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然而比太陽先來的是皇帝。他話音剛落,外間宮人便說陛下到了。

魏嘗尚不清楚馮晔與薛璎私下關系如何,謹慎起見不欲給她惹麻煩,一聽就下意識想藏起來,往四面一瞅,盯住一面窗,擡腳直奔而去,卻被薛璎提聲喊住:“你躲什麽?”

他停步回望紗帳:“可以不躲嗎?”

倒也不算非常可以,畢竟從沒羽林衛能夠入她寝殿。只是皇帝都到了,他這麽個躲躲藏藏的模樣,萬一給人瞧見,豈不反而想入非非?

薛璎說:“別說話,站在柱子邊就是。”

看了眼色澤十分接近身上赤色甲衣的梁柱,魏嘗當即心領神會,待在原地不動了,随即見一名頭戴冕冠,通身玄金冕服的少年匆匆入裏,步子急得額前旒珠直打擺,邊道:“阿姐你可還好?阿姐?”

天象起頭突然,正如敵人沒來得及作太周密的布置,薛璎這頭也沒餘裕知會馮晔。所以他的确不知真相,種種焦急姿态并非作假。

見他人到榻前,心急如焚之下便要掀簾,薛璎趕緊攔住他:“我沒事。”

“沒事怎麽不肯給我瞧瞧?”

馮晔怕她說謊逞能,還要去掀。

她只好道:“有人。”

馮晔聞言往四面看去,先見孫杏兒,再定睛往朱色梁柱邊一瞅,霎時吓得大退一步:“這怎麽不聲不響還杵了一個!”

倒也不怪他驚。方才他入裏,孫杏兒是出聲行禮了的。但魏嘗意圖蒙混,便一字沒說,站在那處又與長柱融在一道,并不太顯眼。

薛璎只好清清嗓道:“新來的不懂規矩,有些要緊事與我說,才漏夜來了。”

馮晔知道魏嘗,卻不清楚他長相,真道是哪個羽林衛,因薛璎出面解釋了,也就沒怪他無禮,嘀咕道:“挺俊的,阿姐如今挑人都看臉?”

魏嘗輕咳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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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璎隔簾往他所在方向一瞥:“湊巧長得還算順眼而已。”

馮晔便坐下說正事,與她簡單講了蔔筮經過,又問她卦辭是不是給人作假了。

薛璎笑笑:“你就這麽相信阿姐?”

“那是當然!”馮晔正色道,“倘使連阿姐都不可信,我當這皇帝還有什麽趣意?”

“當皇帝本就不是為了趣意。永遠別輕下結論說誰必然可信,包括阿姐。卦辭興許是給人作了假,但今夜天象究竟預示什麽,誰也無法篤定。”

馮晔垂眼沉默片刻,點點頭,這下也就猜到她暈厥一事怕是應急的了,于是問她接下來如何辦。

因孫杏兒與魏嘗本就知情,薛璎也沒避諱,說:“下半宿還有場戲唱,唱完了,及笄大典如期,屆時重新蔔筮。”

下半宿的戲不久便開場。

馮晔佯裝動怒,命人連夜翻搜幾宮各處,看是否真有人下蠱暗害皇姐,結果在太常寺內太蔔署“意外發現”一只紮滿銀針的布人,形态酷似薛璎,小人假衣內藏一張絹條,上頭寫一行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自然是假,但皇帝說是,那就是了,還有誰敢在天子勃然大怒的節骨眼上前驗證不成?于是太蔔署內官員便都被逮去了問話。

因馮晔撂話說倘使揪不出真兇,就要将整個太蔔署的官員通通抄斬,一名小吏為自保,磨蹭半晌終于“招供”,稱此事為太蔔姜斯所為。

人贓俱獲,姜斯喊冤無門。薛璎布置在朝中的官員便開始打頭猜測,說上半宿經姜斯之手的蔔筮,不知是否暗藏貓膩。

一時間流言四起。因及笄大典的期日也由姜斯占了吉兇才擇定,有人便建議薛璎将大典延後另行,免遭小人暗算,錯挑兇日。

而這些,便是不想一切如此快塵埃落定,希望争取時日給姜斯洗刷冤情的人。

但薛璎卻稱大典并非她個人之事,而是朝事,期日臨時變更,恐令原本便因異象而驚慌不已的百姓愈加不安,既然這一日恰與她生辰吻合,那麽先帝在天之靈,必将護佑她。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連先帝都搬出來了,誰還敢再反駁半句?若說個“不”字,豈非意指高祖在天無靈?

及笄大典便如期舉行了。

一早,薛璎吩咐宮婢給她點了個“雖然非常濃豔但卻怎麽也壓不住憔悴病态”的妝容,繼而乘儀車前往太廟。“不料”到得太早,吉時未至,三公之一的相國借機向皇帝上奏,稱大典開始前,宜将昨夜疑似有誤的蔔筮在太廟前再問一回。

理由是,一則先祖在前,料想必無人敢再摻手腳;二則太蔔素日恪守本分,下蠱一事或有隐情,倘使蔔筮結果與昨夜一致,望陛下本着嚴謹、公允的态度,再細查此案。

這話無人可駁,太廟前殿,位居上首龍座的馮晔聽罷,作出副頭疼模樣:“但朕昨夜已主持蔔筮,方才間隔幾個時辰,着實不宜再問,否則怕不靈驗,不如由皇姐代朕主持?”

下首薛璎似因人在病中,儀态不如素日端正,稍稍貼靠椅背才得以支撐,聞言垂下眼睑,默了半晌道:“勞請陛下另擇合适人選……”

言下之意就是她不合适,希望避嫌。

這也不無道理,馮晔便扭頭再問太後。

一旁一身莊穆華服的秦太後偏過頭來,朝他微微一笑:“事關江山社稷,哀家豈有不應之理?”說罷看看薛璎,眼底笑意更深幾分。

薛璎淡淡回以一笑。

論擅演,她這副病态可不及秦淑珍僞善多年的功底。

若非她這個表姨母十年如一日,始終作與世無争之态,掏心掏肺待阿弟好,當年阿爹又怎會立其為新後?

連先帝都遭蒙騙,更不必說彼時尚且年幼的薛璎。

薛璎也曾天真以為,秦淑珍是真心愛護弟弟的。但這個女人,終于還是在阿爹去後一年,慢慢露出了狐貍尾巴。

倒也難怪她如此忍性都未能沉住氣。畢竟馮晔年幼,且一直敬她如親母,她本道自己熬成太後,必可借機垂簾聽政,大權在握,卻不料先帝竟于臨終之際将一切都給了薛璎。

這叫她如何能不聯合外家,對薛璎痛下殺手。

可于人前,她還是大陳風評極佳,手腳幹淨,從不涉政的皇太後。所以哪怕明知薛璎下了套,哪怕蔔出一句頗引人遐思的“将生兩心”,她依舊端着副高貴雅正,神态自若。

這次蔔筮的結果模糊,且涉及一個“将”字,一時間誰也不敢妄加議論。馮晔當然曉得,他這皇姐就是敢當先祖面摻手腳的人,所以新卦辭也是假的,但表面功夫還得做,便愁苦着說吉時将近,此事過後再議,先行大典吧。

薛璎便在太後、皇帝,及百官目睹下起身而出。

旭日東升,金光攀上高牆,一路漫過屋脊,燦燦然映照着整座殿宇。

典儀官高唱,鐘鼓禮樂齊鳴,群臣恭敬平視,望着他們大陳的攝政長公主一步步上前,個個神情肅穆。

不論真心假意,這神情裏都有敬有畏。

一年前,這個還未及笄的小姑娘臨危受命時,多數人都沒想到這一天。

沒想到本以為一現的昙花,竟于短短一年間,長成了枝繁葉茂的參天樹。

及笄禮道序繁複,光衣裳便得換上三身,每換一回,為母太後都親手替薛璎加笄。如此三次過後才示禮成。

薛璎穿戴上最後一身玄色大袖禮服,端立于漢白玉天階之上,微微颔首,等待身前秦淑珍替她插第三次笄。

金簪熠熠,她伸手過來,輕輕将簪頭點在她髻側,流連于她面上的目光慈愛無比。

但薛璎知道,她有多想将簪頭下移兩寸,将它刺入她的皮肉,刺入那個致命的位置。

秦淑珍指尖微一用力,将點朱金簪緩緩推入她髻中。

典儀官高唱禮成,薛璎擡頭,唇角彎起,忽然輕聲問她:“母親站累了,腳疼嗎?”

她在問她,親手蔔出個“将生兩心”的卦,搬起石頭砸了她将門秦家的腳,疼不疼?

秦淑珍眼底愠色一閃而過,卻一瞬恢複平靜,微笑着說:“母親不累,倒是你,此後離了長樂宮,離了母親,可得萬事小心。”

薛璎抿唇一笑,順從地點點頭。

群臣注視着天階之上,近得連發間釵飾都似要碰在一道的親昵母女,面上也是堆滿笑意。然而禮畢退席,原本聚攏在一起,一派齊心的百官卻絲絲縷縷散開去,如東去之水臨至岔口,不得不較個分別。

怎會當真無人瞧不出昨夜那場“你方唱罷我登場”的風波玄機?

先帝駕崩,維持了一年平靜表象的朝堂終于這一夜,激湧起無數暗流。

一名老臣邊往外走,邊捋着胡須笑了笑,說:“起風了啊。”

他身邊,年輕的官員看了眼天邊忽然陰下來的日頭,道:“這倒春寒,是怪冷的。”

作者有話要說: 魏嘗:冷什麽冷?同居生活即将開啓,我的春天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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