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殘陽過境, 餘熱消散,圍觀者零星散開,攝政王府中亦沒有點上一盞燈。

衛君樾雙眸空洞地抱着那具燒到面目全非的屍體, 右手的掌心緊攥着那枚玉佩,沒有人敢上前打擾。

他就這樣坐了一天一夜, 即便是外面日月變幻也無法引他側目,直到身體抵不住昏倒過去。

“殿下勞心疲憊數日不眠不休,又悲極攻心這才導致暈厥, 稍加調養便可恢複。”

張太醫把完脈後緩身告知。

衛君霖是連夜秘密出宮的。

他沒想到這個女人的死竟然會給衛君樾帶來這麽大的刺激,讓他不惜代價從涵埠趕回了京。

思及此, 衛君霖不由得想到當初在宮中和喬茉的匆匆一面。

那位生得嬌弱的女人,其性情堅韌之程度讓他都感到嘆絕。

“朕知道了。”頓了頓,他又道, “皇兄身上的毒還能如何解,可還需要再尋個新的藥人?”

張太醫一愣,面有為難:“臣無能, 如今殿下飲了逆轉的藥物為喬姑娘解毒......恐怕不可再同之前一樣用人做爐鼎, 此毒恐怕還需師父出面才有機可轉。”

衛君樾回來趕得急,沒幾個人能跟得上他的步伐, 是以,此時的南蒼子還在路上。

衛君霖抿唇, 忽見躺在他上的男人手指動了動,他一喜:“皇兄你醒了!”

衛君樾睜開眼,眼底依舊存在沒有褪去的紅血絲。

渙散的瞳孔迅速收攏,他撐着起了身。

“皇兄你需要好好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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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呢?”

衛君霖感覺兜頭來了盆涼水, 喜悅瞬間涼了下來:“死者自然入土為安。”

衛君樾緩緩擡眸, 就算此刻面色蒼白, 也不掩其中淩冽。

“你早就知道。”是肯定的語氣。

他太會察言觀色,衛君霖眼底的閃爍根本逃不過他的眼睛。

“不過是個女——”

話音未落,锃的一聲,長劍已經抵住了他。

衛君霖頭皮一緊,滿臉難以置信:“皇兄你......”

衛君樾的雙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染上赤紅,劍刃的尖端同他胸口隔了不過幾寸。

“你和她說了什麽?”他咬牙切齒。

衛君霖脖子哽住,攏在袖中的手本能發顫,他毫不懷疑此刻的衛君樾會真的對他下手。

但他沒有退縮。

“朕......只是對她說了實話。”

“她的母親......和自己的身體皆因皇兄茍存,朕難道說錯了嗎?”

“你——”

刺啦一聲,刀劍沒入皮肉,衛君霖踉跄後退,身前已被一人擋住。

長劍刺穿蘇紹玉的肩胛骨,在背後突出尖端,汩汩冒着血。

蘇紹玉佝偻着腰背,若非額角冒出冷汗,倒真看上去與以往無異。

只是那雙眼睛不知在何時變得清明又強硬。

“殿下,您不該因為一個女人......這般失了理智。”

“本王的事何時由你來插手?!”衛君樾猛地收回劍,蘇紹玉悶哼一聲,強撐着桌案才堪堪站穩。

他摸了把唇邊的血跡,語調中再沒了往常的恭敬。

“可殿下現在......現在是用自己的命去博一個荒謬的結果,那是喬家人......是喬家的女兒,殿下怎麽可以——”

“蘇紹玉!”衛君樾驀地伸手扼住了他的脖子,窒息感讓蘇紹玉直翻白眼,卻還是沒有停止話語。

“殿下.......我甘為奴仆,尚茍且偷生于此......為的便是有朝一日沉冤得雪.......”他嘴唇抖得厲害,撐着桌案的手背筋骨鼓起。

“那些曾經.......傷害過蘇家的人,一個一個......都要得到報應!”

他強作鎮定地與衛君樾淬毒般冷冽的視線對視:“難道您想同我父親一樣嗎?”

衛君樾骨指泛白。

當年蘇家滿門抄斬,唯剩蘇晟之子蘇紹玉僥幸逃過一劫,那年他不過将将十歲,為了保他性命,蘇貴妃動用了一切力量将他攏入宮中成了一名不起眼的太監。

他被安排到蘇貴妃身邊,後來衛君樾被喬皇後送回,他便一直跟在衛君樾身邊。

而今日,是十幾年來,他們頭一次以這種形式對峙。

“當然會有報應。”

衛君樾冷哼一聲,甩開了蘇紹玉便往外走。

“皇兄!”衛君霖急忙叫住他,抿唇道,“朕尋了個風水寶地厚葬......”

“不必。”

衛君樾沒有轉身,良久,才艱難道出一句:“她入我王陵。”

此言既出,周遭衆人駭然。

衛君霖滿臉不贊同:“我朝從未有過不入流妾室追封正妃的先例。”

“追封?”衛君樾冷嗤斜目,一字一頓。

“本王娶她。”

......

寧安侯府。

王府出事的消息聞風而至,最惶恐的莫過于隔了幾條街的喬家人。

這死丫頭死也不死幹淨,硬是燒毀了半個王府,倘若衛君樾怪罪他們豈不是百口難辯。

再者,現如今喬家的權勢幾乎全部被他架空,現在又沒了喬茉在那邊......他們的處境更是難上加難。

喬天朗跼蹐不安,盤算着怎樣才能利用喬茉獲取更大的價值。

可就在此時,攝政王要與喬家七女大婚之事不胫而走,他幾乎以為自己耳朵壞了。

夜裏內室,喬大夫人服侍喬天朗更衣後惴惴不安。

“殿下莫不是瘋魔了,喬茉不是早就被燒死了嗎?這是要娶.......”

“噓——這話你也就現在說說罷了,若是聽到了殿下耳朵裏,保不齊要出什麽事!”

喬天朗眉頭皺得極深,同樣心裏發憷,但他想到更多的依舊是這背後結果。

“許是殿下情深,胤朝歷來沒有追封妾室的前例,便以此為由冊封王妃,我喬家無論怎麽說都是獲利的。”

想了許多,唯有這個可能性最大,喬天朗說着,緊擰的眉峰也松快了下來。

“看來這丫頭死得倒挺值,若是一直活着,殿下或許就這樣由着她過了,此番被燒死,殿下悲極生情,便白白讓我們喬家撿了個攝政王妃的名號。”

喬天朗得意地笑着,自己精心培養的喬瑜喬珍不争氣,沒想到這賤妾之女還能得這福氣,當初果真是沒有送錯。

“喬茉生得像她母親,美豔動人,當真是我喬家福星!”

聞言,喬大夫人為他揉肩的手一頓,繼而想到年輕時候眼前男人風流放蕩的模樣,唇角扯了扯,表面依舊維持着溫順:“侯爺英明大義,所謀之事哪有不成?”

被吹捧的喬天朗心情更好了。

夫妻二人各懷心思入夢,可翌日天剛剛亮就被外面大力的踹門聲給驚醒。

成列的軍隊魚貫而入,侯府中丫鬟小厮個個驚懼大喊。

喬天朗徹底沒了睡意,忙扯過衣衫套上,鞋襪都穿反了兩只,踉踉跄跄地跑到院中。

“這裏是寧安侯府,你們這是做什麽?”他怒斥,“不日攝政王妃便要從這裏出嫁,驚擾了魂靈該當何罪?!”

不得不說喬天朗對‘準攝政王岳丈’的身份适應地極快,即便是看到他們身上佩飾的北寧軍令牌也不過是猶疑了一瞬。

直到兵馬從兩邊列開一條路,他看到緩步走來的男人。

“驚擾魂靈?”那男人嘴角噙着詭谲的弧度,低斂下眼抱着懷中的物件,目光炙熱,“他們說驚擾你了。”

喬天朗驟然心驚。

那個男人......那個男人手中抱着的是......

喬茉的牌位!

跟着來的喬大夫人同樣見到了,饒是早猜到他要娶什麽,可當真的看見,她還是背後一涼,差點沒能站穩。

衛君樾漫不經心地伸出兩根手指朝後勾了勾:“拿下。”

語落,喬天朗還沒反應過來便被反手壓倒了地上,喬大夫人尖叫着逃跑,幹脆被劈暈了過去,丫鬟小厮個個亂竄,卻終究敵不過衛軍的力量。

“殿......殿下......”

喬天朗臉被按壓地變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完全不明所以,下一刻衛軍首領已然拿出聖旨。

“寧安侯喬天朗私藏官銀,勾結外族,賄賂朝廷重員欺上瞞下,所掌嘉钰軍搜刮民脂民膏,教唆其子棄城逃亡至百姓于不顧,按大胤律法其罪當誅九族,其年滿十六歲以上男子秋後問斬,不滿十六歲男子及其女眷流放充軍,欽此!”

聖旨像是一道驚雷忽然砸上腦門,喬天朗耳邊嗡嗡作響。

昨日不是還說要冊封喬茉為妃,怎得今日就——

“不......”他手腳胡亂掙紮,還沒說出口的話被一把按了回去。

衛君樾再沒多看他們一眼,任由衛軍将這些人拖走,徑直往內行去。

喬茉所住的偏院在喬府的最末端,他走了很久才走到。

入目所見的門板單薄地懸挂在框上,似乎稍稍一碰就能徹底掉下來。

許久沒有人住的小院子裏早已長滿了雜草,破敗的廂房裏蜘蛛網縱橫交錯。

男人狹長的桃花眼勾起淺淺的弧度,鴉羽斂下了他此刻的情緒。

昏暗的室內有幾束光落下,是來自于頭頂破了數個窟窿的房梁。

最角落的櫃子很不起眼,但他還是注意到了。

暗沉的房間中唯剩男人微不可聞的腳步聲,他輕輕揩拭過上面的灰塵,熟悉的筆觸映入眼簾。

畫上的少女約莫十二三歲的年紀,編着長長的麻花辮,鬓邊戴了朵茉莉花,露出犬齒的笑容是他從未見過的燦爛。

這是她的自畫像。

櫃子裏的衣服大都是淺綠素青,也沒有幾件,因着常年換洗早已泛白。

他忽而想到她來王府的第一夜,玲珑有致的身上穿着粉紅色的嫁衣,大抵也是她第一次穿這般顏色。

那個時候自己在想什麽?

他記不起來了。

......

喬家被抄一事舉朝轟動,衛君霖龍案前的折子都堆積成了山,以左相為首,無一不是在彈劾衛君樾任意妄為。

然而另一邊的攝政王府卻不為所動,一場由寧安侯府伊始的冥婚引起整個禹京嘩然。

此時的喬府中空無一人,可大紅綢緞與雙喜紅字卻布滿了所有窗梁,微風浮動,盛大而詭異。

十裏紅妝繞了禹京城三圈。

棺木與紅妝,喪樂與喜袍。

為首高馬上的男子棱角分明的側顏宛若刀削,豐神俊朗。

大紅喜炮勾勒出他颀長挺拔的身姿,一雙含情的桃花眼輕微上挑,與身後的棺木同在一處,硬是于極致的俊美中滲出幾分詭異。

分明是青天白日,卻有着冷冽寒冬的刺骨。

被燒毀的琉毓閣來不及重建,洞房便設立在了衛君樾自己的住所。

滿院無一賓客,他們皆沒有父母,亦不再拜天地。

日暮下西,紅燭竄動。

衛君樾為那被燒毀的玉墜上重新串起一根紅繩,然後輕輕地挂到了牌位上。

「愛妻衛喬氏之位。」

修長的手指一寸寸撫摸過每一個字,他于上面輕輕落下一吻。

懷中折疊齊整的少女自畫像被他如視珍寶般輕輕拿出,攤平。

衛君樾定定地看着,隐匿在暗色的瞳孔中裹挾着濃重的黑霧。

他眼前好像浮現過許多場景。

有和她一起的,也有透過這些恍惚瞧見的,屬于她的年少。

少女身形窈窕,在那樣一方狹小的天地中長大。

她被父親嫌棄,被嫡姐為難,卻依舊頑強,且努力地長大着。

“這麽多人欺負你啊......”

他聲音沙啞,指腹一寸寸摩挲着懷中的牌位,胸腔傳出低促的笑,“那讓他們都給你陪葬好不好?”

蘇家被迫害的那一刻起,喬家便是他的一生之敵。

他咬牙熬過那些來自地獄的年歲,發誓有朝一日讓他們百倍償還。

于是,他将他們捧上蒼穹,再摔落泥濘。

他做到了。

可從不曾料,其中還有一顆不屬于任何憎惡的星子。

而那顆星子,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

“可陪葬......又能如何?”

如果最開始他們遇見的方式不是這樣。

如果最開始她不是作為藥人......

不,沒有如果。

他會一如既往地完成自己的使命,讓她帶着喬家的名字,以慘烈千百倍的方式,去贖不屬于自己的罪孽。

“茉茉。”

“茉茉......茉茉......”

......

衛君樾一聲聲低喚着,向來倨傲的人頹然地彎下了脊背。

“那天,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他近乎癡迷地撫摸着自畫像上面的一筆一劃,像是要将她的身影完全刻入心裏。

“……對不起。”

“以後我.......”他低音喑啞,哽噎的喉頭說不出後半句話,像極了一只被遺棄的孤狼。

沒有以後了。

他甚至,再也擁抱不到她的骨骼。

......

明月映大地,紅燭燃盡後迎來晨光熹微。

又是一日朝陽升起,百姓日出而行,來往小巷逐漸響起民間煙火的氣息。

巍峨的宮殿沐浴在日光下一如既往泛着金光,宮人颔首低目,大臣上朝又下朝,一切秩序如初。

而距離禹京城百裏之外的鄉野小道上,一架馬車正徐徐向北而行。

趕路的車夫鞭笞馬匹趕路,餘光時不時往後瞥去。

輕輕翻動的車簾中,女子窈窕的身形若隐若現。

她戴着面紗看不清容貌,但僅僅露出的一雙眼睛便足夠看出那下面是何等絕塵姿色。

“姑娘,這北方正處戰亂的時候,多少人都忙不疊地上趕着往南方逃難,你當真要去嗎?”

許是人對美好的事物總有憐惜,靜默了一路,車夫終于好心地提醒了她。

就在他以為她不會回答自己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道細不可聞的女聲。

“嗯。”

......

作者有話說:

終于!

(默默收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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