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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璎出行從簡, 只捎了傅家兄妹,并且這回刻意透了消息給對門那位,表明自己此行出城未必很快回來, 借以提醒他看好魏遲, 別再像上次一樣偷溜出來捅婁子。
如此說明後,反倒比什麽都不講更能按得住他。魏嘗果真乖乖在府看家, 沒尾随了來。
三人一起去了城郊參星觀。
這所道觀在長安城可算排得上號,尤其毓山那處道觀廢棄以後, 此地來往信衆香客就愈發多, 大部分都是前來求神許願, 又或在得償後還願的。
也有少許,聽聞那處女觀主可解人間百惑,知常人所不能知, 算常人所不能算,因此特來請教一番。如能得一二指點便是意外之喜,若是不能,觀主善解又慈悲, 不與他人妄言內情,也不見得有什麽損失。
薛璎就屬于後者。
生殺予奪盡在掌中的上位者,也有困惑不得解的事, 且這事沒法正大光明詢問朝中精于算卦的太蔔,倒不如這些布衣百姓來得靠譜。
薛璎作尋常姑娘打扮,一身素衫,帷帽紗簾及膝, 一路上到參星觀所在的山頂後,先與普通信衆一樣奉香,而後派傅洗塵去向觀主打個招呼。
問惑的人多,她在外邊候了足足兩個時辰才得人引入,叫傅家兄妹等在外邊,自己孤身入到堂屋後邊的小室。
女觀主約莫近四十的年紀,薛璎沒摘帷帽,兩人相對而視,霧裏看花似的。對方向她伸手一引,她就在她跟前一方案幾前跽坐下來,尊稱她一聲“仙姑”。
對方回:“女信士有何困惑,但講無妨。”
薛璎既然來了,也就沒打算遮掩避諱,淡淡一笑後便如慣常談事一般開門見山:“我近來碰上個怪事,時不時記起或夢見一些并未發生過,卻真實得如同親歷的事,想請仙姑解惑。”
如果說頭兩次轉瞬即逝的聲音與情境,還叫她覺得是巧合或自己患了臆症,那麽醉酒當晚,那個連貫的夢境就實在無法用常理解釋了。
原本夢泛春潮自然沒什麽,但她清醒之後細細回想,卻品出不對勁來。
夢中宮室的樣式與建築風格,太像她年初到過的衛王宮了,而她與魏嘗那些對話也似“師出有名”,并非憑空而來。
譬如魏嘗特意說她穿了裙子,又話裏話外意指她不是尋常姑娘家,倒像表示她平日都以男裝示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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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夢裏的她,在明知鼎爐內燃了催情香的情況下,依舊放任甚至促使之後一切發生,如此情境,分明就是蓄謀勾引。
再看魏嘗年紀,大約十六七模樣,其床幔色澤規制,又像國君才可享有。而他還叫她“阿薛”。
種種訊息串連到一起,她不得不聯想到衛厲王與薛嫚的故事。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自己似乎在以薛嫚的身份,與衛厲王經歷着什麽,不過夢中的衛厲王不知何故替換成了他兒子,也就是魏嘗的臉。
“第一次是在看過一幅畫後,憑空聽見一個聲音;第二次我意外落水,昏昏沉沉,腦袋裏映出一幕場景。第三次,”她說到這裏頓了頓,“做了個連貫而清晰的夢。”
觀主聽完沉默良久,半晌才道:“西面迦毗羅衛國的婆羅門教中,有一名為‘業力’的說法,不知女信士是否聽聞。”
薛璎皺皺眉:“仙姑是說業力輪回?”
觀主點點頭:“婆羅門教中有輪回六道,稱人來世去往何處由今生業力所致。而道學中,有一與其相似卻不甚相同的說法叫‘轉生’。人死後形滅,化為氣,氣久而不散,于機緣中再生,故稱‘轉生’。”
薛璎緩緩眨了眨眼:“敢問仙姑,轉生一事,與我心中所惑有何關聯?”
“轉生之人與前身發膚肉體、心性為人未必盡然相同,但因緣牽扯之下,卻可能極其相似,甚至保有前身零星的記憶。”
薛璎默了半晌,露出不可思議的笑來,但嘴上到底沒表露,轉而道:“恕我愚鈍,仙姑可否講明白些?”
觀主颔首以示歉意:“貧道能講的,只有這些了。女信士倘使不信,貧道也可說這并非怪事,而是疲累所致的臆想,女信士不如到前堂求些丹藥強身。”
薛璎笑了笑:“這樣聽來,倒不如是轉生更可靠了。”
觀主沒再說話,她也便起身道謝,而後告辭了向外走去。
傅家兄妹在觀門外靜等薛璎,起先是倆人一道站在安車外邊,時辰久了,傅洗塵就叫傅羽去車內歇着。
傅羽靠在車窗內沿邊,随口道:“殿下這是去問什麽了呢,連我都沒透露一字半句的。”
傅洗塵背對着她,眼望觀門,一面注意四周動靜,神情嚴肅道:“不知道。”
“我也沒問你,就是跟你搭個話而已,再過幾天就搭不着了。”傅羽笑笑。
他這下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張張嘴卻又閉上,重新看向觀門。
傅羽繼續在他身後說:“我聽說了,你要接替骠騎将軍的位子,之後不在殿下手底下當差,就是皇宮、軍營、家裏三頭跑,我哪還見得着你。”
他沒說話,半天“嗯”了一聲。
“你想去嗎?”傅羽又問,語氣試探似的。
“聽殿下的。”他答。
傅羽笑了笑,突然說:“你那麽喜歡殿下,怎麽不叫她給我做嫂嫂?羽林中郎将是不夠份了點,骠騎将軍卻不差了。剛好殿下近來與魏左監關系不大融洽,你不考慮趁虛而入一下?”
傅洗塵愣住,随即怒目看她:“你瞎說什麽?”
她聳聳肩,示意當她沒說,往回縮了縮。
他見狀,神情稍稍和緩下來,扯扯嘴角:“你多少年不叫我兄長了,開這種玩笑倒不見外。”
她嘆了口氣:“是不該開玩笑,本來也不是親兄長,應當見外一點的。”
見他不再說話,轉過身守崗似的站得筆挺,傅羽百無聊賴敲了幾下窗沿,一面瞧他留給自己的後腦勺,也不知是不是當真無趣了,伸出一根手指,悄悄在他身後虛描起來。從他頭頂發冠慢慢描到耳廓,再往下,卻突然見他鬓角處淌下一大滴汗來。
她縮回那只偷偷摸摸的手,問道:“日頭很曬?要不你也進來等。”
傅洗塵低頭看了眼自己投落在地上的影子,記起方才那根纖細的食指在他臉廓作亂的樣子,稍稍屏了下息,搖頭道:“不曬。”
她“哦”了聲,擡眼恰見薛璎從裏頭出來,說句“殿下來了”就扭頭下了安車,不意下去後恰見此刻日影方位,微微一愣,下意識看向傅洗塵。
他對上她目光,一瞬有點閃躲,幾乎落荒而逃般大步向薛璎迎上去。
傅羽愣在原地,一顆心驀然跳得飛快,直到聽見一聲“沒事吧”的詢問,才回過神來,向觀門附近看去,發現傅洗塵格劍擋在薛璎身前,一名看上去十來歲的小道士正滿頭大汗向倆人賠罪。大約是方才走路不當心,撞上了薛璎。
但薛璎平日反應素來很快,哪怕飛來橫禍也不至于躲不開。看這樣子,怕是她剛巧也在走神。
傅羽快步上前時,小道士已轉身離開,她忙問薛璎怎樣,卻見她興致不高地搖了搖頭,示意沒事,疲憊道:“回府吧。”
三人踏上回程。薛璎入公主府卧房時,天色已然大暗。她揮退四面下人,輕輕撚出一張藏在袖內的白色絹帛。
下午那個小道士撞上她時,将這張絹帛悄悄塞進了她的袖子,她當時便已發現,所以刻意留意了那名少年的長相,卻并不覺眼熟。後來一路,因不知內裏究竟,不确定是否适合給傅家兄妹瞧見,所以未曾将絹帛拆開細看。
她走到幾案前,将絹帛擱在油燈下瞧,看清上頭一行娟秀的字跡:前塵已往不可谏,現世猶存或當追。女信士之惑,理在東宮;東宮之禍,根在子嗣。
薛璎眼底露出驚疑之色,在原地沉默半晌,将絹帛從中裁開,一分為二,捏上末尾半句,扭頭朝後院走去,經由後門來到魏府,與門房打了個招呼。
門房慌忙請她入裏,一面叫人向魏嘗通報,結果得知他人在沐浴,只好先将貴人引到了堂屋。
魏嘗沐浴到一半聽說她來,直接一盆水從頭澆到腳,而後匆忙擦幹身子,跨出淨房,臨移開卧房正門,又像想記起什麽似的,回頭抓來一條被褥。
于是半柱香後,薛璎就看見魏嘗裹着一條被褥,将自己包得嚴嚴實實的,杵在了堂屋門口。
倆人這幾天幾乎沒說過什麽話,但熟稔程度卻也不至于減了,薛璎愣了愣,徑直問:“你這是做什麽,我又不會……”不會吃了他。
他只露一對眼睛,看着她小心翼翼道:“十天還沒到呢,你不是叫我別出現在你面前嗎?”
薛璎一噎,說:“有正事與你談,過來。”
魏嘗“哦”了聲,就知道若非正事,她也不可能大晚上登門,将被褥摘下擱在一邊,而後在她對頭跽坐下來,先問:“白天出去了,好玩嗎?”
薛璎本覺這話好像有點責怪和諷刺的意味,但見他神情認真,似乎是真心關切,于是答:“我不是去玩的。”
“那去哪了?”
薛璎之前沒打算跟他講這事,但眼下因了那張絹帛,倒也确實得把來龍去脈說一說,才方便倆人商議,便答:“參星觀。”
他愣了愣:“去道觀做什麽?”
“清心減欲。”
魏嘗憋着股氣說:“別清減了,本來也就那麽點欲……”
薛璎瞥瞥他,從袖中取出那張絹帛,道:“今日臨回時,被個小道士撞了一下……”
“撞了?”他一下拔高了聲,繞到她身邊,眼神一頓橫掃,“撞哪了,有事沒有?我就說你帶傅洗塵出門是真不靠譜,他哪有我看你看得緊?不行,你下回……”
“聽我說完。”她咬咬牙,将絹帛遞給他,“看這個。”
魏嘗接過來,念道:“東宮之禍,根在子嗣?”
這就是薛璎裁過絹帛後留下的八個字。
她解釋道:“那名小道士趁機塞給我的。”
魏嘗皺皺眉,猜測道士必然只是受人指使所為,于是問:“誰寫的?”低頭又看一眼絹帛,說,“這絹帛被人裁過,是你?還是本就如此?”
“是我。”她大大方方承認了,“想跟你探讨的只有這八個字而已,至于是誰寫的,也一樣不重要。”
魏嘗似乎有點不高興:“出自誰手,不說也就算了,可這話總有上下文的,你單拎八個字出來,叫我斷章取義,我怎麽意會?我是神仙不成?”
“上文跟這八個字沒有關聯,不影響理解,我保證。”
他嘆口氣,低頭琢磨起來:“陛下年幼,尚未成家,此處提到的‘東宮’應與不存在的太子無關。”
薛璎點點頭。除卻太子所在,若還有哪處能叫東宮,大抵就是秦太後居住的長樂宮了。這裏的“東”或許是意指宮闕方位。
魏嘗顯然也很快想到了這點,道:“長樂宮的子嗣?我倒記得秦太後有個小兒子,是随她住在長樂宮嗎?”
薛璎“嗯”了聲:“比阿郎還小點,才三歲多而已。”
這個原本看來應當成為秦家争權籌碼的孩子,因年紀太小,與馮晔着實相差得遠,一直以來并未引起多大波瀾,存在感實在不強。
但按這個字條內容來看,這孩子似乎有些問題。
魏嘗皺了皺眉。早在看到字條的一瞬,薛璎便該已聯想到那個孩子,眼下還請他參謀,想必并非要他止步于此,僅僅做個猜測,而是想辦法深入打探。
他說:“這字條可靠嗎?倘使不可靠,貿然出手恐怕不合适。萬一對方就是想勾起你的好奇心,引你想方設法驗證,而後捉你入網呢?”
“我不敢保證。”薛璎道,“凡事都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我明白了。”魏嘗點點頭,“我這幾天計劃計劃看,不過你得先把有關秦太後和那個孩子的事情細細告訴我。”
薛璎“嗯”了聲,從數年前開始講起。
夜裏蟬聲消了,四下靜谧,整個堂屋只有她淡淡的聲音,外邊如墨夜色越漸發深,一直蔓向未央宮。
前殿響起馮晔的聲音,他皺着眉頭,朝一名道士打扮的人問:“你說,阿姐今日去參星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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