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這時節的天當真說變就變,前一陣還金光普照,雲翳一起便陰沉下來,眼見着似要落雨的兆頭。

連帶蔔筮,大典前後歷經兩個時辰許,薛璎坐儀車出宮,換乘上安車後,着實疲憊得端不起儀态,歪斜着靠住了車壁,被孫杏兒服侍着,摘下了壓得脖頸酸疼的冠帽釵飾,待洗淨面上妝容,竟是無需僞裝也泛着蒼白。

昨夜畢竟自傷了一場。即便一記手刀也得叫人暈乎幾天,薛璎眼下-體虛實在尋常不過。但孫杏兒擔心她,問是否叫停安車,請太醫來看看。

她擺擺手示意不必,說:“回府吧,我睡一覺就好。”說罷便阖上了眼。

她所謂“回府”是指公主府。及笄禮成,她就該搬離皇宮了。皇帝特許,放她身邊慣用的一幹宮人、女官出宮,在她府上繼續當差。

安車朝宮外公主府駛去。

薛璎一番折騰後危機暫除,精神松懈,一路睡到府門前還未醒轉,直到模模糊糊聽見似乎有人在喊“陛下”,才緩緩睜開了眼。

她稍有怔愣,疑心自己耳背,卻聽車外響起個熟悉的聲音:“阿姐醒了?沒想到吧?”

“……”

安車已然停穩,她移開車窗,見了人登時皺眉:“你怎麽好出宮來?”

馮晔一身寶藍錦袍,不穿老成的玄色,倒也頗是個翩翩少年郎。他微微彎身,背着個手理直氣壯:“阿姐,你不知道,見你走,我心裏頭就跟送女兒出嫁一樣。不親自送送你,我可難受。”

所以就瞞着她偷偷跟來。她睡着了不知情,她那些下人呢,知情也不敢攔。

薛璎面色和緩一些,嘴上仍道:“快回去。”

“我不!”馮晔來了勁,“都送到這兒了,阿姐也不請我到府上坐坐?”

“坐哪兒不是坐?回宮坐你的金椅去。”

“阿姐……”他把下巴往她車沿一擱,硬是要将一顆腦袋往她車裏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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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璎嘴角微抽:“你已經過了裝可憐的年紀了。你要跟魏遲一般大,我興許還心軟心軟。”

馮晔知道那個五歲的男娃娃喊她“姐”,一臉“你有別的弟弟了”的憋屈,軟不成便來硬,将腦袋一把拔出,轉身就朝尚且緊閉的府門大步而去,邊道:“朕駕到了,還不速速給朕開門!”

薛璎無法,使個眼色示意孫杏兒下車去照應他,自己則理了理被壓皺的衣裳,跟在後頭下去,不意體虛之下睡僵了腿腳,落腳稍稍一歪,扶了把車緣才站穩。

前頭馮晔聽見異響扭頭,登時不再聒噪,駭道:“阿姐怎麽了?”忙回頭迎來。

薛璎又不真是弱柳扶風的姑娘,已然自如上階:“腳麻了而已,好了,進去進去,依你。”

她伸手示意他入裏,馮晔因此眼尖地瞅見她食指尖兒破了一塊皮。

大約是方才扶車借力時,被粗糙的車壁刮蹭開的,隐隐露點血色而已。

他卻“哎”一聲,慌忙扭頭朝裏吼出一大嗓子:“來人,傳太醫!皇姐流血了!”

薛璎一噎,還未來得及制止,就聽裏頭響起個更大的嗓門:“什麽什麽?哪流血了?要不要緊?我看看,我看看!”

是魏嘗聞聲疾奔出來了。

薛璎扶一扶額,剛欲開口解釋,又聽見個奶聲奶氣的:“薛姐姐怎麽了,我也看看,我也看看!”

是魏遲也跟着跑出來了。

“……”這些個大大小小的,想幹什麽?

馮晔一見魏嘗,微一錯愕,指着他道:“你不是昨夜……”說話間注意到他一身氣派錦袍,穿得都不比他差,似覺不對勁,恍然大悟道,“你不是羽林衛?你是我阿姐什麽人?”

這問題,魏嘗可答不上。他算她什麽人?暗囚在府的寶貝?

見他沉默,馮晔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樣,看向薛璎:“好哇阿姐,你如此心急離我而去,便是為了府上這個小……老白臉?”

薛璎、魏遲:“……”

魏嘗咬咬牙,攥着拳頭隐忍道:“長公主,我可以對你弟弟生氣嗎?”

當然不可以。她弟弟是皇帝。但馮晔方才的話,确實也過分了。

她閉目冷靜一下,伸出“嬌貴”的食指,将那小半指甲蓋大小的傷口朝向他們,緩緩移過,展示清楚了,而後道:“兩位,我受傷了,能不能進去再說?”

魏遲到底要比大人實誠,見狀揉揉眼,說:“姐姐哪傷了?”

魏嘗“啧”了一聲,低頭看他:“你這孩子,那麽大一塊皮破了,看不見嗎?”

“就是!”馮晔覺得魏嘗這話倒不錯,義正辭嚴跟上一句,“那麽大一塊皮破了,看不見嗎?”

薛璎捏捏眉心。

她弟弟大驚小怪也就算了,畢竟确實自幼精貴,極少磕碰。但魏嘗這樣被狼咬上一口都一聲不吭的人,到底在浮誇個什麽勁?

她伸手拍拍被吼了倆嗓的魏遲,以示寬慰,邊往裏去邊問:“這幾天在這兒住得好嗎?”

據林有刀回報,自她上回離開後,魏遲便多次試圖與魏嘗親近。魏嘗雖也不可說無情,但一直是副淡淡的模樣,似乎還不全然接受這個養子。

魏遲跟上她,點點頭示意“好”,又道:“就是想薛姐姐了。”

興許是有了方才的比較,加之宮裏頭鬥累了,薛璎突然覺得還是乖順的小孩子可愛一點,露出幾分笑意說:“我以後就都在這兒了。”

“我聽有刀叔叔說了。那今晚咱們一起用膳嗎?”

薛璎不知他口中“咱們”具體指誰,想了想說:“我去歇一覺,醒來再說。”

“那我和阿爹等你!”

一旁馮晔微微一怔,反應過來:“阿姐,這位老白……公子,莫不是先前救了你的那個,你找到他了?”

薛璎瞥一眼跟在她身後不遠的魏嘗,點點頭。

“哦……”他拖長了聲,歉然摸摸鼻子,想說點什麽又似不好纡尊降貴開口,便抿緊了唇不作聲,一個人走在前頭。

後邊魏遲卻滿心是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道:“姐姐,阿爹喜歡吃蒸餅,但我不喜歡,咱們今晚換別的吃好不好?”

薛璎點點頭:“我也不喜歡。”

魏嘗聞言,心裏一陣滄海桑田,時過境遷的悲涼。她以前明明喜歡的!

他這頭正暗自出神,忽聽前邊馮晔停下來喊住他:“魏公子。”

皇帝都不走了,薛璎也停下來,看他又整什麽幺蛾子。

馮晔卻向她擺擺手:“阿姐先進去,我與魏公子有話說。”

她面露疑色,又聽他道:“放心,我又不會與他打架,我就是……跟他道個歉。”

薛璎曉得弟弟私下其實并不喜歡擺架子,待人,尤其是她的人,多是很寬厚的,見狀便點點頭,又與魏嘗囑咐:“不可對陛下無禮。”完了領着魏遲先走了。

這邊馮晔等她走沒了影,深吸一口氣道:“魏公子,方才确實是朕不對,你是阿姐的救命恩人,朕……”

他說到這裏再次卡殼,似覺男子漢啰裏八嗦很沒氣概,幹脆道:“朕要賞你,大大地賞你!”

“……”

魏嘗勉強将臉色擺好看一點,說:“陛下客氣,賞賜就不必了,長公主留我在這裏,供我吃穿就夠。”

馮晔皺皺眉頭,疑道:“真不要?朕可以給你數不盡的金銀財寶。”

魏嘗非常幹脆地搖搖頭:“真不要。”

“朕還可以給你當官威風!”

“也不要。”

“你……”馮晔将他從下至上打量了一遍,“你這也不要,那也不要,難道是喜歡朕的阿姐?”

作者有話要說: 魏嘗:長夜漫漫,打個麻将吧,兒子?

魏遲:人不夠,喊上陛下!

馮晔:三缺一,阿姐?

薛璎:……我不是很想跟你們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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