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v章
地牢裏陰暗潮濕,步千洐靜坐在污黑的地面,手足上都有碗口粗的精鐵鎖鏈,将他拴在牆壁上,只能在方寸之地移動。
被俘當日,就有軍醫為他診治,他自然不會拒絕。如今數處大小傷口開始結痂,已無大礙。
可他沒有破月的消息。
他想得十分清楚:若是破月不幸去了,他生無可戀,自會忍辱負重,直至殺死趙魄、平定青侖叛軍,便随破月而去;若破月活下來,定被趙魄利用,威脅他投誠。若換了旁人,他或許有辦法虛與委蛇情義兩全,可趙魄生性謹慎狠辣,只怕會逼得他毫無退路。
不過趙魄不殺自己,必然有所圖謀。天無絕人之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如今已是第五日,他看着頭頂小窗月光稀疏,面上不動聲色,實則心急如焚。
正在這時,牢中響起淩亂的腳步聲。步千洐精神一振、暗自戒備——來了。
數名親衛持刀保護,趙魄緩緩走到了牢門外。親兵搬來桌椅,布置豐盛酒菜。趙魄款款坐下,也不看步千洐,舉杯獨酌,神色悠然。
比起一年前,如今的趙魄可謂改頭換面。黑色錦袍玉帶,頭戴金冠,腳踩鹿皮靴,俨然帝京貴人。只是多年奴隸生涯,令他英武的面容飽含風霜,看起來更像戎馬一生的将軍枭雄。
步千洐雖對他毫不畏懼,聞到酒香,卻是暗咽口水。趙魄似察覺到他的饞意,給親衛使了個眼色。親衛從食盒中拿出些酒菜,擺放在步千洐面前。
步千洐也不廢話,拖着沉重鐐铐,拿起酒壺,仰頭咕嚕嚕一飲而盡。放下酒壺,眸色舒展:“好酒。”
趙魄放下筷子:“義弟喜歡,明日便将我搜集的數百壇美酒搬過來。”親衛恭敬答是。步千洐淡面色平靜:“既叫我聲義弟,不知你将弟妹如何了?”
趙魄笑道:“放心,她好得很。她若有事,我今日跟義弟還有何談的必要?”
步千洐眸色冷淡,但飲不語。
牢中武士們退得幹幹淨淨,只餘數十名親衛。趙魄看着步千洐:“當日我在青侖城外所言,誠意不變。只要你棄暗投明,今後兄弟二人共坐河山,豈不暢快?”
步千洐将酒杯一丢,淡道:“先讓我見她。否則什麽都不必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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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魄見他神色堅決,也不氣惱,笑道:“夫婦情深,令人感動。罷了,我也不想多費口舌。來人,将顏破月帶上來。”
步千洐眸色一震,一下子從地上彈起,上前兩步,卻被鎖鏈阻住。他舉目張望,神色倏然大變——兩個青侖兵擡着擔架,緩緩從陰暗過道步出。擔架上那人俏容煞白,雙目緊閉,不正是破月是誰?
“月兒!”步千洐奮力一掙,鎖鏈哐當巨響,可破月似是昏迷,眉頭輕蹙,沒有睜眼。她的臉毫無血色,比幾日前還要虛弱憔悴許多。步千洐心頭怒火熾烈,緊盯趙魄:“你将她如何了?”
士兵将破月放在地上。趙魄道:“她的傷勢,說重不重,說輕不輕。軍醫說,已是第五日,過了今晚再不醫治,內力再深厚,也無活路。”
想到破月這幾日受盡傷痛折磨,步千洐心如刀攪,按捺怒火道:“你要怎樣我都答應,立即替她醫治!”
趙魄眼睛一亮,笑容加深:“義弟快人快語,果然真英雄。本王也不叫你為難,只要你立誓拜我為主,供我驅策,你與弟妹一輩子美滿夫妻,榮華富貴,決不食言。”
“好。”步千洐面沉如水,沒有半點遲疑,“我步千洐今後便是趙魄之仆,一世聽候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若違此誓,叫我五雷轟頂、身首異處。快救她!”
趙魄笑笑,片刻後,一名老軍醫走到破月跟前,蹲下開始治療。步千洐松了口氣,目光始終鎖在破月身上。
趙魄卻笑道:“口說無憑,千洐,你要如何證明自己的誠意呢?”
步千洐心頭冷笑:“你要我如何證明?”
趙魄搖頭:“義弟是多麽聰明的人,只怕今日我救了弟妹,他日你翻臉比翻書還快。就算你投了我,他日有誠王做靠山,天大的枷鎖你都能洗脫。”他這麽一說,軍醫又停下手中動作,站了起來。
步千洐隐約看到破月腰上袒露的一小塊蒼白肌膚,深深的傷口血流如,而她嘤咛一聲,蹙眉咬唇,似乎極為痛苦。他強行将目光移到趙魄臉上,冷笑道:“你既不信我,到底要如何?”
趙魄淡笑:“去殺個人。”
步千洐神色一震。
趙魄道:“我自不會叫你去殺皇帝。以你性情,只怕寧願與破月殉情,也不肯對皇帝動手。這樣罷,你去殺了趙初肅。他就在距此不遠的湖蘇城。五日之內,将人頭帶給我。”
步千洐心頭一震,趙魄此計甚毒,殺了趙初肅,再傳出步千洐叛變的消息,北伐軍勢必軍心大亂;而他步千洐,即便不投靠青侖,今生今世也不能容于大胥了。他心中一時沒了計策,便想多拖得一日是一日。
“好,我答應你。”他答得毫不遲疑,話鋒一轉道,“只是趙初肅身旁高手如雲,要想取他人頭并非易事。若是一擊不得手,再難成事。五日太短,半月方能成事。”
趙魄看着他輕蹙的眉,知道他說的是實情,便道:“最多十日。”
步千洐猶豫片刻,點頭。軍醫這才繼續替破月治療。
過了半個時辰,小兵将煎好的藥送來,軍醫撬開破月的嘴服下。起身道:“夫人的傷,再過十天半月,應無大礙。”
步千洐依舊沉默的盯着破月,靜如雕塑,仿佛對一切都不關心。
趙魄見他神色凝重,眸中愛意篤深,對他的決心又信了三分。笑道:“當然,你不要拿假人頭來蒙騙大哥。我與趙初肅交手數次,更有他手下降将。你若玩半點花樣,我這嬌弱的弟妹,便只能……”
步千洐心念一轉,冷道:“若我殺了趙初肅,你卻不放月兒,又該如何?”
趙魄正色道:“本王以真神之名起誓,若步千洐殺了趙初肅,我必毫發無傷的放了顏破月。若違此誓,教我子子孫孫淪為奴隸,靈魂堕入地獄。”這對于青侖人來說是很嚴重的誓言了,步千洐卻搖頭:“不成,大哥翻臉亦比翻書還快。小弟如何敢信你?只怕我殺了趙初肅,你轉眼再殺了我二人,真是輕而易舉。”
這話本是趙魄說他的,如今被他如數奉還,趙魄不怒反笑:“那你要如何?”
“我不能将趙初肅人頭送回軍營,你的騎兵着實厲害,我算領教過了。咱們另約個地方。待月兒安全脫身,我了無牽挂、也已不容于大胥,自當忠心追随你。”步千洐道。
趙魄聽他說自己騎兵厲害,倒是心頭一悅。不過還是有些遲疑。畢竟步千洐武藝高強,若是離了上萬人的軍營,萬一他使詐,擄了顏破月去,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不成。”趙魄道。
步千洐搖頭:“若是保不住她的命,那我只能與月兒同生共死,來世再做夫妻。”再不看趙魄,徑自看着破月。
趙魄沉默片刻,到底是殺死趙初肅令大胥軍心大亂的誘惑占了上風。便朗聲道:“可。便約在十日後日出時分,大營東面五十裏,我派五百士兵押送顏破月。”他對步千洐武藝到底有多高并無概念,但派這五百人,并非托大。這五百人比當日圍攻步千洐的騎兵更加精銳,結成鐵甲陣更是威力倍增。且步千洐帶着個重傷的顏破月,大打折扣,就一定不是這五百人對手。
步千洐心頭一沉,想的也是帶着重傷的破月,極難脫身。但面上不露分毫,眉宇中竟似有些疲憊,嗓音亦是低啞:“我既應承,自會做到。我有個要求——去殺趙初肅前,讓我同她呆一會兒。”
趙魄還以為他還要讨價還價,未料步閻羅生性灑脫縱橫無敵,卻提出如此癡愚的要求,不由得哈哈大笑:“罷了,将她擡進去。”
士兵将破月擡進來。步千洐立刻坐下,雙手撐在擔架旁,大氣也不忍出,靜靜望着她。
待他回轉神,才察覺包括趙魄在內,所有人退得幹幹淨淨。他便掀起擔架上的薄被,只見纖細的腰身,傷口處纏着幹淨的白布,沒有血跡滲出來。再查探她脈門,雖脈象虛滑,內力卻充盈,他這才松了口氣,知道的确已無大礙。
因服了藥,她似乎睡得越發的沉。但見稀薄月光下,她素白的臉上長眉舒展,痛楚似已得到緩解。步千洐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貼着自己臉頰,默默凝視,就這樣坐了通宿。
**
翌日天沒亮,步千洐便在數名兵士押送下,出了青侖軍大營。然而他并未去湖蘇城,而是待士兵走遠後,原地折返,又潛了回去。
他昨日跟趙魄又要延時又要約定地點,不過是要趙魄相信自己去殺趙初肅的決心,才能伺機潛回來營救。
天色全黑時,步千洐瞅準個落單的士兵,扒了衣服混進了軍營。然而五萬人的軍營實在太大,他又要避開巡邏士兵,整晚一無所獲,既未見破月,也未見趙魄。
淩晨,步千洐離開軍營,尋思趙魄心思缜密,必是料定自己會折返來尋,只怕早将破月和他自己藏得上天入地,難以尋獲。如此大海撈針,的确不是辦法。他左思右想也沒有良策,只得先往湖蘇城去,路上再做打算。
他猜得沒錯,這日淩晨,便有軍中斥候報告趙魄,說昨日幾處埋有伏兵的醫帳均有響動,只是來人身手太快,根本人影都沒看清。趙魄聞言冷笑,他既放了步千洐出去,又豈能讓他這麽容易潛回把人擄走?他已叫斥候密切關注,決不能叫步千洐從湖蘇城帶來一兵一卒。
翌日晌午,步千洐已出了青侖人控制範圍,快馬奔于官道上,忽聽前方林中似有隐約的腳步聲。聽聲響竟有數人,內力修為都不低,若換了常人,自無法察覺。
他立刻牽了馬隐入林中,等了一會,便見數人從林中疾掠而過,個個黑衣蒙面、腰佩兵器,步伐輕盈,似刻意隐瞞行蹤。他看那些人中至少有一半身形苗條,似是女子,不由得心下生奇,遠遠跟着他們。
那二十餘人又行了小半個時辰,在一處林間稍作消息。步千洐伏于一棵大樹上,只聽得一個嬌軟的女子道:“再有二日,便到青侖狗賊的軍營了。”
另一女子問:“你探得沒錯?教主她老人家的确在這軍營中?”
“自然。城破那日,我親眼所見。”
另一個男子聲音道:“卻不知步将軍和燕教主是否平安?”這回步千洐聽出來,是當日在糧倉跟着楊修苦救自己的一位刑堂弟子。他大喜道:“諸位!我是步千洐!”
樹下衆人聞聲大驚,步千洐已一躍而下。
“步将軍!”
“姑爺!”
衆人俱是驚喜異常。紛紛扯下蒙面黑布。步千洐一看,有十餘人是清心教弟子;另有四五人是刑堂弟子;還有三四人,卻不認得。
“姑爺!你怎會在此處?教主呢?”一名清心教弟子問道。
“你們又怎會到此?”步千洐奇道。
原來自從破月跟步千洐去了軍營,清心教群龍無首,由年長的姑姑主持日常事務,但也遣了弟子,暗中跟着破月保護。城破那日,十餘名留在青侖城的弟子亦是戰死大半,還有幾人趁機逃了出去。
教主被擒,這還得了?幸存弟子立刻聯絡最近的分堂,召集北部諸州好手過來。今日來的是第一批,還有數人在路上。
而自從燕惜漠當日對楊修苦托孤後,楊修苦其實也一直注意顏破月二人動向。聽聞青侖城破,北部各州刑堂弟子亦是馬不停蹄趕來。清心教大動幹戈的消息也在江湖傳開,于是兩邊聯絡上一起來了。楊修苦自己也在路上。據說普陀寺聽到兩夫妻義舉,亦是派了僧人前來。
剩下的幾名江湖人士,則是聽到風聲,自願趕來的游俠。
刑堂弟子謹慎,囑咐大夥兒沿途不可露出行蹤,叫青侖斥候察覺。所以迄今青侖人應該還未發覺他們的行蹤。不過到底要怎麽救出教主,這幫年輕弟子心裏也沒譜,畢竟行軍打仗不同于江湖恩怨。
如今看到步千洐,人人都如釋重負。
“姑爺,咱們怎麽做?”
“是,步将軍,大夥兒聽你吩咐。”
步千洐看着面前一張張激動的臉,深為感動。
只不過,要是潛入軍營救人,楊修苦若在,興許還能助他一臂之力。這些年輕弟子雖然不錯畢竟有限,進了軍營,只怕很快就驚動哨兵,難以成事。
所以潛入軍營的想法怕是不成,只能在十日後的機會做打算。
他沉思了片刻,擡眸道:“請諸位在此處山中靜候,小心不叫青侖人發現蹤跡,等幫手到齊再做打算。步某去一趟湖蘇城,三日便返。我回來之前,切勿輕舉妄動。”
次日深夜,湖蘇城。
軍營中燈火通明、守衛森嚴。趙初肅回到軍帳,脫下甲胄,坐在案幾前,對着燭火靜思。
他今年三十八歲,是趙錫平老将軍的幼子。二十歲從軍,從普通校尉,爬到一方大将。雖有祖輩蒙蔭,也靠自己一點一滴累積的軍功。
與只懂沙場殺敵的父親不同,他自認是個精通世故的人。所以在兩位皇子同時向軍營伸手時,他深思熟慮,選擇了聰穎善戰的二皇子陣營。不料帝京之變,二皇子失勢,新掌兵權的大皇子對他表面恭敬有加,暗地裏許多大事都不同他商量,令他分外惱火,卻也無可奈何。
及至數日前失了青侖,據逃回的士兵所說,敵人有神奇的新武器,步千洐亦身陷重圍、多半戰死。他大吃一驚,立刻将新武器的消息上奏了朝廷。只是當他得知派往青侖的援兵,竟是遲了五日才到,他猶豫半宿,決定隐瞞不報。
此事稍一琢磨,便知與大皇子脫不了幹系。當日他收了靳斷鴻好處,一手提拔了步千洐,時日久了,也真心愛惜他的才能。如今生死未蔔,他心下亦是愧疚不已。
想到這裏,他長嘆一聲,正欲吹燈歇息,忽聽身後軍帳有動靜,他心生戒備,從暗下抽出匕首,猛然起身回望,卻見陰暗裏站着個高大的人影,面目俊朗、眸色沉寂,不正是步千洐?
“千洐!”他大喜,“都說你被趙魄俘虜,為何在此……”他聲音戛然而止,見步千洐面色凝重,心下生疑。
步千洐緩緩步出,隔着七八步站定,頭低垂着,看不清表情。
“大将軍。”他忽然跪下,重重磕了數個響頭,“千洐有一事相求。”
又過了兩日,青侖族潛伏在湖蘇城的奸細飛鴿傳來消息,大将軍趙初肅遇刺身亡,刺殺者極為殘忍,竟是砍了趙将軍的人頭,連全屍都不留下。又報湖蘇城守軍連夜往各個方向派出騎兵,似乎在搜捕什麽人。
同日,本向趙魄大軍逼近的大胥軍隊後撤五十裏,軍營中竟有人挂白戴孝,處處哭聲震天,營門高挂免戰牌。
趙魄收到消息大喜。雖未見到人頭,但這麽大的動靜,着實不像是假的。不過他生性謹慎,特意安排趙初肅手下降将同去,不怕步千洐作假。他囑咐鐵騎軍首領,一旦情況有異,立刻誅殺他二人。
同日,楊修苦率刑堂好手三十餘人、另有天檀寺弟子二十人,清心教好手五十人,江湖游俠五十共計二百人,悄無聲息的與步千洐聚齊于趙魄大營以東兩百裏的深山中。離跟趙魄約定的時限,還有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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