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薛璎也不明所以。

酒菜是絕無問題的, 她根本沒想,也不必要在宴席上動手腳。畢竟秦家倒臺,秦淑珍便等同是廢了, 留她一命, 反而是籠絡,穩住鄭王的好辦法。再說大陳以孝治天下, 馮晔着實不宜在她已然聲明與外家撇清關系的情況下對她下殺手,得個仁厚孝順的名頭才是雙贏。

那麽, 這就是太後自己的問題。

因見她面容可怖, 薛璎下意識擋在馮晔面前, 揚聲道:“宣宗太醫來!”

宗耀匆匆趕來了。

當初剛知道他是魏嘗的人時,薛璎考慮過将他逐離皇宮,但之後轉念一想, 她在太醫署那邊的直屬人脈不算廣,他是最得力的一個,即便心有二主,卻到底不是敵人, 不如繼續留着這個樁子。

再後來,她和魏嘗漸生情意,也就真将宗耀當成了自己人, 現在依舊指派他。

太後歪着身子靠在席邊,發了滿臉疹子,大抵很癢,但她不抓不撓, 一直靜靜坐着,也不說話,好像這情狀是意料之中的事。

反倒馮晔又驚又愣,眼見宗耀開始替她診斷病情,悄悄附到薛璎耳邊道:“阿姐,這怎麽那麽像我吃過羊肉以後……”

薛璎扯了把他的衣袖,示意他打住,皺眉看他一眼。

馮晔一碰羊肉就發疹子,這是個秘密。先帝從前不許他往外傳揚,說身處高位,任何弱點都可能被有心人利用,所以宮裏人最多只知他不喜歡吃羊肉而已。

但別人就算了,馮晔卻不願對薛璎有所保留,待先帝去後,有次姐弟倆一道用膳,就把這事悄悄告訴了她,再之後,又因信任她信任的人,吃涮鍋的時候也透露給了魏嘗。

薛璎眼下打斷他,是責怪他說話太不小心。魏嘗那邊就算了,眼下在太後跟前,到底不該講這事。

馮晔也就沒繼續往下說,可再看秦淑珍,卻對上了她奇怪的眼色。

她起先的神情一直是淡的,眼下卻直直盯着他,目光裏充滿驚疑,突然問:“陛下方才說什麽?”

薛璎對秦淑珍到底存了防備,也不知她這一問打了什麽主意,見狀看馮晔一眼,說:“陛下先回去吧,這裏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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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來聽姐姐的話,疑惑地看看秦淑珍就走了。

這邊宗耀診出了點究竟,問秦淑珍:“冒昧請問太後,可是體質特殊,不可沾染某種食物?方才席上這些菜肴,您都用了什麽?”

秦淑珍抿唇不說話。

薛璎卻忽然笑了,默了默說:“太後真是煞費苦心。”

眼瞧她這模樣,就是吃了不該吃的食物所引發的急症。薛璎雖從未聽聞她有什麽忌食的,但她身在皇宮那麽多年都沒鬧過疹子,顯然自己清楚,平日用菜也一定避開了。

但方才,她卻将席上的菜都吃了一遍,刻意碰了它。

那能是為什麽?拖延時辰呗。

疹子一時半會兒褪不下去,她前往皇陵的日子就能延後了,興許還可垂死掙紮一番。即便像現在這樣,計謀被看穿,薛璎也的确沒法将一位帶病的太後趕去皇陵。

她扭頭跟宗耀說:“這席上吃食,太後方才都用了一遍。”

宗耀面露難色:“如此,請恕微臣無法判斷具體是何種食物所致,但微臣可開個方子,治這起疹的症狀,大約三五日便可有所緩解。”

所以,她就是要争取這三五日的時間,再翻出點浪來?

馮晔替太後準備這場宴席是出于“母子”一場的臨別善意,因不确定她口味,所以什麽大魚大肉都往上擺,連自己不吃的羊肉也放了,結果秦淑珍卻滿心算計。

薛璎冷笑道:“不用你判斷,到底什麽不能吃,太後心裏清楚得很吧?”

秦淑珍的目光略有幾分呆滞,自打馮晔說了那話,似乎就不複先前鎮定了,原本将所有吃食都用一遍,就是不想叫太醫發現究竟,眼下卻點頭承認道:“是羊肉。”又說,“皓兒也不能吃羊肉。”

薛璎稍稍一愣,看向宗耀。

宗耀說,這體質可能遺傳,小殿下随了太後不無道理。

秦淑珍又道:“陛下方才說他……?”

她語氣裏存了點試探意味,薛璎不免懷疑她是聽了馮晔那話,才編出個羊肉來,想了想,皺眉示意下人先送太後回宮,留下宗耀後,又召來了人在府上的魏嘗,将這事從頭到尾跟他說了一遍。

她從前遇事一般都是自己思考,如今卻也習慣有他參謀。

魏嘗驚訝道:“你的意思是,太後興許想憑借這點,加上當初她與先皇後同日臨盆一事,假證陛下其實是她的骨肉,從而逃脫去往皇陵的命運?這也太天馬行空了!”

是太天馬行空了。

太後之前顯然不曉得馮晔不碰羊肉的真相,臨時起意之下怎會有這樣的膽子?可倘使不是,又豈能如此湊巧?

魏嘗說:“想證明她是否說謊也不難,據她所說,長樂宮那孩子也不能吃羊肉,試試就行了。”又問宗耀,“就算起點疹子,也不危及性命吧?”

“不危及,過幾天就消,也沒什麽遺症。”

魏嘗對待敵人也挺黑心,說“既然如此,試試也無妨”。這是最快最直接,也是當下唯一的方法,薛璎同意了,給長樂宮那邊送了盅羊肉羹,叫馮皓抿上一口。

失勢的太後只剩任人宰割的份,連個奉命辦差的宦侍也攔不住,片刻後,宗耀前去察看,果然見馮皓發了疹,不過吃的量少,沒太後那樣厲害,就幾顆而已。

這次倒是薛璎冤枉了秦淑珍。也就是說,事情真是個巧合?

可宗耀卻問,這體質一般是代代傳下來的,先皇後與秦太後是表親,是不是也不能吃羊肉。

薛璎肯定說不是,且先帝和她也沒有這種症狀。

談話到這裏,三人心底其實都生出了異樣想法,卻沒誰敢說。

就算是平常很敢講的魏嘗,這時候也在反複思量。

最終還是薛璎與他道:“你陪我去見一趟太後吧。”

解鈴還須系鈴人,倆人到了長樂宮,瞧見了神情恍惚的太後。

馮皓用過藥睡下了,秦淑珍獨自坐在外殿。她不傻,曉得方才兒子被人逼着喝羊肉羹,是因薛璎想作确認,也正因如此,她才更相信自己沒聽錯——馮晔真是一吃羊肉就發疹的體質。

她主動開口問薛璎:“長公主深夜造訪,所為何事?”

薛璎也厭倦了兜圈子,開門見山道:“太後不能吃羊肉,這麽多年來,為何從未對旁人提起?”

秦淑珍嘴唇微微一打顫,顯然明白了她的用意,說:“先帝如此交代,哀家豈敢不從?原本是有宮人曉得的,早都不在了而已。”

薛璎緊緊咬了咬牙,又問:“阿爹是什麽時候,如何交代的?那些宮人又去了哪裏?”

秦淑珍說是她當初生下小公主後不久。先帝稱後宮多陰私,難保有人意圖捉弄她,叫她切莫向任何人暴露弱點,又将之前知道隐情的宮人通通放出了宮。

她覺得有道理便一直遵從,從未向人提及。于吃食一道,下人本就懂得看眼色,一次上了羊肉,見她一碰不碰,就知道她不喜歡,從此再不上了。

只是這回的吃食是馮晔而非長樂宮準備的,這才有了那道菜。

馮晔的想法很正常,他一直以為,跟太後一道用膳時之所以從不見羊肉,是因下人知道他不喜歡才如此遷就,卻不清楚,太後本身也是不吃的。

而秦淑珍也沒什麽不對的,羊肉這東西有膻味,本就不少人不吃,見馮晔不喜,又哪會深想。

所以倆人都在先帝的囑咐下瞞下了這件事,直到秦淑珍想借助發疹,逃避皇陵之行的今日。

如果說,體質相同是巧合,那麽先帝極力隐瞞此事的行為就無法解釋了。

她說完這些,殿內氣氛霎時變得更加凝重。都不是笨人,都是一路從後宮争鬥,腥風血雨裏走來的,再不可思議的事,又能有多不可思議呢?

似乎已經有什麽答案呼之欲出了。

薛璎緊抿着唇不說話。

還是秦淑珍先沉不住氣,緩緩起身,打着顫走到她跟前:“晔兒他……他會不會……?”

薛璎垂了垂眼,不說話。

她那時候才那麽小,又怎會知道。

秦淑珍卻認定了,情緒激動起來:“難怪……接生兩個孩子的穩婆都是宮裏經驗最老道的醫士,後來卻再沒見過她們……”她說到這裏雙目赤紅,“是他,都是他……他這麽待我……”

她忽然一把攥緊薛璎的雙肩,咬牙切齒道:“他怎麽能這麽待我?”

魏嘗飛快将薛璎攬過來護在身後,吩咐下人:“太後累了,扶她下去歇息。”

四面宮人不敢不照做。

秦淑珍被人拖走,一路笑一路哭,失心瘋了似的。

薛璎默在原地,突然覺得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她眼底黯黯的,待殿內人走空,驀然回身抱住了魏嘗。

不帶狎昵的,就是想找個地方靠一靠。她埋在他胸膛前,一下一下吸氣,似乎在使勁忍淚。

魏嘗張臂回擁住她,輕輕摩挲她的後背,什麽話都沒講。

事态發展至此,也不必再追查了。

同日臨盆,容貌相似,太後與先皇後存在被人對換孩子而不遭發現的條件。當年先皇後一直無子,好不容易有喜卻得了薛璎,再一胎又是個小公主,且先天不足,活不了幾天,陳高祖是因此才選擇了铤而走險。——他不能叫先皇後的地位被秦氏撼動了,更不能讓野心勃勃的秦太尉得到孩子的助力。

當然,或者這對他而言根本不是铤而走險。他是大陳的帝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凡他賜,底下人就得受着。

興許秦氏後來能成為皇後,也是他自以為的補償方式。看看吧,既叫先皇後走得沒有遺憾,又能讓馮晔從此喚生母為母親,令他與秦淑珍形同母子一般相處,他這帝王當得多好啊。

薛璎抱着魏嘗的背脊,得他拍撫安慰,反倒淚如雨下,噎出一句:“他怎麽能……?”

是啊,怎麽能?

難道他就不曾想過,這對母子最終可能走向相殘的結局嗎?

不,他想過的,他只是确信自己走後,薛璎必得魏嘗輔佐,那麽最終勝利的,就一定不是秦家而已。

魏嘗摸摸她的腦袋:“錯不在你,不哭了。”

的确錯不在她。可事實是,是她親口告訴馮晔,秦淑珍并非良善,也是她一步步教導他如何配合自己除掉秦家。

而眼下,她的弟弟還渾然不知情。

秦家人都死幹淨了,都被她親手弄死了,現在,她該怎麽告訴馮晔真相?他知道後,又得如何面對秦淑珍和那個同母異父的弟弟?

可如果不說,叫他從此與生母天各一方,是不是也有點殘忍?

秦淑珍是可恨,卻也是皇權鬥争的犧牲品。陳高祖真的對不起她,甚至薛璎懷疑,先皇後當年未必全然不知真相,也就說,她母親也很可能對不起她。

魏嘗見她不說話,又道:“那我們回家哭行不行?”

薛璎慢慢擡起頭“嗯”了聲,卻畢竟不是愛哭的人,走出宮門吹過夜風就再流不出淚。

魏嘗把她送回公主府卧房,說看她睡了再走,縮在腳榻上陪她。

但薛璎受此沖擊,又怎可能輕易入睡,起初還試圖閉目,後來幹脆放棄,睜開眼跟魏嘗說她可能睡不着了,讓他先回去歇着吧。

魏嘗當然不放心,想了想說:“我上來陪你睡呢,會好點嗎?”

他今夜沒什麽說笑心思,講這話時,眼底都是認真。薛璎枕着冰涼的玉枕,覺得他的胳膊好像更暖和一點,就點了點頭。

魏嘗說那他先去沐浴,她卻說不用了。

他也就脫靴爬了上去,把她抱入懷中,給她蓋好被褥,在她額上蜻蜓點水吻了一下,說:“睡吧,何必拿明天的事煩擾今天,我們醒來再找辦法。”

薛璎點點頭,忽然叫他:“魏嘗。”

“嗯。”

“明天會好的吧。”

“會好的。”

作者有話要說: 顧導: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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