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涵埠城。
旁晚時分, 晚霞正當紅,北寧軍暫駐營地外,方昊等候已久。
聽到不遠處疾馳的陣陣馬蹄聲, 為首之人身形颀長,身後兵馬跟随而來, 被夕陽籠罩成影。
“臣參見殿下。”
衛君樾勒緊缰繩,翻身下馬,滿身風塵。
“涵埠暫歇——”他朝後高喝。
“是!”
“是!”
......
将視線落在方昊身上, 衛君樾淡淡揮手:“起來回話。”
“是。”
男人腳步生風,方昊應聲, 忙跟着他一道往內走。
北方戰事迫在眉睫,為了更快地行至北寧軍離禹京最近的駐紮地涵埠,衛君樾帶着手下衆人不眠不休地趕了三天三夜。
北寧軍分為八個軍部, 其下又分有數支支隊,駐守于胤朝各部,若非戰時皆各司其職, 如今北狄入侵, 叛賊橫亂,也到了集結的時候。
“喬澤已經被我方緝拿, 不日便會送還歸京,只是晉豐被棄之時百姓并未疏散, 北狄人入城時......”
“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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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君樾沉着臉聽方昊的彙報,忽然一陣氣血上湧偏過了頭。
方昊戛然而止,看他咳嗽不止,這才注意到今日的殿下臉色十分差勁。
他猶疑片刻:“殿下, 如今散亂的嘉钰軍已被我軍接管, 前日剛剛收整成編到了廣陵, 北狄人暫且止步晉豐,我等可以從長計議,您可以稍作......”
“晉豐的難民如何了?”衛君樾出聲打斷了他後面的話。
方昊一頓,回道:“能救濟到廣陵的都救濟了,但當初棄城太過輕易,北狄人野蠻強橫,還有很多人并沒有及時逃出。”
這話也在衛君樾意料之中,當初意外地在山上遇見被迫逃到鳳鸾山的婦人,他便察覺了其中問題之大。
喬家可真是沒有将朝廷放在眼中分毫。
思及此,他下斂的眼中閃過寒芒。
蟄伏到現在,也不差這些時間,好在最初便做了其他防備,才不至于到不可挽回的程度。
“做的不錯。”
“殿下,現在的難民數越來越多,不僅是北邊的晉豐,西邊遼川的騷亂也引得不少人往廣陵來,我們的營地不多,将士們也需要住所,總不能為了他們把我們的将士都趕出去吧。”方昊十分為難。
廣陵作為北邊連同晉豐和遼川的樞紐,不僅僅是晉豐失守後的最後一道防線,也同樣是和遼川相鄰的城池。
“繼續做。”
“可是......”
“可是什麽?”衛君樾不耐揮手,“難民多便擴張營地,軍饷不夠就找朝廷要,本王擔着。”
方昊被堵得一愣,随即意識到什麽又眼神泛光:“殿下的意思是.......”
衛君樾擡眸扯唇:“不必再給他們機會了。”
......
方昊又同衛君樾禀告了其他幾路北寧軍的現況,直到最後一縷晚霞落入西山,遠方不知名處隐隐傳來了敲鑼打鼓的聲音。
衛君樾動了動眼簾,不自主地往外看。
透過被卷起的窗簾,能看到外面層巒疊翠的山脈,與鳳鸾山那邊的光景不同,軍隊駐紮的地方向來是遠離人煙的地方。
“此處還有住民?”良久,他問了一句。
“是,約莫山裏村子的人,涵埠這邊習俗晚上嫁娶。”
方昊嘆道:“如今戰時,大多男兒皆充了軍,如今能留守在家中的恐怕少之又少了。”
“為國征戰義不容辭,有何怨怼?”衛君樾收回視線,涼涼地瞥他一眼。
方昊哽噎,剛剛不過是随口一嘆,倒沒想殿下當了真。
他幹笑兩聲:“那是自然,只是家中妻子兒女可能會有不舍吧。”
妻子兒女?
不知是哪個字觸動了他的心,衛君樾太陽穴一跳,不可抑制地想到了百裏之外的禹京城中,那個嬌小的女子。
以及,他們也曾短暫地有過一個孩子。
胸口驟縮,他眉心一皺,握拳抵唇:“咳咳......”
“殿下您沒事吧!”方昊忙上前為他倒了杯水,還沒遞過去就被他身後擋了回來。
“無妨。”
衛君樾薄唇泛白,平複半響後道:“下去準備一下,明日啓程。”
方昊一驚,可男人橫過來的視線卻讓他沒辦法再多說一個字。
“......是,屬下領命。”
他垂頭躬身,撩開帳簾時恰逢南蒼子趕來。
“衛小九——我說,你就不能跑慢點??”
他疾步走來,勾起茶壺大大咧咧地揚起來往口中倒。
等到再也倒不出一滴,南蒼子沒好氣地将空了的茶壺随意一扔,十分自然地搭上了他的脈搏,可下一瞬又蹙起眉。
“我看你是真沒把自己當個人,嘉钰軍都已被收整,你便是遲上一段時間又有何妨?”
衛君樾對他的冷嘲熱諷習以為常,收回手,可方才胸口的那陣刺痛好似怎麽都緩解不下去。
他不自主地用手捂住心髒,可不安就像是滴入水中的墨漬,以極快的速度蔓延到四肢百骸。
“血量夠用嗎?”
一聽這話南蒼子瞬間來了火氣:“血血血!那可都是你的血!老子長這麽大就沒見過誰像你一樣找死!”
當初喬茉身子衰敗,他飲了與她當初相當的藥,從此之後便需以血入藥才可救她性命。
好在每次入藥的血量不多,倒也不太影響他的生活。
而此番離京,他沒有辦法時時刻刻在她身邊,是以,在出征的那日清晨,他割了自己的手臂,以特殊的方式暫且儲備了夠她一月無虞的用量。
“咳咳.......”
衛君樾手肘抵上桌案,修長的指節疲倦地撐着眉心。
“你——”
到底是不忍,南蒼子跳了會腳後又恨鐵不成鋼地從袖中掏出一粒藥丸逼他吞下去。
這時候衛君樾倒沒有排斥,只是胸腔鈍澀的痛愈演愈烈,連帶着他整個人都感到煩躁慌亂。
直到到了難以忍受的阈值,他倏然收攏掌邊的杯盞,猛地起身,與此同時常煊火急火燎地跑了進來。
“殿下京中飛鴿傳信說......”
常煊拿着信紙的手揪緊:“喬姑娘她......焚樓自盡了......”
啪——
瓷器碎裂的聲音清脆而巨大,鮮豔的血順着他的掌心一滴一滴染紅了地面。
意識到什麽,南蒼子猛地擡頭:“衛小九你要是敢......衛君樾!你給我回來——!!”
......
濃煙滾滾,滔天大火燒了三天三夜,熾烈的火紅染紅了禹京的半壁天空。
軍巡鋪的人來來往往,直到第四日旁晚才堪堪滅下。
經常一遭,屹立百年的攝政王府毀了一半,入目所及只剩斷壁殘垣,整個禹京陷入一片嘩然。
“究竟是發什麽了什麽事?”
“據說攝政王殿下的那位妾室還在裏頭呢......”
“......那個喬家的七姑娘?”
“可不是,我大姨母曾在宮中當過值,便是在那祭月大殿上遠遠瞧過一眼,生得可當真是不然俗塵!”
“所謂紅顏薄命,可惜,可惜咯——”
.......
尚未冷卻的殘骸冒着縷縷黑煙,皇城兵馬司的人将攝政王府團團包圍,看事的百姓皆隔了老遠相互議論,皆好奇王府之內究竟成了什麽模樣。
忽然人群中騷動一片,由遠及近的馬蹄聲帶動塵埃飛揚,幾欲要将這地面踏碎。
“是攝政王殿下!”
不知是誰在中間喊了一句,衆人變了臉色,瞬間自動隔開了一條通道,兩邊烏泱泱地跪了一片。
衛君樾看到不遠處的場景頭腦一陣眩暈。
在馬兒轟然倒地之前,他一個咬牙從馬背上飛落。
下一瞬而那還在疾馳的馬兒倒地抽搐兩下再也沒能起來。
緊趕才能三天抵達的路程硬生生被他壓縮成了一日半,從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他便再沒停歇。
這已經是他跑死的不知道第幾匹馬了。
身前已然給他讓出了一條道路,衛君樾卻頭一遭沒有勇氣去推開那扇門。
“殿下?”蘇紹玉見他一驚,慌亂轉瞬即逝,又忙俯首,“殿下怎麽......”
可沒等他說完,眼前的男人已然繞過他徑直往內走去。
蘇紹玉回頭,只見自家殿下挺拔的脊背霎時間彎了幾寸。
衛君樾走得很慢,一步一步,慢到好似與從前每一次回府沒有什麽兩樣。
繞過前院,曾經琉毓閣所立之地一片狼藉,他瞳孔顫動得厲害,後槽牙咬得咯吱作響。
锃——
腰間軟劍被猛地抽出,他長臂猛然一揮,劍氣帶動近在咫尺的廢墟倏然揚起。
“殿下不可!”
眼瞧着衛君樾忽然往裏面沖,蘇紹玉臉色大變。
經了大火的琉毓閣早就是強弩之末,若是引起二次坍塌,後果不堪設想。
“滾——”
又是一道劍氣襲來,蘇紹玉身體被驀地擊飛,重重摔落在地,唇邊吐了幾口血。
衛君樾眼底布滿了紅血絲,額角的青筋狂跳不止,理智在崩潰的邊緣撕扯。
為什麽會這樣?
他走得那日她還那麽乖順地躺在自己懷中。
他們明明還在數日之前徹夜纏綿——
為什麽......
他扔了軟劍,倏然半跪下來,手掌抓起一把燃燒的灰燼,細細摩挲。
不、不......她一定活着,一定還活着!
一下一下,又一下,衛君樾像是瘋了般徒手抓刨着碎瓦頹垣,手臂與掌心混雜着泥土血肉模糊,可他卻察覺不到一點痛感。
“殿下......”
“殿下......姑娘她.......在這裏......”
微不可聞的女聲如同天籁。
衛君樾驟頓,順着聲音來的方向望去,只見一面白布安靜的搭在地上,白布下輕薄的好似無物。
男人高大的身子顫了幾顫,雙腿如同灌鉛。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過去的,只是伸出手的時候,顫抖的指尖和眼前的視線成了重影。
用力扯開白布,衛君樾再也支撐不住地單膝跪地。
“茉茉......?”
他的嗓子像被刀劍割裂,赤紅的雙眸陰戾又駭人。
“茉茉......茉茉......?”
他彎下腰,被割到模糊的手指輕輕觸碰上那早已面目全非的焦屍。
餘光瞥見那焦屍脖頸的位置,安然橫陳着一枚玉佩。
衛君樾瞳孔驟縮,佝偻的身體聳動不止,單手撐在焦屍身邊,另一只手掌緊緊攥着那枚玉墜。
腦中霎時閃現過過往種種。
鳳鸾山。
「賠給你。」
“哈哈哈......”
黑紅的血順着他的唇角落下,他目光缱绻地凝視着身下的幹屍,笑聲越來越來大。
忽然彎下腰,被血染紅的唇貼了上去。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2-07-10 23:55:02~2022-07-12 00:00:0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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