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無數樁血淋淋的慘痛教訓告訴世人, 殺人之前,話最好不要太多。親人之前,也是這樣。

還沒等薛璎說出個好不好, 房門就被人急急叩響, 一個沉痛的聲音響起來:“殿下,屬下無能, 特來向您負荊請罪!”

是林有刀。

魏嘗:“……”

薛璎抽手退開,拂了拂皺巴巴的衣襟, 假裝什麽事都沒發生似的迎了出去。

但堂堂長公主, 為了個小小的羽林衛迎出去, 本身就很奇怪了,所以背着荊條的林有刀見門忽然開了,差點吓得前傾, 一頭磕向門檻。

他剛從平陽回來。

薛璎低頭看他一眼,還沒來得及問請什麽罪,就聽身後傳來個氣急敗壞的聲音:“你是無能!是該請罪!我一個失蹤了的都比你腳程快!你說你在磨蹭什麽,早不來晚不來這時候來?”

被噴了一頭狗血的林有刀保持着跪姿, 瞠目仰頭,而後一屁股往後跌去:“鬼啊!”

其實也難怪他。畢竟他以為魏嘗早已命喪荒野,眼下卻見他一身白衣, 披頭散發出現在一個并不是特別合适的地方。

魏嘗的怒發沖着并不存在的冠,上前一步,一巴掌拍在門框上:“我鬼你個芝麻開花!”

薛璎看了眼足足晃了好幾下的屋門一眼,指着他掐在門框上不停發抖的手, 警告道:“有病出去跑圈,別拆我卧房。”

他一噎之下喪了氣,“哦”了聲,一腳跨出門檻。

薛璎愣了愣,上前橫臂攔住他:“真跑?”外邊日頭還挺烈的……

魏嘗搖搖頭,冷哼一聲,低頭一把抽出林有刀背上的粗荊條,雙手抓住兩端,而後擡腳,在大腿上借力一拗。

“啪”一下,荊條被折成了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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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重複,再對折,又是“啪”一下。

“啪啪啪”連響幾聲過後,他在薛璎和林有刀看瘋子一樣的眼神裏,捶了兩下胸口,無力感慨:“好像沒用……還是不爽……”說罷環顧了一下四周,走回屋子裏,目光灼灼地盯住了薛璎幾案上的簡牍。

薛璎快步跟上去,一把奪回已經到他手中的竹簡:“這是周相國的奏疏!”

魏嘗再拿一捆。

她再奪:“劉禦史的!”

他又拿。

“秦太尉的!”

魏嘗深吸一口氣,看了眼大敞的房門,快步過去,一把阖上,将從頭到尾一頭霧水的林有刀隔在了外頭。

薛璎抱着滿懷簡牍跟上去,皺眉道:“你幹什麽?”

不料下一瞬他驀然回身,一把拽過她胳膊,将她死死抵在了門上。

簡牍散落一地,她後背砸上門板,一陣暈眩,随即聽他小聲懇求道:“把剛才沒做完的事做完就好了……行不行?”

一門之隔外的林有刀虎軀一震,終于領悟到自己哪招惹上了魏嘗,忙落荒而逃,不料一回頭撞上個小人。

“哎喲!”剛走到階下的魏遲險些被他撞翻,幸好被身後穆柔安扶住。

他大驚道:“魏小公子沒事吧!”

這猛一嗓子吼得薛璎一個激靈,飛快從魏嘗胳膊肘底下鑽了出去,躲過他已湊到她嘴角的唇。

魏嘗身前一空,恨恨閉上眼,整個人平平貼上房門,蔫了的金花菜似的,幾個數過去才反應過來先前聽見了什麽,一把移開門,說:“我阿郎怎麽了?”

魏遲卻沒怎麽,一見他就蹦上石階:“阿爹,你終于肯叫我阿郎了!”

薛璎之前并未把魏嘗失蹤的事告訴魏遲,怕只是虛驚一場,惹孩子白白傷心。所以他只當阿爹是辦差回來而已。一別多日,之前怪他一走了之的怒氣也消了個幹淨,樂得十六顆牙全露出來。

可一看兒子沒事,魏嘗心中那股難平之意卻又上了頭。

他忍耐着,扶住撲上前來要抱抱的魏遲:“你等一下。”說罷回頭就去屋裏翻找東西。

薛璎正在收拾地上簡牍,耳根微微發着燙。要不是林有刀撞了魏遲,她方才竟鬼使神差一般,差點沒拒絕他那種出格的要求。

她頭疼地扶扶額,擡頭見魏嘗旋風似的在屋子裏打轉,質問道:“你找什麽?”

“我在找我的劍!我的劍去哪了?”

“架子上。”

魏嘗扭頭看見劍架子,一把取下劍,而後拔劍出鞘,大步沖出,找準屋門前一顆粗壯的大樹就砍了下去,奮力砍了幾刀,待樹幹被砍得一陣斑駁,才終于洩夠了力氣,遏制住了心底那股躁意,停了下來。

再扭頭,卻見魏遲吓得躲進了薛璎懷裏。而薛璎正捂着他的眼,輕拍着他的背,一臉目不忍視的模樣。

她的,她的鎮宅老槐樹……

魏嘗輕咳一聲,提着劍上前去,尴尬道:“那個,叫二位受驚了……”

薛璎低頭看了眼那柄生生被砍破一道缺口的劍,拉着魏遲扭頭離開:“先叫穆姑姑送你回去,別給誤傷了。”待送他出院門,回來見魏嘗還杵在原地,嘆口氣道,“傷口裂了。”

他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胳膊,見雪白的裏衣果真染了幾滴紅。

薛璎走上前去,正欲吩咐下人請醫士來,卻被魏嘗拽了手制止:“不要叫別人,我自己來。”

她觑他一眼:“你傷的是左手。你不是左撇子?”

“我右手也好使。”

薛璎便沒再說什麽,一努下巴示意他進屋去處理,結果在幾案邊坐下不久,就聽身後傳來個誠懇的聲音:“你能不能來給我搭把手?”

她惱意頓生,回頭道:“不是說右手好使?”

“我那是在倔強地逞強,看不出來嗎?”

“……”是奸詐地使詐吧。

薛璎踱過去,見他已坐在榻沿褪了上衣,便替他拿起藥布,在掌心攤開。

“你太高了,下來點。”

她放低了點手。

“人下來點。”

“人為什麽要……”她話沒說完,就見魏嘗突然上蹿起跳,往她嘴角輕輕一啄,而後迅速歸位,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取走了她掌心的藥布。

薛璎整個人頓時僵在了原地。而被他啄了一下的嘴角,卻像螞蟻爬過似的癢起來。

明明該轉瞬即逝,那餘溫卻像一直一直在。

這人真是……想到什麽就一定要做成的性子。

見她木偶人一般一動不動,他随意揮揮手:“好了,我自己可以了,你去忙吧。”

薛璎一聲不吭,緩緩扭頭,走回幾案邊坐下,對着簡牍用力眨了眨眼,企圖揮散方才那一幕。

魏嘗在她背後,一個人無聲笑得開懷。

他知道相較前朝,如今大陳的風氣稍稍保守一些,以前倆人在沒有名分時就幹柴燒了烈火,現在卻未必可以。

她對他不過初初起了些心意,要得她首肯太難了。他想尊重她,但這樣下去,就蜻蜓點水啵一下,都可能要等到地老天荒。

那就仗着她舍不得縫他嘴,沒臉沒皮一點吧。

屋內沉默了好一陣,魏嘗裹好傷,穿戴齊整,到她身邊收了嬉笑道:“那個,我有個正事禀報。”

薛璎本已醞釀好趕人的話,聽他用了“禀報”這個詞,倒暫且收了回去,假意忘了方才那一啄,頭也不擡,若無其事道:“說。”

他在她身邊不請自坐下來:“林有刀來負荊請罪,請的是沒保護好我的罪,但他應該帶了我囑咐他拿到的一樣東西,就是方才給吓忘了……”

薛璎本道他是為拖延留在她身邊的時辰,随口瞎掰的,不料真有正事,擡起頭道:“什麽?”

“我們這次沒暴露身份,我叫林有刀逮到人後,找個便宜地方,逼謝祁寫下自己遭歹徒綁架,急需贖金的書信,傳回平陽,讓他爹親筆回信,說明一手交人一手交錢的地點。所以林有刀應該拿到了平陽侯的字跡,還有他私下慣使的信箋樣式,以及謝家的火漆圖紋。”

薛璎皺了皺眉:“你的意思是……”

“冀州那事,幕後黑手一定是秦太尉,但光靠這一次,扳他太難了,所以我不建議你執着于他,咱們先拿骠騎大将軍開刀,模仿平陽侯字跡,信箋,火漆,給趙府投一封信。”

他用的是“咱們”,一種令人信賴的口吻。

薛璎眉頭未解:“這事我得先入宮跟外祖父商議商議。”

魏嘗看了眼她憔悴的模樣:“你燒退了沒啊,我陪你去。”

她觑他一眼,起身準備出門:“你自己好到哪去?”

“不行,主意是我想的,我就要跟去!我要到你外祖父跟前表……”表現表現。

薛璎剜他一眼,到底沖着那句“主意是我想的”默認了,由他跟上了安車。只是入宮換了轎,他就不适宜再與她同坐了,只好改為步行在側,不料還未入二門,就見迎面也來了頂轎子。

魏嘗輕輕眯起眼,知道這鳳駕規制是秦太後。她身邊還坐了一名女眷,金玉珠珰,濃妝豔抹,打扮得貴氣。

正面相逢,薛璎的轎子不得不退避到一旁。秦淑珍一路都在與身邊那嬌滴滴的姑娘說話,似乎待到她跟前,才看清是她,喚停了轎子。

她一停,薛璎就又不得不下轎去,向她行了個禮:“母親。”

秦淑珍笑笑,跟她打招呼,又介紹身邊這位,說是她的侄女秦婳。

薛璎一聽就知道,秦淑珍是叫侄女來見馮晔的,這是要往她弟弟跟前塞人了,便朝秦婳淡淡一笑:“冀州災情未息,滿朝皆素,表妹倒是穿得豔麗,一枝獨秀似的。”

秦婳似乎被她說得有點難堪,不等秦太後擡手阻止,便已沖口而出:“阿晔喜歡我這樣穿。”

“阿晔?”薛璎費勁想了想,“哪個阿晔?”

“當然是陛下。”秦婳一臉莫名其妙。

“啊,”薛璎故作驚訝,“我以為,表妹修得是好教養,不會直呼陛下名諱的。”

“你……”秦婳被她一堵,面上一陣惱意。

魏嘗看她起了怒意,微微往薛璎跟前一側,下意識的保護動作。

但秦婳根本也不可能對薛璎做什麽,見狀正奇怪這羽林衛怎如此小題大做,擡眼見到魏嘗的相貌卻是一愣,之前的惱意都似不見了,連一旁秦淑珍打的圓場都沒聽見,光顧直直盯着他看。

薛璎瞧了眼她發直的眼神,好像明白過來什麽。

魏嘗這人啊,就是長得太紮眼了。人神共憤的紮眼。

她心裏嘆口氣,接了秦淑珍打圓場的話,而後目送她離開。不料那秦婳膽子還真大,待到轎子擦過魏嘗身邊,竟擡手撥下了頭上玉簪,正好撥到他腳邊。

秦婳驚呼一聲,叫停了轎子,扭頭朝魏嘗道:“那誰,我簪子掉了,能幫我撿起來嗎?”

被點到的魏嘗木然看了眼薛璎。

薛璎扯扯嘴角,淡淡道:“撿吧。”

他“哦”一聲,彎身撿起,正準備上前幾步遞給秦婳,卻又覺得不對,停了下來,而後左右手捏住簪子兩端,擡起腳,借大腿力道,用力一折。

“啪”一下,玉簪變成了兩半。

就像林有刀背上的荊條。

薛璎愣愣眨了眨眼,低聲道,“你做什麽又犯病?”

魏嘗搖搖頭,一臉正氣:“我沒犯病。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是你的人,我在拒絕她。”

“……”

作者有話要說: 薛璎:可是現在……我要怎麽替你收場?

魏嘗:那就是你的事了。

顧導:P!明明是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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