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薛璎一直到下半宿才累極入睡。而魏嘗卻連下半宿也沒合眼。

天蒙蒙亮, 見她睡熟,他蹑手蹑腳下了榻子,替她捏好被角後從卧房出去, 跟外邊侍衛小聲交代, 如果她醒來後問起他去向,就說他去長樂宮處理秦太後的事了。

魏嘗思慮了整整一夜。

實話講, 他不願意這件事的決定權落到薛璎手裏。說與不說,結局都是痛苦的, 這樣的惡果不該她來承受。

他不是聖人, 說句自私的, 他寧願馮晔和秦淑珍自己煎熬去。

所以,既然她兩頭為難,那麽他來替她做決定。最多事後被她罵一頓, 好過看她傷心。

魏嘗乘安車往長樂宮去,心裏正思忖事,不料到了宮門前卻聽見一陣騷亂響動,移開車門一瞧, 就見李福站在那頭,火急火燎與一名羽林衛說着什麽,還揮揮手示意他趕緊去。

李福是馮晔身邊的人。魏嘗立刻敏銳察覺到了什麽, 跳下車去,攔下那名上馬後着急離開的羽林衛,問發生了什麽事。

但羽林衛只是以“急事”為由去公主府請薛璎的,并不清楚內情, 說不上個所以然。

倒是那頭李福見了他如蒙大赦,松口氣說:“總算來了個能拿主意的,魏中郎将,”他迎上前來,附到他耳邊壓低聲,“太後她……”說罷指指自己的脖子,作了個勒的動作。

他是說,太後自缢了。

魏嘗目光一凝,倒算鎮定,問:“怎麽是你來報信?這麽說,陛下已經先得到消息,趕到這兒了?”

李福搖搖頭,壓低聲道:“哪是陛下得到消息才趕來,就是陛下先發現的這事……陛下一大早說要來長樂宮看一趟太後,到的時候,就見她白绫三尺,懸在……”他說罷戳了戳天,大概意指梁子上。

“陛下現下何處?”

“就在太後寝殿外頭呢,說找人去請長公主,但先不要張揚,只說是個急事就行了。”

魏嘗點點頭。這事瞞不了薛璎,只好擾她清夢了,就叫羽林衛報信去,而後自己先去找馮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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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太後寝殿外頭時,見馮晔獨自負手站在殿門前,望着裏頭那根朱紅的大梁出神。太後與白绫都已被放下來了,梁上空蕩蕩的,倒像什麽都沒發生。

可魏嘗瞧着馮晔的側影,卻比素日裏多出幾分孤寂來。

十四歲的少年帝王,坐萬裏江山,擁浩渺天下,于人走茶涼處,卻是這般茕茕孑立,好像什麽都沒有。

他頓了頓才上前去,向他簡單行禮:“陛下。”

馮晔似乎有點意外魏嘗來得那麽快,但也不過愣神一瞬而已,随即便恢複平靜,面上無悲亦無喜:“魏中郎将來得正好,依你看,太後自缢這事怎麽處理好?”

魏嘗不答反問:“陛下知道太後為何自缢嗎?”

馮晔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點點頭理所當然道:“畏罪呗。”

“那針對此事,陛下可有自己的主意?”

他點點頭:“太後是自尋短見無疑,但難保不會有人揣測朕,尤其是阿姐的用心。這節骨眼,要是鄭王懷疑阿姐不守信用,與朝廷大動幹戈就麻煩了。所以依朕看,太後不宜殁于皇宮。”

他的意思是只手遮天,稱太後已經去往皇陵,等秦家這事風頭過了,朝廷的兵力從戰亂中得到了恢複與喘息,再對外宣稱她病死在了那裏。萬一鄭王起了反心,他們也有餘裕應對。

這是權宜之計,換作魏嘗和薛璎也将如此抉擇。

所以說馮晔在位兩年,并不是沒有長進。

但魏嘗卻沉默下來,半晌才道:“就按陛下的主意來。您要是難過,臣可以陪您喝酒,今晚不醉不休。”

馮晔笑嘻嘻捶他一拳:“朕難過什麽?太後生前一心要害阿姐和朕,如今她一死了之,朕高興還來不及。”

魏嘗瞧他這番浮誇笑意,心裏嘆口氣,沒再說話,扭頭卻看一名宮婢急急從殿內出來,手裏捏了兩封信。

宮婢說,這是在太後床頭發現的,看信件署名,一封是給鄭王的,一封是給小殿下的。

魏嘗問:“只有這兩封?”

他的意思是,沒有留給馮晔的嗎?

馮晔低頭掠了眼信,眼底閃過一絲凄哀的情緒,卻又很快恢複如常,道:“雖然拆人信件不好,但事關鄭王,朕還是過目後再決定是否遞送吧?”

魏嘗點點頭,示意他拆。

馮晔躊躇了下才拆開信來。

入目是一張薄薄的信紙,上頭僅僅短短一行字:“效忠朝廷,永遠不要與陛下為敵。”

馮晔捏着信紙的手打起顫來,眼眶倏爾轉紅,卻飛快壓抑下去,輕咳一聲,拿給魏嘗看,笑說:“居然說了好話,倒是可以拿給鄭王看。”又道,“另一封給皓兒的,朕也瞧瞧。”

魏嘗點點頭:“您看吧。”

他稍稍吸了口氣,強忍着淚意又去拆另一封。

也是短短一行字:“長兄如父,母親去後,要聽陛下的話。”

馮晔眨眨眼,終于“啪嗒”一下落下一滴淚,完了似乎意識到失态,慌忙把兩封信疊起來,仰頭望天,自顧自解釋:“母子情深,怪感人的啊。”

魏嘗嘆息一聲。

誰說沒有留給馮晔的信呢?秦淑珍早就知道,以這種方式留下的信,馮晔出于不放心,一定會過目。

兩封信看似一封給鄭王,一封給馮皓,其實卻都是給馮晔的。

白绫三尺,信箋兩封,這個也曾渴盼愛情,卻最終在滔天恨意中敗給權欲的女人,用這樣的方式結束了她的一生。

無顏相見,那便不見。

她至死不能出口的愛與歉意,全都藏進了最後這兩句話裏,以死封緘。

魏嘗揮退四面宮人,一只胳膊僵舉了一會兒,還是拍了兩下馮晔的肩,寬慰道:“您可以哭的。”

馮晔就真的忍不住了,霎時淚如泉湧,挺直的腰背慢慢彎折,最終屈膝跪在了地上,面朝屋梁的方向捂着臉低低啜泣。

魏嘗蹲下身,什麽都沒說,一下下拍他的背。

馮晔能夠猜到真相,其實一點也不奇怪。他不笨,将宴席種種,與馮皓被灌羊肉羹,而後發疹的事一串連,應該就大致想通究竟了。

薛璎昨夜心緒不佳,頭腦混亂,忘了囑咐長樂宮将這事保密。而魏嘗呢,記得卻沒有那樣做。

因為他私心裏就是希望馮晔猜到真相,好免去薛璎的掙紮。

只是他也沒想到,太後會走得那麽決絕而已。

旭日東升,晨曦一點點漫了過來,照在馮晔的背脊上。

魏嘗說:“陛下,太陽每天都會升起的。”

他使勁點點頭,止住眼淚,胡亂抹了把臉,偏頭道:“魏中郎将,你能替朕保守這個秘密嗎?”

“什麽?”

“朕是說,”他站起身來,“你不要告訴阿姐朕哭了,也不要告訴她朕什麽都知道了。朕永遠做她一母同胞的弟弟,她別有負擔,也別替朕難過。朕和她,永遠不要有嫌隙。”

魏嘗心頭一震,默了默,點點頭說:“陛下的心願,也是臣的心願。她很快就該趕到了,您去洗把臉吧。”

馮晔笑起來,說“戲還是你會演”,而後将兩封信收入袖中。待薛璎趕到,便是一副沒事人的模樣了。

魏嘗配合他做戲,聽薛璎問起,馮晔怎會突然想到一大早去看太後時,就替他一起圓謊,最終沒叫她起疑。

薛璎将太後的事按馮晔說的法子處理了,忙了整日後,與魏嘗一道回公主府,臨到府門前卻忽然說:“我想去一趟參星觀。”

魏嘗問她大晚上做什麽去。

她說:“太後死了,這時候再告訴阿晔真相就太殘忍了,這事注定揭不開。死者為大,生前過節也煙消雲散吧。她的死訊不能公布,暫時沒法按規制下葬,我去觀裏私下替她祈祈福。”

魏嘗說“行”,又道:“三更半夜的,我陪你去,不過你等我一下,我今早把佩劍落在你房裏了。”

薛璎點點頭,叫他自己去拿。

魏嘗下了馬車往府裏走,提了太霄劍,回頭卻悄悄溜去一趟後門,招來自己府上一名親信,吩咐道:“快馬加鞭趕往未央宮,跟陛下說,長公主現在要去參星觀。”

他吩咐完就回,時辰上看來并無漏洞,陪薛璎一路往城郊去,半道說,最近的那條路太崎岖了,夜裏怕不安全,所以繞個遠,走便當點的道。

薛璎随他安排,靠在他肩上閉目養神。

真如此前那位女觀主所言,參星觀白日黑夜來者不拒,倆人深夜造訪,卻也得了道士的接待。

薛璎下車後入到觀內,按一般祭奠死者的法子,花了近一個時辰,親自磕頭跪拜,上香祈願,且做了雙份禮。

魏嘗一直在旁邊陪她,臨到結束将她攙起,而後用餘光不動聲色看了眼庵堂後窗的方向,完了問她:“累嗎?”

她實話說:“還成,就是沒這麽跪過,膝蓋有點軟。”

魏嘗又問:“何苦?”

薛璎淡淡笑道:“阿晔不能到場,我把他那份一起做了,也叫‘那人’泉下好瞑目。”

魏嘗又悄悄看了一眼後窗方向,問她:“那方才祈願,都許了什麽話?”

“說出來會不靈吧?”薛璎觑觑他。

“哪有這種規矩?要真是說了就不靈,我看本來也不會靈。”

薛璎面露無奈,實話道:“我當初聽這裏的女觀主說,人死後形滅,化為氣,氣若久而不散,便可能于機緣中再生。我祈願如果‘那人’有機會轉生,下輩子,能跟阿晔做對平凡人家的母子。”

“要是不能呢?”

薛璎覺得魏嘗今晚話怪多的,說:“要是不能,希望這母子相殘的罪孽都記在我的頭上,如果有業力報應,我來承擔。”

魏嘗皺皺眉頭:“你瞎說什麽?”

她笑笑:“反正我都這樣祈願了,就算是瞎說,也給神仙們聽見了。”她說罷轉身朝庵堂門外走,“不早了,回去吧。”

魏嘗“嗯”了聲跟上她,臨走又看一眼後窗方向。

待倆人走得沒影,那漆黑一片的後窗爬進來一個人。

馮晔飛跑入裏,像生怕趕不上什麽似的,沖着道神像拜了幾拜,一連“呸”幾聲,說:“神仙啊,雖然朕不認得你是何方神聖,但朕的阿姐剛才說的話都是不算數的,你不要聽她的,朕替她收回!”說罷手往虛空一抓,一副收回成命的模樣。

他這頭話音剛落,外邊薛璎的安車也辘辘駛離了。

魏嘗透過車窗,看看身後參星觀的方向,眨了眨眼。

也許馮晔原本就對薛璎沒有嫌隙,但他不放心,所以要往上加一道保障,讓做弟弟的,親耳聽見長姐的付出,和她的良苦用心。

這樣才有機會套出他一直掩藏在心裏的,關于參星觀的秘密。

如果馮晔确實是無辜的,那就原諒他這準姐夫,又算計了他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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