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115

月色清冷、曠野寂靜。眼前深黑的山脈,像是地獄鬼府般望不到盡頭。步千洐一把抱住楚餘心,重重的抱住。

“爹!”像是從胸膛深處喊出的聲音,低沉而用力,似悲似喜。楚餘心的體格比步千洐高大一圈,跟其他蠻人一樣粗壯到接近畸形。步千洐感覺到懷抱中的軀體冰冷、僵硬,心頭更痛,眼眶濕熱。

楚餘心沒有任何反應。盡管一滴淚水已經從他眼眶滑落,晶瑩似珍珠般,點綴在這蠻人的臉龐上。

破月顫聲說:“爹,他是千洐,是兒子,你的兒子。你和妻子聰玉的孩子。”

楚餘心依舊沒有對步千洐做出任何反應,但他伸手,将破月拉了過來,讓她站到步千洐身旁。

三個人緊緊的站在一起。

破月的眼淚一下子流出來,她知道他其實是有反應的!太好了!

步千洐強忍着眼中淚意,松開父親,未料一擡頭,卻見他靜靜望着自己。突如其來的淚水,侵蝕了步千洐的眼眶。熱淚滾滾落下,他一雙黑眸于夜色裏閃閃發光,寫滿喜悅的慕孺之情。

在破月驚喜的目光裏,楚餘心緩緩擡手,撫上了步千洐的臉。粗粝如砂紙般的手指,拭去了他的淚。

步千洐忍痛道:“爹,兒今後定好好照料你老人家。咱們一家團聚,永不分離!”

破月牽起步千洐的手,又找到楚餘心的手,将兩人手握在一起。未料楚餘心忽的掙脫,後退幾步,身子驟然騰空,沖進了後方的密林。

“爹!”

步千洐和破月不知道他為何突然抽身離去,快步追上。然而他身形極快,瞬間便沒了蹤跡。兩人沿着腳印一路往下,終于在半山腰的一塊蔥郁的樹林中,看到了他的身影。

他在打拳,酣暢淋漓的聰玉長拳。他似已經癡了,粗犷的臉上,雙目緊閉。可厚厚的唇角微彎,竟有迷幻般的笑意。他在林中奔走翩飛,唯有孤寂的影子作伴。

他很快活,誰都看得出來。一個呆滞兇殘得近似野獸的蠻人,快活的在月下舒展自己的身姿。像動物,更像孩子。

步千洐二人同時止步,望着他的身影,心頭悲喜難言。

“爹他怎會變成這樣?”步千洐沉痛的問,随即眸中閃過厲色,“是流浔的毒藥控制?”

破月奇道:“你也知道了?”随即将自己發現那黑色湯汁的事簡略告訴了他。又說覺得奇怪,因為其他蠻人似乎無需服用。

步千洐冷冷道:“這不難推測。爹他一身內力出神入化,控制他,自然比其他人難一些。”

破月點頭,嘆了口氣道:“阿步,我覺得流浔控制的,不止是你爹,很可能還有當日随他北伐的其他大胥将士。服用藥物之後,他們失去意識,于尋常蠻人混在一起,旁人難以察覺。難怪蠻人的舌頭會被割掉,定是流浔怕有人察覺爹的身份,所以幹脆将所有蠻人舌頭都割掉,混淆視聽。”

步千洐臉色變得難看。

破月握着他的手:“阿步,你做好心理準備。我已經阻止爹吃藥了,但他并不能恢複正常人的意識。我懷疑……他的腦子,已經被毒藥弄壞了。即便他如今模糊認得你,今後大概也只能渾渾噩噩。”

步千洐沉默不語。兩人同時望向楚餘心,卻見他已打完拳法,收掌而立,轉身看着兩人,而後大步走了過來。

“爹,你跟我們走吧。”步千洐道。楚餘心跟沒聽見似的,忽的伸手,已抓住兩人衣領。渾厚的力道從他指端直透兩人肩頭大穴,瞬間動彈不得。

兩人都吃了一驚――怎麽都相認了,爹還點穴?然而不管兩人怎麽勸說,楚餘心恍若未聞,嘴角始終微笑,提着兩人,大步朝山下去,居然又回了蠻族大營。

步千洐原本想就此帶父親離開,回到大胥軍中。萬沒料到他如此動作,不由得驚疑不定。

楚餘心回到帳中,将兩人丢到床上,随即轉身出去。過得片刻,他又回來,身後跟着兩個蠻人,挑着一桶熱水。

然後在步千洐驚訝的目光、破月似懂非懂的目光裏,他走過來,提起步千洐,扔到了水桶裏。又從一旁箱子裏取出套幹淨衣物,然後解開他的穴道,轉身走了出去。

“這是何意?”步千洐疑惑,“讓我沐浴?”

破月隐隐感覺到,之前楚餘心那麽對自己,就是看到玉佩後,把她當成了親生孩兒。如今正主回來了,他的滿腔懵懂的父愛,似乎……要轉移到步千洐身上?

她有點心疼楚餘心,又覺得有些好笑。如今她已确定,楚餘心一定不會傷害兩人,又跟步千洐重逢,索性微笑道:“別太擔心,你就洗吧。”

步千洐也不遲疑,快速洗完。不多時,楚餘心走了進來,見他兩人坐在床上,竟然又露出微笑,随即在地上躺下。片刻後,傳來均勻悠長的呼吸。

步千洐自然沒睡着,遲疑的低聲道:“月兒,爹這是……”破月對他說了自己的推測,只聽得步千洐心頭恻然。破月道:“爹他如今對我們的話似懂非懂,咱們只能再勸他,跟我們走。”

步千洐點頭,将她摟進懷裏道:“如今爹身在虎穴,我斷不能丢下他不管。只是委屈了你,要陪我留在這裏。”

破月柔聲道:“有你倆在身旁,比哪裏都安全。”

步千洐默了片刻道:“既要留在這裏,爹他已年邁,讓他睡床上。”他想起身,破月扯住他:“沒用的。他不幹的。他覺得自己是父親要照顧孩子,你順着他。”

步千洐只得點頭作罷。這晚楚餘心果然起來給兩人蓋被子,步千洐看着父親在夜色裏安靜的身影,心頭又軟又痛。

步千洐第二天就戴上面具,因為他如今也穿着蠻族服飾,所以出入楚餘心營帳,并未遭致他人懷疑。然而當親兵送來早飯,楚餘心将他提到桌旁,端起碗和調羹要喂食時,步千洐不幹了。

“爹,我自己能吃。”步千洐皺眉推開他。

然□道就被點了。

楚餘心漆黑的眸定定望着他,盛滿軟粥的湯匙,堅定的放在他唇邊。步千洐老臉一紅:“月兒,你告訴爹,不要這樣。”

破月自己端着粥碗,看着步千洐滿臉紅雲,忍不住笑了:“阿步,恐怕不成。他執拗得很。你還是先配合幾次。”

步千洐原本還是不肯,父子倆僵持片刻。不經意間,步千洐看到父親虎口皮膚暗紅皴裂,寬厚的手背上亦是遍布傷痕。

他忽的就心軟了,張開了嘴。一口又一口,很快吃完。

父愛這種東西,他從小幾乎沒有享受過。饒是靳斷鴻對他愛護有加,亦是嚴厲多于慈愛。而今日懵懂癡愚的老父,執意要親手喂食,竟讓他險些掉下淚來。

吃完飯,蠻族大軍開拔的號聲響起。破月知道他們的目标是要攻打另一個城池,便對步千洐道:“你這些日子,多勸勸他,多跟他說話。我看蠻族士兵只聽他的號令,要是能令他不再與大胥為敵,流浔還有何可懼?”

步千洐眼睛一亮。

三人步出營帳,楚餘心依舊木然,步千洐倒覺得有趣――他堂堂胥朝大将軍,此時卻潛入蠻族大軍中,說出去都讓人瞠目結舌。破月卻四處張望,待看到親兵牽了一匹棗紅的小馬、一匹黑色的小馬過來時,立刻對步千洐說:“阿步,你要鎮定。流浔人在軍中有監軍,你別引起他們注意。”

當楚餘心将點了穴的步千洐扔上憨态可掬的小黑馬時,步千洐才明白破月的話的含義。他簡直哭笑不得。想他步千洐縱橫半世,即使烏雲踏雪這樣的神駒死後,他的坐騎,也是一等一的駿馬。就算他少年時,都不曾騎過如此嬌小的馬。如今卻要騎着招搖過市,他恨不得挖個坑鑽進去。

破月原本還憂心将來,待見到步千洐僵直着脊梁,端坐于半人高的小馬上,亦是很不厚道的笑出聲來。而楚餘心渾然不覺,轉身看到步千洐騎着小馬就在自己視線內,又露出那懵懂的微笑。

接下來幾日,仗照打、日子照樣過,除了楚餘心的軍帳裏多了個步千洐,一切似乎并無不同。第三日傍晚,楚餘心攻下了大胥一座城池,大踏步走回營帳。而步千洐二人已得到消息,只恨他依舊混沌,無法溝通。

用了晚飯,步千洐将楚餘心拉到營中無人的空地,破月站在外圍替兩人把風。步千洐拉爹在空地坐下,照例開始跟他說話。

“爹,你認準了,我是你兒子。娘已經死了,就是被流浔人害死的。你不能再幫他們打仗了,跟兒子回大胥去。我現在是大将軍,你我父子聯手,平定天下。”步千洐面不改色,細數流浔的種種過錯,其實他母親是病死的,但他為了煽動楚餘心改變主意,也管不了那麽多了。

只是說了蠻多,楚餘心始終沉默的望着他,沒有任何表情。步千洐說得口幹,朝破月喊道:“水。”破月将水囊扔過來,步千洐伸手接過剛要喝,見楚餘心舔了舔嘴唇,心頭一軟,先遞給他:“爹,你先喝。”

楚餘心接過喝了一大口,步千洐這才喝了,正要繼續給他“上課”,誰知他摸了摸他的頭,然後拉他站起來。

步千洐不明白他的意圖,但有反應總是好的,于是微笑問:“爹,你要兒子做什麽?”楚餘心走到離他幾步遠處,抽出腰間長刀,目露淩厲,竟在月光下使出刀法來。

但見夜色凄迷、月光清晰,他刀意如游龍潇灑縱橫。不急、不兇、沉穩、利落。他野人般的身材,竟将這套刀法使得清逸靈動。步千洐和破月看得賞心悅目,他卻刀鋒一挑,刀意忽變,瞬間淩厲狠辣,越使越快,漸漸竟目不暇接……

一炷香後,他方才收刀而立,看着步千洐。這套刀法步千洐聞所未聞,只覺看似質樸簡單,卻又蘊藏着千萬種變化,其中妙處,難以用言語描述。他不由得熱血沸騰,躍躍欲試。楚餘心此刻竟似知道他的心思,将手中刀丢給他。他順手接過,入手一沉,提起一看,刀刃扁闊鋒利,青光掩映,刀柄雕刻兩條蟠龍,只是上頭字跡已然模糊。步千洐大吃一驚:“龍雀!”

龍雀刀,傳說中楚餘心的佩刀。想不到今日得見,入手已覺刀随意動,刀鋒隐隐低鳴。步千洐大喜,躍到場中,按照記憶中他方才的刀法,使将起來。這一路下來,竟讓他記住了十之七八,雖精準、威力與楚餘心仍有較大差距,但已經得了要領。

見他使完,楚餘心又從他手裏拿過刀,再使了一遍,又把刀給步千洐。這下步千全記住了,一套刀法使得酣暢淋漓。

父子倆都出了一身汗,步千洐看着父親笑,他的神色卻淡淡的,只是從腰中解下刀鞘,扔給步千洐。

步千洐吃了一驚:“你把龍雀給我?”

楚餘心依舊沉默。步千洐卻将刀遞還給他:“爹你身邊亦不太平,這寶刀還是你留着。”楚餘心根本不理他,轉身就朝營帳走去。

步千洐和破月面面相觑跟在後頭,還是破月道:“爹送給你,你就拿着。”步千洐感慨萬分,見父親遠遠在前頭,估摸聽不到兩人說話,便低聲對破月道:“要讓爹聽咱們的話,估計還需些時日。不能再讓他與大胥為敵了,這幾日咱們便找個機會,先将他帶出去。”

破月點頭。她想實在不成,只能強行弄暈了帶走。

然而第二日一早,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亂了兩人的安排。

剛用了早飯,便有親兵領着流浔監軍、還有幾名面生的官員,來找楚餘心。步千洐二人原本想在旁聽着,誰知那些官員執意擯退衆人。他二人便在帳外等着。過得小半個時辰,那些官員才離開。

兩人連忙進去,卻見楚餘心靜靜立于帳中,手裏拿着張書箋。步千洐見左右無人,從他手裏一看,臉色微變。

破月湊過去一看,也是一愣――是流浔國主徐傲的手令,大意是說大胥慕容湛會在十日後率五萬大軍,前往墨官城。命蠻族大軍揮手東進,重返墨官,務必剿滅慕容湛全軍。如此慕容王室已無嫡系存世,天下指日可平。

兩人對視一眼,俱是又喜又憂。不待他們交換主意,楚餘心已擊響帳中傳令鼓。兩人只得退到一旁。片刻後,蠻族衆将,以及軍中流浔軍官,全都聚集帳中。楚餘心又恢複了冷漠神色,以刀代筆,在地上寫下六個字:

“攻墨官、誅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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