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一夜迷亂。

他走的時候剛剛天光乍破, 喬茉又多睡了幾個時辰才悠悠轉醒。

身上皆是酸澀的疼,她睜開眼,正見銀翹收拾着撒亂了滿室的衣裳。

見她醒了, 銀翹将手中物什放下,又過來扶她起床。

“殿下卯時便離京了, 走時吩咐過奴婢讓您多睡會。”

喬茉一怔。

離京?

見她不解,銀翹繼而道:“姑娘不知道嗎,今日是殿下出征的日子, 陛下都去城門相送了呢!”

昨夜殿下突然來琉毓閣,難道不是和姑娘告別的嗎?

出征。

這兩個字離她太過遙遠, 喬茉細細地品味它們的含義,追溯到記憶深處,才想起那熟悉感從何而來。

三年前, 哥哥便是因為出征再也沒回來。

看她呆愣的樣子,銀翹只當是她在擔心,寬慰道:“姑娘莫要憂慮, 殿下骁勇善戰, 一定不會有事的!”

先前姑娘小産,殿下便一直再未來過這邊, 銀翹都以為是因為這件事導致殿下厭棄了姑娘。

卻不曾料昨夜親自前來看望,又看這滿室狼藉, 如此柔情蜜意,定當是和好了。

喬茉回神,比劃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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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關戰事很急嗎?」

她的記憶中,征戰的都是世家将軍, 能讓衛君樾這樣一國攝政王親自出征, 饒是她不懂, 也知曉并不簡單。

銀翹皺眉:“......聽聞是晉豐失了守,遼川還起了叛軍......”

晉豐失守?

她捕捉到了熟悉的詞眼。

這個地方不就是哥哥從前的駐紮地?

喬茉抿唇,沒有再繼續問,待到銀翹收拾完室內出去為她取膳食,她才站起身走到了窗邊。

雨已經停了。

被沖洗過後的天空湛藍無雲,她一時間看得有些呆。

身後傳來平穩的腳步聲,喬茉以為是銀翹回來了。

“喬姑娘。”

溫潤的男聲讓喬茉微愣。

她轉頭,只見蘇管家雙手攏在袖中,一如往常微弓着腰,舉止恭敬。

她沉默地等着他接下來的話。

蘇紹玉淺淺彎唇:“陛下召您入宮。”

......

金黃的琉璃瓦在日光下泛着琉璃光,來往宮人垂頭低目如同同一個模子刻出來。

衛君霖身邊的王公公早已在宮門等候多時,見她下了馬車便立馬迎了上去。

喬茉屈腿福身,緊着他的步伐往內走。

從前在府中作為庶女,她從未有過入宮的資格,僅有的幾次皆是與衛君樾一起,今日還是頭一遭獨自前往。

皇宮要比她想象地更大,不知走了多久,他們終于到了勤政殿外。

王公公做了請示,喬茉颔首,提着裙擺踏上了臺階。

門板被人拉上,鎏金異獸紋銅爐上飄着淡淡的龍涎香。

衛君霖隔着霧色看她,雖不是第一次見,但依舊會覺得驚豔。

眼前的女子不過只着了身簡單是素綠衣衫,長發彎成垂雲髻,白玉墜靜靜地懸挂在耳側,也足夠碾壓他從前見過的所有胭脂俗粉。

“你就是皇兄的妾室。”

喬茉跪下行了個大禮,以示默認。

衛君霖知曉她不會說話,沒有過多為難,遂擺了擺手。

“起來吧。”頓了頓又道,“可會寫字?”

喬茉點頭。

“那便執筆同朕說話。”

不知他喚自己來究竟所為何事,喬茉忐忑上前。

眼前的少年天子雖然比自己還要小上幾歲,但面對那張與衛君樾三分相似的臉,她便覺得周遭蔓延着無形的威壓。

“朕聽聞不日前你失了皇兄的孩子。”衛君霖淡淡道。

喬茉一怔,落下幾筆:「是。」

衛君霖扯唇,許是年少的緣故,他雖然有同衛君樾相似的氣質,卻沒有太過鋒芒。

“你應該知道皇家不缺女人。”他又道。

“但皇兄待你已經超過了皇家該有的樣子。”

衛君霖笑了笑:“朕聽聞,你母親在喬家的最後一日,已經只剩下最後一口氣。”

只剩最後一口氣......?

“你說,她為什麽會又多活了那麽久?”

喬茉心口一凜,握筆的手幾番着墨,卻沒有寫下一個字。

不、不對。

她的母親......難道不是他用來威脅自己的嗎?

又怎麽會......

“你真覺得我衛氏皇族會挾持女人與孩子麽?”衛君霖看着她神情的變化,微微揚起下颚,眼裏有不容侵.犯的驕傲。

而另一邊的喬茉腦子裏面卻一片混亂。

母親的身子向來不好她再清楚不過了。

以前都是靠着她日日熬藥才能熬到現在,而她離開了喬家......

喬天朗會怎麽對她,即便是用腳趾頭去想都能想到。

所以——

猜想一旦成形,後面的蛛絲馬跡便自發地開始構建整個脈絡。

衛君樾.......所以是衛君樾他......

“朕這裏留有一幅畫,是你母親生前留下的。”

衛君霖修長的指尖推來一張宣紙,只此一眼,她便認出了這是母親的筆觸。

喬茉瞳孔放大,顫抖着手将它執起。

這幅畫極其簡單,暗夜亮着兩顆繁星,映着下面盛開的一朵茉莉花。

喬茉倏地模糊了雙眼。

不過寥寥數筆,她懂了其中含義。

「......陛下何以得之?」

衛君樾從未和她說過這些,那麽眼前之人又是如何知曉?

“你不必知道。”衛君霖嘲諷一笑,緩緩收攏了拳。

皇兄那般高傲的人,哪裏會和她去解釋這些?

“你可還記得自己的身份?”他問。

喬茉憋回眼淚,點了點頭,平複心情後寫下一句。

「妾是殿下的妾室。」

“不對。”衛君霖眯眼,帶了幾分冷冽,“你是他的藥人。”

喬茉握筆的手一頓。

“你可知藥人是什麽意思?”

不等她回答,衛君霖扯唇,一字一頓:“所謂藥人,便是用那人的身體作為爐鼎,以陰陽調和或以血入藥的方式獻祭自身,供養受藥之人。”

“而藥人本身,不出一年,就會因氣血枯竭而死。”

不出一年,氣血枯竭而死。

喬茉驀地愣住,連方才的驚愕都忘了。

以前她常常聽到‘藥人’的說辭,卻從來不知究竟是什麽意思。

難怪前些時候她會莫名吐血,那時她只以為是自己身子驟然衰敗,還慶幸着等死逃離,卻不曾料其中還有這般原因。

思及此,喬茉忽地察覺了不對。

“很疑惑自己為什麽還好好活着,是嗎?”

衛君霖不準備再繞彎子。

“因為,他現在已經成了你的藥人。”

語落,喬茉瞳孔一縮。

“意外是嗎?”衛君霖冷笑着站了起來,“朕也很意外。”

“南蒼子告訴朕的時候,朕覺得他已經瘋了。”他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意,可理智亦告訴他眼前的女子也并非罪人。

“今日召你來只是想告訴你,朕無意濫殺無辜。”衛君霖居高臨下地睥視着她。

“該怎麽做,你知道了嗎?”

話已至此,已經不言而喻。

......

日暮西山,銀翹早在琉毓閣門口翹首以盼。

眼看着時辰就要喝藥了可姑娘還沒回來,殿下一定會要扒了她的皮。

喬茉回到攝政王府時,她眼睛一亮,忙迎了上去。

“姑娘您可算回來了,倘若耽擱了用藥時辰,殿下知曉定要怪罪!”

銀翹手頭煨着湯藥的匣子裏硬是多放了幾個暖爐,這才維持着原本的熱氣。

喬茉看着黝黑的藥面,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氣味太過濃烈,她竟隐隐聞到了幾絲血腥味。

“姑娘、姑娘?”瞧她發呆,銀翹着急地喚了幾聲,“再不喝藥就要冷了,待飲了藥再回去罷。”

喬茉回神,左手的袖中尚且拿着母親的那幅畫,右手微不可見地顫抖着執起藥碗一飲而盡。

銀翹終于松了一口氣,将湯碗收好扶她上樓。

王府的夜晚一如既往地靜。

沐浴過後,喬茉披散着長發坐到窗臺邊,點了盞小燭,細細地臨摹着手頭的畫卷,思緒已經不知道飄到何處。

啪嗒。

忽然一滴淚落下暈開了墨跡,她忙撇開眼,胡亂地擦着眼淚。

可不知為何眼淚卻越擦越多,她頹然地将畫推到一邊,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淚水順着指縫下流,女子瘦小的肩膀在微弱的光影中顫抖。

她無聲啜泣,腦子裏面亂成一團。

衛君霖的話在她耳畔就像魔咒,一遍一遍地撕扯她的理智。

不,不對,衛君樾就是罪大惡極之人!

如果不是他,她就可以嫁給允珩哥......允珩哥也不會死,對......就是這樣,他死有餘辜!

此番出征,他最好葬身沙場,永遠都不要回來!

可......

倘若真的追溯源頭,這一切的開始難道不是喬家嗎?

若非喬天朗利欲熏心,若非喬家根本不将她當做人看,她又怎會......?

白蠟由整根染成蠟油,窗邊的女子徹夜未眠。

晨光熹微,第一縷陽光照上她時,她掀開眼簾。

銀翹又按時送藥來了。

喬茉站起來拉開門板,已經恢複了平靜。

“姑娘……”

話沒說完,她便飲下湯藥,銀翹稍愣,但也沒多想,只是躬身退離時忽然被叫住。

“姑娘有何吩咐?”

「殿下的滿玉樓又有新緞了,裁些來吧。」

理解她意思的銀翹眼前一亮。

從前殿下為博姑娘一笑送來了無數錦緞都引不來姑娘側目一眼,可今日姑娘竟然親口說要那些錦緞,這簡直是天大的喜事!

她忙應聲:“是!奴婢這就去!”

小丫頭歡快地提着裙擺下樓,喬茉收斂了勉強彎起的唇。

她在門外站了會,望着天上風雲變幻,又看向窗臺上不知何時被換成了新的茉莉花。

良久,喬茉收回視線走進屋內。

周遭的空氣冷冷清清,一點也不像初夏。

她點燃了火折子,焰心倒影在她的瞳底,翻轉着潋滟的光暈。

喬茉感覺眼中又有了幾分濕氣。

你殺了允珩哥,我也折了你的孩子。

從此兩清了吧。

衛君樾。

......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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