擊。

牧野抿了抿唇,在他們巫山人看來,誰也配不上他們神女的。尤其是幽王,如此厭世,仿佛與黑暗融為一體的一個人。他們曾誰也沒覺得幽王是良人,少主當配磊落公子。可如今再想想,論磊落公子,世間還有誰比人皇強。可又怎麽樣呢,還不是說變就變了。

顧茴站了許久,回身對牧野道:“我去尋他了。

大戰當前,可有些事,既已知道了,又裝什麽糊塗人呢。

顧茴一路上似乎想了很多,前塵舊事紛紛;又似乎什麽都沒想,只是腦中紛紛擾擾一片。最後,前塵種種都落在當年那個以半截銀面遮住面容的魔尊,她曾感覺到,他在看她。原來不是錯覺,那時,他真的在看她。

顧茴在一處最僻靜的古樹上找到了陸湛。陸湛靠坐在巨大的樹幹之上,也不知在想些什麽,顧茴遠遠看着,她慢慢擡手障住陸湛上半張臉,只露出眼睛同口鼻。

是他。

當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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