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chapte□□
11月的傍晚, S城的街邊公園,周圍的歡聲笑語與風聲,慢慢冷卻。
唐佑呼吸有些急促,手腳也不同程度地發冷, 看到最後, 幾乎全身僵硬。
他看到了一個女人。
那女人約四十來歲, 身形窈窕,手邊牽着一位可愛小女孩。女人偏頭和小女孩說着話, 從唐佑的角度,剛好能看到她生了張極美的臉。
那張滿是笑容的臉若是再年輕一點,赫然就是唐佑珍藏的那張照片上, 媽媽的臉。
……
“佑佑,慢點,來,到媽媽這裏。”
“站直, 讓媽媽看看……哎呀,我們佑佑又長了1厘米。”
“快去把今天的字帖練了,否則爸爸回來要生氣。”
“媽媽最愛的人?當然是我們佑佑啦。第二?第二就是爸爸啦。”
說這些話時, 溫婉女人的臉上滿是幸福,與眼前牽着小女孩的女人慢慢重合。
時間仿佛停住。
唐佑在那一瞬間來不及有任何反應, 只循着女人走遠的方向看,一直到對方快要消失在視線之外時,才如夢初醒, 拔腿追上去。
因為牽着小女孩,女人走得并不快, 唐佑很快追上,急切到近乎唐突, “請等一下。”
他是必然要追上來的,太像了,像到他不追上來問個清楚的話,這輩子心裏都會有個結。
女人悄悄後退一步,把小孩護到身側,神情有些戒備,聲音卻是溫和的,“請問你是?”
短短四個字,唐佑耳邊開始轟鳴——是闊別十年的,日思夜想的聲音。就算在十年裏,他已然快要想不起這把聲音,但再次聽到的瞬間,卻熟悉到刻進骨髓。
真的是媽媽?
可這未免太不現實,父母早就在十年前因車禍雙雙離開。
一個死去十年多的人,怎麽會又活生生出現在眼前?
唐佑情緒上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生理上卻是鼻子一酸,雙眼瞬間蓄滿淚。
女人見狀,微微愣住。
唐佑眨去眼前模糊,女人的面容清晰地印在眼前——即使已經不再年輕,五官已經有了些細微變化,但那雙眼睛還是那麽美麗,與照片上的人重合,帶着熟稔,穿越了十年的時光,看向自己。
是她。
沒有錯。
不會錯。
唐佑想要再靠近些,可步子似乎有千斤重,他跨不出去。
當年那場車禍噩夢般慘烈,車子翻進海裏,媽媽連屍身都沒有找到。
小時候他無數次想過,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沒有找到屍體,媽媽就沒出事,只是暫時不見了而已。
盡管随着時間流逝,不切實際的奢望被證明是妄想,可十歲時的唐佑,曾經真真切切地這般期盼過。
現在這個期待,終于成真了嗎?
唐佑內心燃起無限希望,他應該是高興的,又似乎好悲傷,幾乎語無倫次,近乎膽怯地張口:“媽……”
女人微蹙眉頭,謹慎地再退一步。
唐佑努力調整發緊的喉嚨,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一些,“您……您過得好嗎?”
對方很明顯不認識他:“你是誰?”
“我是佑……唐佑啊,媽,您不記得我了嗎?”
走在街上,忽然有個陌生年輕人追上來,自稱是她兒子,未免太過可疑。
可是這個陌生人哭得好慘,并且看起來不像個壞人,女人還算溫和地說:“抱歉,我不認識你。”
面容太過熟悉,所說的話卻再陌生不過。
唐佑哪裏能接受,忍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眼淚,“您叫闫雅昭,六月初三生日,我是三月初六,您經常說我們娘倆很有緣分……”
唐佑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某個瞬間,他甚至忘記時光已經過去了多年,似乎他還是那個,日日夜夜盼望父母能回到身邊的小孩。
他想,他要做點什麽,證明自己說的話。
可是父母的照片他沒有随身攜帶,電子版只有電腦裏有,新的手機裏并沒有存入。現在他無法證明,他需要知道聯系方式。
唐佑摸出手機,“我,我有照片的,到時候給您看一下就知道了,可以告訴我聯系方式嗎?或者您不放心的話,郵箱也……”
面對年輕人那雙哭紅的眼睛,女人下意識擰緊了眉頭,不知什麽原因,心髒微微發抽。
可她确實不認識他,更不可能是他的母親,年輕人上來就想要聯系方式,不管是要電話還是郵箱,都已經越過了她的安全界限。
女人搖頭,“你認錯了。我不姓闫,也不是六月生日。”
話音未落,身邊小女孩有些怯怯地拉她的手,小聲喊:“媽媽……”小女孩才過四歲,不免有些害怕。
大概意識到這個年輕人行為實在可疑,而她還帶着一個四歲的小女孩,防人之心不可無,周全連忙将女兒抱起,輕聲哄着。
唐佑僵硬地杵在原地,對面女人神情之間有了很是防備的意思,唐佑補救般地說:“或者,我給您留電話……”
周全已經失去耐心,“我确實不認識你,請你別再糾纏,我要回家了。”
說完,轉身就走。
唐佑的心像墜了塊沉重的石頭,手腳冰涼,他胡亂擦擦眼淚,像是丢了魂一樣,下意識就想跟着走。
周全單手抱着女兒,聽到動靜側過身來,朝唐佑伸出另外一只手,掌心向外,退後一步,那是個很戒備、拒絕靠近的手勢,“別再跟着我,否則我報警了。”
他似乎吓到她們了。
她現在有需要保護的孩子,她的表情很嚴肅緊張。
唐佑如夢初醒,就地乖乖站住,沒再動,眼睜睜地看着女人抱着小女孩,越走越遠。
其實這種感覺,他在夢裏面嘗過無數次,夢裏父母總是背對着他,不理他,不與他說話。
呼喊無用,哀求無用,哭泣無用,每每看他們沉默着走遠,永遠也追不上。他感覺傷心、感覺被抛棄,不知道怎麽做才好。
夢裏不知道,現實裏也不知道。
他或許可以繼續糾纏,對方驚吓之下報警,那他可以有更多時間去證明自己沒有撒謊。可是被逼迫、被威脅、感到害怕是什麽感受,他再清楚不過。
他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小孩,他高出了媽媽太多,已經從以前的仰望,變成現在的俯視了。
唐佑遠靜靜地看着女人的身影,消失在遠處拐角,進入一個小區,直到再也看不見。
渾渾噩噩,像做了場不真實的夢,久久回不過神來。
他掏出手機,看日歷。
20xx年11月,今天是許欽辰的演奏會,他正在去往音樂廳的路上。
夕陽餘晖拉長了他的影子,他想:音樂廳怎麽走來着的?
唐佑效率極低地操作手機,打開地圖,仿佛一位将路癡大法練得爐火純青的白癡,對着地圖左看右看,花了五分鐘,才确定該往哪裏走。
他慢吞吞地又經過長凳,那只逃跑的胖貓不知何時又堅守崗位,揣着雙手蹲回了剛才的位置。
聽到動靜,胖貓擡頭,與唐佑四目相視,大有“怎麽又是你”之感。
胖貓作勢要逃,唐佑繞遠了些,“別跑,我不靠近。”
胖貓聽完,又一次蹿沒了影,用行動表示它才不信。
唐佑最終提前十分鐘入場。
演奏會在音樂廳舉行,這是個能容納數千人的音樂廳,坐滿了心懷期待的觀衆。
坐到位置上才發現,許欽辰給他安排的座位,大概是全場最佳——第一排,正左方偏上一點,從那個位置微微俯視舞臺,可以毫不費勁地看清琴鍵與鋼琴師的指法。
唐佑幾乎能想象到,聚光燈下,那雙跳躍在琴鍵上的手,該有多令人賞心悅目。而那雙手下傾瀉流淌出的曲子,又該多攝人心魄。
他有些分裂,一半心思在想“不認識他的媽媽”,一半心思在期待見到許欽辰。
随着接近正式開始的時間,所有燈光緩緩熄滅,整個音樂廳完全陷入黑暗後,觀衆席安靜下來,唐佑也終于收拾好了自己的心不在焉。
這場演奏會時長100分鐘,分為上下兩場。
許欽辰告訴過唐佑,上半場會彈幾組小曲目,每曲時長大體三五分鐘,長的也不超過十分鐘,下半場則是一首整整四十五分鐘的曲目。
當時他在電話裏問許欽辰:“我看過你演奏的視頻,全部都不看琴譜,幾分鐘我還可以想象,45分鐘那樣長的曲子,也不看嗎?”
許欽辰回:“不看。”
唐佑由衷感嘆:“好厲害啊。”
許欽辰也不知是謙虛還是什麽,低低笑了聲,“術業有專攻。你敲代碼時,我也常常覺得很神奇。”末了又補充一句,“很厲害。”
許欽辰在他那個領域已經是頂級存在,而在自己的領域中,唐佑自認為雖然有些厲害,但完全沒到那份上,怪不好意思的說:“也沒有啊,真的就一般般,很普通的。”
許欽辰不同意:“你怎麽會普通,你是最特別的。”
唐佑實在是忍不住笑意,美滋滋地說:“你的濾鏡太厚啦,城牆拐角都要自愧不如。”
黑暗中,唐佑端正坐着,睜大眼睛,要在許欽辰出現在聚光燈下的第一刻就捕捉到。
唐佑緊盯舞臺,倏爾卻像是被什麽耀眼的存在刺到一般——柔和燈光緩緩亮起,年輕的鋼琴師身着禮服,一手扶鋼琴,優雅得體地立于琴側,面帶微笑環顧觀衆席,做了簡短的目光交流,最後視線自然地落在他正前方的唐佑身上。
四目相對,許欽辰溫柔地鎖過來,唐佑忍不住屏住呼吸。
–你來啦。
–我來啦。
許欽辰向着他的觀衆,他的唐佑,微微低下頭,輕輕鞠躬。
掌聲如潮水般響起,許欽辰擡頭,目光再次與唐佑接觸。蜻蜓點水,纏綿着一觸即離。
許欽辰回身,落座。
掌聲趨于平靜。唐佑心髒砰砰直跳,耳朵燒得紅玉一般。
他終于見到許欽辰啦,混在衆人之中。
那麽多人一起看許欽辰演奏,他們都是粉絲、是聽衆。但,于那些別人而言,許欽辰是偶像、是遙不可及,可對他來說,許欽辰是他的枕邊人,是他的每一個清晨,他們手上還戴着一對戒指。
唐佑心中升起小小的快活,是獨屬于他與許欽辰的小秘密。
第一個音節響起,整個音樂廳像被喚醒般,暖橙色燈光花朵般在鋼琴上蔓延、綻放,流瀉而出的美好旋律攫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鋼琴邊的鋼琴師,側影猶如濃墨重彩的一幅畫,被包裹于層層柔然的燈光中。
唐佑坐直身體,如被蠱惑般,聽不夠也看不夠。他被鋼琴師牽引,一腳踏進虛幻又龐大的夢境。
旋律無處不在,層層疊疊地擁抱住他,帶他去領略極寒之地的凜冽空靈,蒼穹曠野間的極致浪漫。
好快樂,好甜蜜。
沉溺于一場春光,醒來,晨光正載着飛絮悄悄經過。伸手去抓,時間卻狡猾地從指縫間溜走,向着天邊,越去越遠,越飛越快。
尋覓幾度,錯過幾度。
接不住春日最後一滴雨,留不了夏日最後一只蟬。
太多遺憾,太多無法言說,太多熱烈情感燃燒殆盡。
熙熙攘攘于寂靜夏日,失色斑駁于燦烈冬日。殘葉躺在深深的雪下,暫停了漫不經心的腐爛,恍惚間追溯從前,它曾經脈分明随風搖晃,滿心甜蜜親吻過陽光。
就此。
消逝了嗎。結束了嗎。
還有遺憾嗎?還能重逢嗎?
…………
……
時間踏上透明羽翼,100分鐘稍縱即逝,一場殿堂級的演奏已然接近尾聲。
演奏結束,觀衆席久久靜默,許欽辰起身謝幕,直到這時,一直安靜聆聽的觀衆席上才響起掌聲。
聲如雷鳴,經久不息。
散場時,大家安靜且有秩序地退場,唐佑注意到坐在他旁邊的小孩。
小孩幹淨整潔,穿着小小一套合身的正裝,襯衣領口還別着一只小蝴蝶領結,看得出來很重視這次的演奏會,算是盛裝出席。小孩的兩只小手,在虛空虛虛地彈了幾個鍵,然後偏頭小聲問身邊的人:“爸爸,以後我也能成為許欽辰一樣的鋼琴師嗎?”
年輕的男人摸摸小孩的頭,“一定會的,爸爸相信并且始終支持你。”
小男孩擦擦眼睛,看看舞臺,又仰頭看看自己的爸爸,用力地點頭,小臉蛋上還挂着沒擦幹的眼淚和新添的笑,“嗯!”
是內心柔軟愛鋼琴的小孩,和溫柔可靠的爸爸呀。
唐佑旁觀完這一幕,莫名覺得真好,特別好。
為很小就确立目标、被愛被支持的小孩,為溫柔守護的父親,為被敬仰崇拜的鋼琴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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