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喬茉好像又回到了那夜。

狂風驟雨, 迅雷風烈。

所有感官與動作皆不受控制,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的絕望就像無盡的深淵,蔓延且窒息, 她只能被迫承受着本不屬于自己的痛與罪。

過往的回憶與現在交錯迷離。

此時此刻,她依舊經受着難以承擔的劇烈, 恍惚間男人赤紅的眼眸與那夜如出一轍。

可又不一樣。

小腹中隐隐傳來悶痛,那痛楚逐漸蔓延到四肢百骸,身下似乎也潤濕了一片。

絲絲繞繞的血腥味愈演愈烈, 喬茉身子止不住地抖,模糊的視線對上男人錯愕的眸。

她忽然笑了。

她好像看到了母親。

又好像看到了允珩哥。

還有哥哥。

......

夜靜更闌, 行宮卻燈火通明。

陰霾籠罩了整座宮殿,四月不算寒涼的夜晚在此刻入墜冰窖。

一盆盆血水從中端出,來往婢子皆垂頭斂目, 不敢有絲毫差錯,而那最內裏,時不時地傳出早已啞聲的女子痛到極處的哼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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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進去!”

“滾開!”

若是尋常時候, 南蒼子必然沒有拉住他的力氣, 可現下衛君樾體內毒素将将勉強壓下,竟生生被他攔了下來。

衛君樾戾氣橫生, 唇角溢出黑紅的血。

南蒼子大駭,一手搭上他的脈搏, 迅速點了他身上幾處大穴。

他悶哼一聲,單手撐住門框。

“你方才所飲的酒中摻雜了夢離草的汁水,正是你體內夢離散毒素的主味藥草。”

夢離散乃夢離草錘煉熬制而成,只消一滴便可致人于死地, 當年喬家為了不動聲色地讓蘇貴妃暴斃而亡, 便安插宮人在她日日的膳食中夾雜了微乎其微的夢離散, 後來蘇貴妃懷有身孕,這毒素後來便也到了腹中胎兒體內。

衛君樾瞳孔倏然放大。

自幼飽受毒發折磨的他,自然明白這東西代表了什麽。

“衛小九,那孩子還沒滿一個月,以後還會......”

“閉嘴!”

撐在門框上的手背隐忍地暴起條條青筋,下斂的桃花眸中迅速碎裂開所有沉寂。

毒素強行被誘發的痛蔓延五髒六腑,可遠遠不及他心髒絞裂分毫。

他終于明白了今日她的種種反常。

......

喬茉覺得有什麽東西在和自己的身體撕裂。

劇烈的痛讓她甚至無法暈厥,思緒吊着一根細細的弦,好像随時都要斷掉。

她渾身被冷汗浸透,南蒼子不好進來這種地方,身邊只有來往的婢子喂藥的喂藥,止血的止血,床單換了一茬又一茬。

從暮色蒼茫到晨光熹微。

即便是還未滿一個月的胎兒,以這種方式落下,也硬生生要了她半條命。

喬茉渾渾噩噩地痛了一夜,像是過了半輩子那麽久,她臉色蒼白到沒有絲毫血色,單薄的身子像極了未曾暈染的宣紙,輕輕一戳便會碎裂。

從鬼門關走過一遭,直到一縷陽光透過窗臺落上她的眼簾,她終于找到了自己存在的知覺。

“喬茉。”

男人喑啞的低音響在空蕩的室內,可他又像是在笑。

“為什麽?”他問。

“你說,為什麽?”

他一聲聲問着,她艱難地掀起眼皮。

“為什麽......要用這種方式?”

衛君樾輕輕覆蓋上她搭在腹部的手,狹長的桃花眸極力斂下失控,可聲音卻沙啞得駭人。

喬茉眼睫半睜,掙了一下腕,可軟綿綿的力氣毫無抵抗的餘地。

衛君樾緊盯着她冷漠的雙眼,喉中傳出一聲低促的笑。

“呵。”

即便是虛弱至此,她的眼中也只有恨麽?

“喬茉——”

沉狠的聲線宛若泣血,他捏緊她的手,齒縫中迸出一字一句:“你好狠的心......”

手掌骨骼揉捏的痛感與落胎後的餘痛交織,喬茉吃痛蹙眉,卻依舊嘲諷地扯動唇角。

她伸出另一只手,探出指尖,在他手背上輕描淡寫地落下幾個字。

「不及殿下......萬分之一。」

早就想如此了不是嗎?

他對允珩哥,對母親做的哪一件事不值得更多的報應?

她不可能容忍自己的身上留有這個惡魔的血脈!

衛君樾雙目逐漸泛紅,陰戾的目光中滲出刺骨的寒意。

他低着頭,忽而又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

不同方才的隐忍,那笑聲越來越大,帶動肩背聳動,胸腔傳開的聲音駭人刺骨。

喬茉冷冷地看着他,倏地脖頸一緊,男人手掌猛地扼住了她。

“呃——”

突如其來的窒息讓她兩眼一花,輕如紙片的身子被他扯起了一半,但她還是那樣毫不畏懼地沖他笑着。

衛君樾眼眸猩紅,極力克制着掌心的力度才不至于将她瞬間掐死。

“才一個月。”

“喬茉......他才一個月不到......”

他喉結滾動,吐出的每一個字都艱難無比。

胸口彌漫的錐痛仿佛淩遲,他恨她的蓄謀,可他更恨自己的失控。

手掌逐漸松開,喬茉重新跌回床榻,半匐着咳了幾聲。

可就在擡眼的剎那,她忽而對上了男人頹然的眸,唇邊的笑意霎時凝固。

那雙鷹隼般狠辣直接的瞳底,此刻翻湧着她根本看不懂的情緒。

“我們的孩子,甚至尚未成形......”

衛君樾緊攥着拳,另一只手卻輕輕拂過了她鬓邊粘連的發絲。

“......可他卻這樣湮滅地毫無聲息,化作了一攤血水。”

喬茉渾身一涼,随即男人的手指流連到了自己的小腹。

“就在你我身下。”

衛君樾驟然轉變的低喃聲聲蠱惑,她原本眼底的冷靜在寸寸碎裂。

“茉茉,告訴我,你是什麽時候發現他的?”

什麽時候發現他的?

好像只有幾日罷。

“他在你腹中時,是什麽感覺?”

什麽感覺?

不足一個月的孩子能給她什麽感覺。

不足一個月......

他在自己腹中......甚至連一個月都沒有。

“他分明還能長大,長得更像你一點,叫你娘親。”衛君樾輕輕俯身,将她躲避的眼神狠狠掰扯回來。

“你說,他離開的時候,會痛嗎?”

喬茉瞳孔驟縮,狼狽地推開他,拖着下半身劇烈的疼痛就要往更遠處爬。

可衛君樾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茉茉——”

他猛地将她拽回來,唇邊的笑意詭谲嗜血,拖長的尾音滲透詭異。

“是我想錯了。”

“不足一月的孩子,哪裏知曉何為痛?”

別說了!

不要再說了!

喬茉瘋狂胡亂地捶打着男人的胸口,緊繃的弦全數斷裂,她自以為的鎮定全然崩塌。

現在的她滿頭滿腦皆是那如同鬼魅繞梁的不足一月。

不過是個不足一個月的孩子,她為什麽會覺得胸口這樣悶痛。

眼淚止不住地往下落,她哽噎到喘不過氣來。

衛君樾自始至終沒有半分閃躲。

直到她累極地停下,聽見她哽咽的抽泣,他驀地捏住她的下颚擡了起來。

小姑娘蒼白的臉上滿是淚痕,剛剛小産的身子支離破碎,琥珀色的瞳仁溢滿水光。

衛君樾嘲諷一笑:“......哭什麽?”

而回應他的卻是她愈發猛烈的啜泣。

嬌小孱弱的身子在他掌心一抽一抽,他煩躁得緊:“笑啊!你該笑的不是嗎?哭什麽?你在哭什麽?!”

喬茉被迫仰着頭,止不住的淚水順着眼尾滑落到他的手腕,幾乎是一剎那便讓他感覺到了灼燒。

衛君樾捏住她下颚的指節泛白,心痛如絞。

不想再看她的臉,他發了狠般将她一把拽入自己懷中,女子身形單薄到一只手臂就能完全圈住。

“你以為這樣就能逃離嗎?”

下颚抵住她的發頂,他緊緊地抱着她,感受到胸口暈開的濕意,咬牙閉上眼:“喬茉,你做夢——”

......

那日之後,衛君樾再沒來見過她一次,與之一同失去的是她的全部自由。

小産後的身子像是一朝回到了來鳳鸾山之前,她再次被逼迫喝下更多的藥,除了例行的溫泉藥浴,她無法踏出房門一步。

......

“殿下,京中來信,望您速歸!”

常煊單膝跪地,衛君樾視線大略掃了一眼信件,眯起了眼。

“傳本王指令,明日啓程回京。”

北邊戰事嚴峻,朝中局勢動蕩,直至晉豐嘉钰軍徹底失守,衛君樾再也無法安守于此。

喬茉收到消息時,他甚至都沒來見她一眼便已經率先起了程。

常煊與南蒼子亦緊随其後,此時此刻整座行宮除了她便只有那些一道跟來的婢子侍從。

稍作休整了一日,本該是回京的時日,銀翹收拾好東西扶着喬茉往外走時,忽地發現所停留的馬車極為磕碜,與來時的待遇簡直天差地別。

銀翹眉頭一皺:“你們這是做的什麽事?姑娘剛剛出小月子身子本就禁不起颠簸,哪能坐這樣的馬車?”

此言一出,來往忙碌收整的婢子只是多往這邊看了一眼,卻無一人回應。

從前在喬府呆的久了,這種眼色喬茉實在是瞧的多。

王府中并沒有那麽多婢女,她知道這些人皆是從宮中調遣來的,現下估計是見她失了孩子,又被衛君樾獨自丢棄在此,便一個個地生怕染了晦氣。

銀翹氣急,正欲再言,卻被喬茉攔了下來。

約莫也能猜到為何會這樣,但她卻不覺得又多難受。

左不過,是自己的選擇。

“姑娘......”

銀翹猶疑的當頭,喬茉已然推開她的手徑直走向馬車,她看了看她的背影,又瞧了瞧四周冷漠的諸人,最終一跺腳,也跟了上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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