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52

草長莺飛、斜陽清暖。

西城門外百餘裏,便是帝京守備軍的訓練營。此時,兵士們剛結束操練,大汗淋漓熱熱鬧鬧的散去。

破月随慕容湛站在營中一角,望着遠處那些年輕而神采飛揚的臉,只覺恍如隔世。

慕容湛亦是怔然,默立了片刻,才淡道:“走吧。”

兩人今日都穿着便裝,俱是容顏勝雪、清貴逼人。禁軍副統領恭敬的在前頭帶路,往來士兵都知道來了貴人,雖有好奇,卻乖覺的繞道而行。

一直行到禁軍所轄天牢,抵達關押重犯的地下第三層,副統領才停步恭送。

第三層有十來間牢房,卻只關了兩名犯人。

是誰?

今早聽到慕容湛說“帶你去見兩個人”時,破月就想,是誰?

昏暗的燭火裏,破月首先看到了一個人。他穿着素白的囚服,身材魁梧、長發披落在肩頭,一時看不清面目。

慕容湛似乎并不忌憚犯人有惡意,掏出鑰匙打開門,率先走了進去。

“前輩。”他對那人作揖。

“是誠王殿下啊。”那人緩緩擡頭,俊朗的臉上虎目慈和。

“是你!”破月失聲,眼前明顯比兩個月前蒼老數倍的,不正是步千洐的恩師,靳斷鴻?

靳斷鴻看到她,微微色變,驚喜期待之情難掩,幾乎是立刻看向他身後:“千洐呢?”

破月頓了頓才答道:“……還沒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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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那日慕容湛提兵封山,沒找到步千洐和顏破月,卻在山腰找到被群雄圍攻、奄奄一息的靳斷鴻。

慕容湛當時并不知內情,只知道他是步千洐的師父。他便将這一幹人等盡數鎖拿了。而楊修苦、丁仲勇這樣武藝高強門徒衆多的,輕而易舉從軍士的包圍中脫身,慕容湛挂念步千洐,也未再追殺。

後來慕容湛才知道靳斷鴻的身份,當即秘密鎖拿回京。

數日來,皇帝已派人數次拷問過他。甚至皇帝陛下還親自與他密談過一番。整個過程,靳斷鴻沒吃什麽苦頭。

不過這個拷問過程,慕容湛是回避的。直到皇帝下旨将他秘密□在此,似乎再無興趣,他才決定帶破月來見他。

“是我拖累了你二人。”靳斷鴻雙目含淚,“若是他回來了,讓他來見我一面。”

破月點點頭,忽的跪倒,朝靳斷鴻“砰砰砰”連磕數個重重的響頭。靳斷鴻望着她沉默不語,一旁的慕容湛卻看得心疼,待她起身,一把将她拉過,看到她額上青紅一片,不由得蹙眉不語,抓着她的手,也忘了松開。

“你是步大哥的師父,便是我的長輩。”破月緩緩道,“今後我會替他孝順你、侍奉你。”

靳斷鴻沒料到她會這麽說,怔然靜默。

當日在峰頂,她與步千洐生死相随,他已是又愧疚又歡喜。此時見她似身份極貴,卻全然不顧他的敵國身份,決意侍奉維護。纖弱精致的眉宇間,自有一番與千洐相似的豪氣。他自無鸠峰以來,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雖情懷悲壯,卻也難免有幾分蕭索落寞。此時卻有這麽個兒媳般乖巧的女子,堅定的說要侍奉自己,他如何不動容呢?

“好、好孩子!”他怆然笑道,“誠王他是極寬厚的,我在這裏很好,你不必挂心。待找到千洐的時候,你好好照顧他,我便安心了……”

說到這裏,他的目光不由得落在顏破月做少婦打扮的發髻上,又不經意的滑過她和慕容湛交握的手。

破月注意到他的目光,這才察覺到手被慕容握住,緩緩一抽。

慕容本就只是關心她,才忘了松開。但手中一空,心頭竟也是微微一空,沉默不語。

靳斷鴻便不再言。

慕容見時間已不早,正要告辭,靳斷鴻卻忽的盯着顏破月,柔聲道:“月兒,你上前來,讓我把一下你的脈門。”

顏破月全無遲疑,将手腕送過去。

靳斷鴻閉目沉思片刻,睜眼道:“誠王殿下,月兒她還有些內傷未愈。靳某不才,可以助她清除體內淤積的頑疾。”

慕容面露喜色——破月雖已痊愈,但太醫确實診斷出她脈象古怪,斷定為頑疾。此時聽到靳斷鴻一語道破,不由得十分欣喜。

他本就是惜英雄識英雄之人,此時聽說能救月兒,他當即點頭,道一聲“多謝”,再關切的看一眼破月,便轉身走開回避了。

靳斷鴻待他走遠,目露贊賞道:“這誠王性子憨直,竟将王妃丢給我一個敵國奸細,難怪千洐會與他成為莫逆。”

破月笑道:“他有自己的原則。”

靳斷鴻松開她的手腕道:“那日薛錦繡打了你一掌,她自己卻死了,你記得嗎?”

破月遲疑:“她不是走火入魔嗎?”

靳斷鴻搖頭。

破月不語,片刻後再次拜倒:“求前輩指點!”

靳斷鴻盯着她道:“你信我?”

“步大哥信的,我都信。我的命是他給的,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沒什麽分別。”

她的語氣極為平緩,仿佛在陳述一個塵封已久的、波瀾不驚的決定。靳斷鴻還是頭一次在這麽年輕的姑娘身上,看到這樣落寞、沉靜的神色,竟令他這歷盡千帆的老人,心頭微微一酸。

“好、好。”靳斷鴻欣慰笑道,“我探你內力,似乎有歸納梳理過。但與你內力根源不同,終究不得要領。我現下教你個法子,雖不能助你功力再進,但将一身內力收斂自如,今後獨步武林,亦非難事。孩子,你願意……拜我為師嗎?”

“我為什麽不願意?”破月反問。

她跪下來,連磕三個響頭,“師父!”

她心裏卻隐約飄過個念頭:奇怪,為什麽他這麽肯定,他的法子與我對路,其他法子卻是“內力根源不同”?他不是君和國的武功套路嗎?

但靳斷鴻似乎并不想解釋,她也就不問了。

而靳斷鴻見她如此果斷,心頭大慰。又暗想,我将她調/教出一身武藝,也算是替我那千洐徒兒做了件好事。

“今後在人前,包括誠王,你還是叫我‘前輩’。”靳斷鴻道。

破月點頭,兩人心照不宣。

兩人席地而坐,靳斷鴻細細向她講述內力運用之法,她悉數記牢。之後,靳斷鴻又抓住她雙手脈門,助她調息。她感覺到有真氣源源不絕注入脈門,不由得有些吃驚:“師父,這是……”

“噤聲。”靳斷鴻閉目淡道,“專心,否則走火入魔。”

她便不敢再問。

內力運行兩個周天後,他才松開破月的手。破月渾身舒暢,只覺得真氣似乎又充盈了不少。而他卻是滿頭大汗,竟似十分疲憊。

“你回去吧。”他有些虛弱的道,“三日後再來。”

破月沿來路又走出了地牢,便見慕容負手靜靜站在門外空地上,俊眸怔怔望着遠處一群戰馬。夕陽在他臉上染了薄薄的微光,他頭戴烏冠,身着雪白錦袍,青帶束腰,清俊飄逸的不似凡人。

“王爺。”破月喚他,因為不遠處有人。

他緩緩回頭,清冷的眸瞬間染上溫柔,牢牢鎖定她,幾乎是快步走了過來。

“怎樣?”他高她一個頭,站在她對面,颀長的影子瞬間将她籠罩。

破月望着他滿目拳拳的關切,忽的覺得有點受不住。他見她神色不太好看,心頭一驚,一把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又停在她已然青紫的額頭:“不舒服?”

此刻的他,不是不羞澀,不是不避嫌。三番兩次抓她的手,只因關心則亂;只因曾經抱過她親過她,日日看着她伴着她,無意識的,就習慣了與她的親近。

而破月卻感覺出他的不同,針紮般一把将手抽回來,倒退一步道:“沒事,我很好。三日後我還能再來嗎?”

慕容原本并無他心,可她的手抽得太快,令他心頭莫名的微微的痛。

“好,我陪你過來。”他的嗓音有些幹澀。

破月掠去心頭尴尬,笑道:“還要見一個人,是誰?”

“唐十三。”

另一間地牢門口。

破月走到那人面前時,他都沒擡頭,似乎對周遭一切都不關心。

直到破月深吸一口氣,笑道:“唐、十、三!”

他猛的擡頭。

與靳斷鴻同樣的囚服,只是他看起來氣色好很多,還是一張臭臉,又冷又拽。而且并沒有上鐐铐。

看到破月時,那比冰還冷的眸,難得的閃過一絲驚訝的笑意。

破月已經聽慕容湛說,當日他被楊修苦打成重傷,癱在地上,沒人敢殺他,也沒人管他。就被慕容湛順手帶了回來。

牢獄無疑是安全的地方,兩個月的調養,他已經痊愈,所以慕容湛今日來,不僅是要探他,也是要放他。

“他呢?”唐十三問,那點微薄的笑意早已褪盡,恢複冰塊臉。

破月沉默片刻:“生死未蔔。”

唐十三點點頭,他是個敏銳的人,忽然看着慕容湛:“你變心?”

他問得直白,慕容湛有一點尴尬,俊臉薄紅。

破月答得更幹脆:“你別管。”

唐十三也不生氣,還點了點頭。

然後三人相對無言。

破月忽然笑了:“十三,我們今日是來放你走的。你打算去哪裏?”

“你別管。”唐十三将她的話原原本本奉還。

破月失笑。

唐十三當日肯留在這裏,便是因為慕容湛告訴他,自己在找步千洐,且顏破月已經找到,正在修養療傷。此時得到他們的消息,他哪裏還肯留下?

三人一起行到地牢門口,唐十三也不客氣,拿起慕容湛給他的包袱,騎上駿馬,背好自己的長劍。然後朝慕容湛道了聲“多謝”,這才又看着破月,冷冷道:“過來。”

破月走到馬前。

然後唐十三看一眼慕容湛,不做聲。

慕容湛淡淡轉身,走出幾步回避。

“他很好,他更好。”唐十三聲音極低,言簡意赅。

破月點點頭道:“好不好不重要,他只有一個。”

唐十三便不作聲,破月忽道:“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聽說那日在無鸠峰上,你還幫過靳斷鴻——為什麽,十三?我想義氣雖重,但還大不過師恩吧?”

唐十三微微蹙眉,忽的笑了。

她從未在他臉上看到這種程度的明朗笑容,一時呆住了。

他卻猛的俯身,湊到她耳邊。破月微微一驚,卻沒避開。

“我跟他一樣。”他丢下這句爆炸性的話,陡然直起身子,馬鞭一揚,頃刻奔馳而去。

“保重!”破月大喊。

回答她的,只有被馬蹄濺起的漫天煙塵,和沉默漸遠的身影。

破月心頭怦怦的跳。

他,哪個他?

在原地默立片刻,她聽到身後那個柔和的聲音道:“咱們回去吧。”

她點點頭,與他踏上等候已久的馬車。

天色漸漸暗下來,馬車在官道上平穩奔馳。約莫要到半夜,才能回到帝京了。

慕容湛與破月共處一室,自拿了本書,默誦佛經,他很快心若止水。

破月卻在打坐,回想靳斷鴻教自己的運氣法門。慢慢的心沉似海,只覺體內真氣運轉自如,越發酣暢淋漓,竟對周遭一切渾然不知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只覺得整個胸腔越來越重,仿佛被什麽無形的事物填滿,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其實這正是終于得到釋放的真氣,在她丹田充盈激蕩。高手內力修煉,每到一個境界,往往會有這樣的關口。只要沖破最後束縛,經脈全數打通,方能大成。只是十六年的醇厚內力,本就已入高手化境,她又從未經歷過更低層次的磨練,自然覺得難受萬分。

“破月、破月,你怎麽了?”隐隐約約中,有人在耳邊急切的詢問。

破月被真氣所激蕩,根本說不出話。然而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她雙掌朝前齊齊拍出,只聽“嘭”一聲巨響,馬車外數人“啊”一聲驚呼。

而後馬車便如傾倒的水桶,重重朝道旁大樹撞去。

破月猛的睜眼,卻只見前方車門一個大洞,自己更是随着馬車疾疾往旁邊一甩!她雖有內力,應變卻還不熟練,正怔然間,慕容湛一把将她摟入懷裏,讓自己的背重重撞在車壁上!

“王爺!”

“王爺!”

數名護衛急忙沖過來,看到王爺抱着王妃靠在車壁上,兩人均是無恙,這才寬心。

“方才是我失手,擊了一掌,無妨。”慕容湛淡道。

“是。”護衛退下了。很快又牽了馬套上,放下車簾。

破月長吐了一口氣,擡頭對慕容湛笑了:“對不住,之前沒告訴你,我體內的寒熱氣流其實是內力。以前我不會用。方才……我只是試試,沒想到會這樣……”

慕容湛早看到她那一掌打得車門破損、馬兒驚蹄,這才令馬車失控。此時聽她這麽說,他正要再詢問仔細,一低頭,卻見她眉目眼角都帶着亮閃閃的笑意,一張雪白的小臉,珠玉般晶瑩可愛。

數日來,她都是郁郁寡歡。今日還是他頭一回看到她明媚的笑顏。

他忽的就忘了自己要問什麽,喃喃道:“……好。”

破月這才注意到他靠在車壁上的姿勢有點僵硬,臉色更是有一點緊繃。

“你撞傷了?”破月急道。

“無妨。”他瞧着她一笑一颦,忽的就有點癡了。方才只顧着護她,全部真氣都為她環繞,哪裏記得自己,所以才撞傷了。

破月不由分說抓起他的手臂,擄起袖子。他雖有內力護身,但終究是皮肉之軀,修長結實的胳膊上,赫然青紫一片。肘關節更是有點僵硬。

“脫臼了!”她心疼的蹙眉。

“是。”慕容湛呆呆答了句。心中卻想,她隔得這樣近,整個人都在他懷裏。

“得裝上關節。”她握着他的手。

“好。”見她為了自己焦急關切,慕容湛越發有些神魂颠倒,木木的抓起自己脫臼的手臂,“咔嚓”一聲接好。

破月被驚了一下,他卻仿佛感覺不到痛,輕松的道:“好了,月兒不必擔心了。”

破月也覺得他整個人好像被撞得有點愣,仔細瞧着他的神色。

慕容湛被她澄黑的眸盯着,只覺得元神仿佛都游離在身體之外,恍惚間仿佛看到曾經那晚的自己,抱着柔弱的破月,心如油煎、惶惶然吻了又吻,不知滿足,不知疲憊。而今她又在自己懷裏,觸手可得。

“真不要緊?我去找護衛要點金瘡藥?”破月意欲起身。

“不、不必。”慕容恍然驚覺自己腦中強烈的欲/念,臉頓時漲得通紅,連雪白的耳根都是赤紅一片,狼狽的起身,仿佛被鬼追着,三兩步跌出了馬車。

衆人見王爺跳下馬車,都有些驚訝,但不敢問。護衛隊長連忙将自己的馬讓出來,慕容策馬行在車旁,望着遙遙星空,忽的便生出個令他心驚膽戰的念頭。

他想,慕容湛,你還忍得了多久?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有讀者留言說覺得菜農高手的出現有些突然和莫名其妙

咳咳咳,其實,昨天我已經在文下評論劇透了,他不是無緣無故出現的……正是因為殷似雪挑斷了步的手腳筋,他才出來的。他不會無緣無故的跑來教阿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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