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買與不買
唐遠閉着眼睛, 仍是沒動,宋亦川沉默片刻,叫他, “唐遠?”
唐遠的呼吸很沉, 一聲一聲, 收緊又落下,廚房裏的水龍頭沒關緊, 滴滴嗒嗒的聲音和着他的喘息,像夜裏蟄伏起來舔舐傷口的野獸,宋亦川耐心等了一會, 再次開口, “聽話, 去買藥。”
許是這人實在太煩了, 一開口聲音就往他腦袋裏鑽,刺得難受,又或許是真的很疼, 疼得他什麽都做不了,唐遠還記着要去醫院的事,不得不為此坐了起來。
他把手機踹兜裏, 拿上鑰匙出了門。
走到樓下,發現外面居然下雪了……也不能叫雪, 雪裏面夾着雨,雨比一般時候要稠一點。
唐遠拉起羽絨服的帽子,耳機裏突然傳來人掩着小聲說話的聲音, 說讓他們先吃……他才反應過來, 電話居然一直沒挂。
唐遠剛想拿手機出來,就聽對面宋亦川問他, “我這邊下雪了,你那呢?”
“下了。”唐遠緊了緊領口,冷風往裏灌,吹得他身上哪疼都分辨不出來了。
“帶傘了嗎?”
唐遠又不說話了。
連續且密集的幾次争吵把人吵生疏了,他們本來不該是這樣,宋亦川想,他看向他卧室的窗外,雪下得很大,唐遠一個人在家,這種時候為什麽會一個人他不好問,只是好奇,生病了居然也沒人照顧。
他有個姐姐,楊啓帆說過,但唐遠從來沒主動跟他聊起,那次他發那麽大的火,宋亦川又一向很會把握分寸,不是會太過探究別人隐私的人,所以……他姐姐也不在嗎?他回家了嗎?還是一直在外面?
剛唐遠起身,宋亦川聽到他身體跟皮質沙發接觸才有的聲音,也聽到了他關燈關門下樓梯的動靜,那應該是在家裏,只是家裏沒人,異常的安靜。
唐遠還是去小區門口的那個藥店,可惜已經關門了,他在門口站了會,打開手機地圖,七百米遠還有一家,雨雪下大了,肩頭已經能感覺到濕意,唐遠站了很久,聽到宋亦川問他,“還沒到嗎?”
“關門了。”
“附近還有其他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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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
“你把你現在的位置給我,我來先問問。”
唐遠含糊地報了個名字,也不管宋亦川聽沒聽清,他悶着頭走路,淚腺跟開關壞了似的流了一路,但只流半邊臉,周圍天寒地凍,臉是僵的,所以他這會濃重的鼻音聽起來也不是那麽不尋常。
漸漸的,唐遠有些走不動了,冷、餓,再加上無窮無止的疼,可能那天被朱化按在廁所裏都沒這麽狼狽過,那天還有宋亦川拽着他呢,此刻卻是他一個人,宋亦川成了一道摸不着的聲音。
而很不幸的,七百米外的那家也關門了,今天過年,都不想營業。
唐遠衣服快濕透了,他站在門口,堅持了兩分鐘,坐到了地上。
宋亦川聽着他走路,聽着他停下,估算了下距離,猜到了,“也關了嗎?”
唐遠看着遠處被霓虹與燈火照亮的低矮的雲層,莫名覺得有些晃眼,他把帽檐往下拉了拉,後腦勺磕在卷簾門上,頭頂LED屏滾動着醫保定點的字樣,黑紅交替着的光罩得檐下猶如是被人遺忘的夜場。
“四百米外還有一家,去嗎?”耳機裏聲音再次響起。
“宋亦川。”唐遠嘶啞着嗓音,“你想過死嗎?”
“……”
“你覺得死會是什麽樣子?死的過程,死後的世界?”
“沒想過。”宋亦川立馬說:“唐遠,別做傻事。”
“想什麽呢。”唐遠笑,“我跟你探讨哲學問題呢。”
“這種問題不适合在今天探讨,你現在回去,藥我想辦法給你送。”
從他在的地方到這裏一百多公裏,怎麽送?再說小小一盒藥,他就是不吃,挺到明天也不會死,唐遠後悔問那個問題了,他剛鬼迷心竅,現在宋亦川這麽緊張反倒顯得他故意矯情,想借此博他同情。
原本以為家門口就能解決的事,誰想越走越遠,倒不如直接去醫院,反正他也要去醫院的,唐遠站起身,往回走,“我沒事了,你好好吃飯去吧,挂了。”
宋亦川很快又打了過來,唐遠不接,他就一直打。
可接了有什麽用,他解決不了唐遠的問題。
……或許唐遠可以解決他的問題,他制造的問題。
“唐遠!”宋亦川接通後語聲急促道:“我不管你現在在想什麽,我給你兩個選擇,要麽你去那家店,要麽回去等我,你如果不照做,我會報警。”
宋亦川見識過他的極端,一個坐在河邊看看風景轉頭就能跳下去的人,眼下如此處境,簡直天時地利地在引他犯錯。
“你……”唐遠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好,他從來沒想過死,因為他怕死,沒人比他更厭惡死亡,他只是當下理解不了,為什麽這些事要都發生在他身上,為什麽他越珍惜什麽就越得不到什麽。
真的是這樣嗎,所有他想要的,最終都會跟他背道而馳。
“地址發我。”唐遠不能挂電話,他相信宋亦川真的會說到做到,可他也不想跟他說醫院的事,更不可能等着宋亦川千裏迢迢上門,最後他只能選擇繼續走下去。
唐遠住的地方小區應該比較老,人口密度相對大,附近的店都很集中,宋亦川把四百米外那家藥店的地址發到他微信上,并且說:“開視頻。”
唐遠開了,鏡頭卻是朝外的,能看到腳,證明他在走路就行,宋亦川那邊由于是室內,背景光很亮,他穿着淺色的衛衣,坐在書桌前,背後能看到淡灰色的牆紙和半邊床頭。
四百米的距離說長不長,走過去店還開着,唐遠不同成分的藥都買了點,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止疼藥還分種類的,店裏有熱水,他用一次性杯子接了。
到這裏他看了眼屏幕裏的宋亦川,覺得他應該功成身退了,“你要看着我吃嗎?”
“嗯。”
唐遠:“……”
行。
藥店店員過來說要關門了,順便跟唐遠說了聲新年快樂,唐遠半張臉隐在帽子裏,笑笑,問他要了個口罩。
他也想快樂,在這一天,可他快樂不起來,對着一個像他這樣淋得濕透來買止疼藥的人說快樂的時候,不知道那個店員心裏想的是什麽。
走出店門,唐遠意識到宋亦川可能不光是想看他切切實實地把藥吞進去,還想保證他能安全到家,但那有點太無聊了,唐遠說沒事了,再次挂了語音。
宋亦川沒有再打過來,只讓他到家了給他發個消息,唐遠看聊天界面,發現在兩條地址上面,下午的時候,宋亦川給他發了消息,說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今年一過,他們就都成年了。
成年人有成年人的思維方式,也該有不同于以往的哲學命題。
唐遠走到家,藥開始起作用,沒那麽疼了,他稍微吃了點東西,拿上理好的行李,準備要出門時黃郡回來了。
“你睡一覺吧,現在去也沒用,你爸守着呢。”黃郡看上去很疲憊,眉眼壓着愁氣,她邊說邊往房間走。
“我姐怎麽樣了,醫生怎麽說?”唐遠問。
“還沒醒。”黃郡說:“具體的治療方案要等會診讨論,沒那麽快有結果。”
“有……生命危險嗎?”
“暫時不會。”自從上次的事發生,母子倆難得像這樣有來有回地平靜對話,黃郡視線落在他臉上,少見地閃過一絲心疼,“去休息吧,別多想,明天去看看她。”
唐遠躺上床,宋亦川在問他到家了嗎,他回了句到了,就把手機關了,也許是吃了藥的緣故,加上疼痛過後的疲倦,唐遠很快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外面天還黑着,他看時間,五點半,緩了片刻後他下床,熱了兩個包子,又煮了盒速凍餃子給唐一裕帶過去。
到了醫院,唐一裕說唐思榕半夜兩三點的時候醒過一次,身體太累又睡了過去,早上醫生來看過了,暫時沒有大礙,唐遠聽後放心不少。
但他也明白黃郡和醫生口裏的暫時都只是目前的現有的狀況,沒人保證過以後。
唐遠趁唐一裕出去抽煙,把昨天問黃郡的問題又問了他一遍。
唐一裕一手夾着煙,摘下眼鏡來擦了擦,“你媽怎麽跟你說的?”
“她說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唐一裕說:“你姐現在的身體狀況,要不要做手術,能不能做手術,都要聽醫生的,現在他們還沒有結論,等過了節,B市的專家會來會診,聽聽他們怎麽說吧。”
唐遠覺得唐一裕說得有些太輕飄了,不像是一個父親該有的話,他臉上有疲憊,卻看不到焦慮,他比無關的旁人還要冷靜地在分析,仿佛下一秒會毫無反駁地接受任何結果。
長久的壓抑叫唐遠的不滿難以抑制地湧了上來,“……你是覺得她會死嗎。”
“你這叫什麽話?!”唐一裕一下怒道:“他是你姐,你看重她,可她也是我女兒,我敢說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不用受這種罪,能一直好好地活下去!”
“可我們都知道,她長到這麽大已經是奇跡了,你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但你不能到現在還這麽天真唐遠,誰不想要好的結果,能事事都如你意嗎。”
“可我就是這麽天真。”唐遠不想再聽,唐思榕逃過一回,逃過兩回,就一定會有第三回 ,他做不好這種心理準備,也不會有唐一裕面對失去時的坦然,他看着他的眼睛,“我永遠不會接受。”
他馬上就要高考了,他會考去唐思榕在的城市,搬過去跟她一起生活,以後他來照顧她,來解放所有被困在那幢老房子裏的人,他的初衷自始自終都是皆大歡喜,他的構想裏沒有任何人需要為此忍辱負重。
唐遠回到病房,唐思榕醒了,眼睛半瞌着,說話聲在氧氣面罩下聽不清楚,她緩緩看向唐遠,視線逐漸在他臉上凝聚,然後微微笑了。
她一直很漂亮,就算此刻臉上沒有血色,笑起來也還是好看。
唐遠碰她的手,輕握了下又松開,唐思榕手一直捂在被子裏,很暖,比唐遠的暖,這讓他寬慰不少。
唐思榕問他吃飯了嗎。
唐遠說吃了,吃的餃子。
唐思榕笑笑,沒醒多久,很快又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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