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鬧了半天, 她還不知道究竟?魏嘗怔在原地,只覺有盆冷水從頭澆到腳,将他淋了個傻透。

他讷讷撫上自己的唇, 道:“……咦, 我在說什麽?”說罷不敢對上她審視而銳利的目光,靴尖一轉自顧自撓着頭離開, 邊碎碎念道,“真是中了邪了……”

薛璎驚疑不定地望着他遠去的背影, 将他的話來來回回反複咀嚼, 見他似乎預備上馬遁走, 皺眉追上去,仰頭道:“下來。”

魏嘗硬着頭皮不動。

她目光轉冷,重複一遍:“下來。”

他只好翻身下來, 見她大約不願在傅府門前招人眼,徑直往安車去,就步履遲緩地跟了上去。

薛璎走得很快,腦袋也轉得飛快。

第三遍過濾魏嘗方才那番話時, 突然一個腿軟踉跄。

魏嘗下意識去扶,卻因離得遠沒抓到她,眼看她狼狽扶住安車車壁, 穩住了自己。她擰過頭來,速度很慢很慢,目光隐隐閃爍地盯住了他。

一陣風吹過,吹散頭頂雲翳, 太陽露出一角,金光灑在她滿是不可思議的眼底。

她看着他,喃喃道:“魏嘗……衛敞?”

魏嘗嘆口氣,低下頭去。

她扶着車壁的五指一點點收攏攥緊,忽然扭頭一腳踏上安車。

魏嘗趕緊跟了進去。

狹小-逼仄的空間裏,彼此的情緒都無所遁形。一個緊張不安,一個失魂落魄。

薛璎沒叫車走,入裏坐下後就一動不動僵坐着,一瞬間,腦海中的思路變得異常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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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盧劍。簡牍。魏遲。王錦。宗耀。左撇子。傷疤。

還有,此刻浪潮一般不斷在她耳畔翻湧回響的聲音。

——“我不認得公子。公子倒像認得我?”

——“不認得。”

——“怎麽胡亂叫我阿娘?”

——“我夢見個老伯伯,說我醒來就能見到阿娘,然後我就看到了姐姐你。”

——“你說你阿爹從不給你出宅門,這次又是怎麽回事?”

——“我就在屋裏,阿爹哄我睡覺,我一醒來,嘩,好大的雪,阿爹也嘩。”

她的眼前漸漸蒙上一層水霧。

不是她太好騙,而是這事着實太天馬行空了。那麽多明顯的訊息,從遇見他的第一天起就紛至而來,但她從未聯想過。

魏嘗,衛敞。魏嘗,衛敞。

她在心裏一遍遍默念着這兩個名字。

風聲,浪聲,雨聲,鼓聲,無數紛擾的聲音混雜在這兩個名字當中,激蕩在她胸臆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怎麽就沒想過呢。

她緩緩擡起眼來,看着魏嘗一字一頓問:“從來就沒有什麽衛厲王的幼子,你就是衛厲王?”

魏嘗艱澀地點了點頭。

她繼續道:“你從三十一年前來,那次在雪山,是你到這裏的第一天?”

他再點頭。

“阿郎就是當年被調包到衛王宮的那個孩子?”

他還是點頭。

薛璎張張嘴又頓住,再出口時,聲音微微顫抖:“你們來這裏尋找薛嫚的轉世……我就是她的轉世,我跟她……長得一模一樣?”

魏嘗的頭點不下去了。

但她也不需要他回答了,自顧自道:“所以,初遇那天你就拼死救我,後來又費盡心機接近我,一邊撒謊騙我,一邊又一次次幫我,什麽都不要只要我。”

她說着說着居然笑起來,魏嘗忍不住傾身上前一點,拿掌心覆住她冰涼的手,說:“薛璎。”

她不可思議地笑了一聲,斷續着又笑了一聲,把手緩緩從他掌心抽出,身子一頹,靠在了車壁上,唇角笑意苦澀又慘烈:“對,你提醒我了。薛璎,薛璎……不止是你,早在你來之前,我就已經被視作薛嫚的轉世。我得到的疼愛、偏寵,我手裏的地位、權勢,所有一切,不是因為我是我,而是因為在先帝眼裏,我是薛國那位公主,是衛厲王的君夫人?”

魏嘗不知所措:“你別這樣。”

她點點頭:“是不該這樣,承蒙這張皮囊,讓我得到了那麽多……”默了默,再次自我肯定般點點頭,“嗯,托她的福。”

“薛璎。”魏嘗再次上前去,叫完她又不知道說什麽好。

該解釋的,他早就全都解釋了。但他也清楚,那些解釋管不了用。

任誰也不可能一時之間輕易接受,自己十六年的人生都是虛無的泡影,都是寄生于另一人而活。哪怕那個人也是她,可她沒有那些記憶,注定無法感同身受。

她現在受到的沖擊與傷害,不止是他帶來的,還有陳高祖,甚至魏遲。

半晌後,他只能說出最沒用的三個字:“對不起……”

薛璎将手扶上前額,垂下眼,默了默平靜下來,說:“我想先回府了。”

這話擺明了要與魏嘗劃清界限,他卻裝聽不懂,道:“我送你回去。”

她搖搖頭:“讓我一個人回去吧。”

見他不動,她露出懇求的神色,重複道:“讓我一個人回去吧。”

魏嘗“嗯”了聲,轉頭下了安車。

薛璎回府後就進了卧房,一直到夜裏也沒見出。魏嘗能入公主府,卻見不着她面,沒辦法只好叫魏遲去請她出來用膳。

魏遲只道阿爹惹了阿娘不高興,就在門外使了渾身解數哄她,裝可愛也裝了,裝可憐也裝了,愣是沒成功。

父子倆只好端了晚膳到她卧房門前,坐在臺階上捧着飯碗吃,凄慘得公主府下人目不忍視。

薛璎知道他們在外面,卻躲在床帳裏一動不動。

魏嘗有什麽錯呢?為了薛嫚抛家棄國,逆天改命的他沒有錯。他的謊言背後都是因愛而生的苦衷。他的一切隐瞞,她都能夠理解。

可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卻是另一回事。正因為他沒有錯,她才更難過。

哪怕她真是薛嫚的轉世,也和她不一樣。假使她不是生了這副皮囊,他還能喜歡上她嗎?如果三十多年的那個薛嫚現在突然活過來了,他會選擇留在她身邊,還是義無反顧地回去?

她知道這樣的問題沒有任何意義,也知道就算問了也得不到答案。但她控制不了自己作假設,而後陷入無盡的自我懷疑。

魏嘗一直在門口坐到該入睡的時辰,到底不忍叫魏遲陪他幹熬,就把他抱了回去,不料扭頭再來,卻見薛璎卧房門開了,而裏邊空無一人。

再問仆役她去了哪裏,一群下人個個緘默不言。

得,一朝回到一年前,他在這裏又沒地位了。

薛璎卻正身在前往參星觀的安車上。

她現在大概有點懂得世人為何對神明如此看重了。她一個本不信天也不信命的人,到了真正困惑不得解的時候,竟也無能為力,唯有仰賴神明的指點。

但她到參星觀的時候,卻得知觀主昨夜就離開這裏去雲游了。

她記起魏嘗提過一嘴昨夜與觀主的交涉,大約想通了究竟,扭頭便打算回府,臨走卻又像病急亂投醫似的,停下轉身,問:“小道長也有通天之能嗎?”

這位告知她觀主去向的小道士,就是當初佯裝撞了她,将字條塞入她衣袖的人。

他似乎愣了愣,說道:“通天之能?觀主尚且未得,遑論貧道。”

薛璎淡淡一笑:“若非通天之能,先前那張字條上的機密又從何得來?”

他解釋道:“信士誤會了,那是六年前,觀主在山腳救過一名遭人追殺,奄奄一息的宦侍,從他口中推測得知的。這世上何來那麽多天機能算呢?”

薛璎稍稍一愣。

她還當真以為,那神神秘秘的女觀主是推演了天機才會知曉馮皓的身世。原來是她想當然了。

她的注意力被這事給轉移,問道:“是剛被放出宮的一名老宦侍?”

小道士點點頭。

“怎麽這麽巧……”

她話說一半停下來,似乎覺得哪裏不對。

追殺宦侍的,肯定是秦淑珍當年派出來滅口的人。可她也不傻,這麽要緊的事,怎會不做幹淨,還叫那老弱的宦侍留了口氣,将消息透給別人?

一個宦侍而已,單憑他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逃脫秦淑珍的殺手。

那麽,難道是有人暗中幫他?有個人,刻意留了他一口氣,叫他将線索吐出,從而為秦家與皇室的決裂埋下了禍根?

一個意圖坐看鹬蚌相争,謀取漁翁之利的人?

什麽薛嫚,什麽轉世,她突然沒工夫理了。

她道一聲“多謝”,上了安車匆匆回了公主府,一入裏就問林有刀:“把最近半月的軍報整理出來拿給我,快。”

魏嘗就在府上等她,見狀忙迎上前來,緊張道:“出什麽事了?”

薛璎下意識想答,張嘴又記起眼下倆人的關系與情狀,垂眼沉默下來。

他有點急:“咱們的事過後再說,軍情為重,你先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

薛璎也知道這時候該顧全大局,深吸一口氣,暫且清理幹淨腦子,說服自己他是魏嘗而非衛敞,說道:“我懷疑楚王在密謀一個趁虛而入的計劃。”

她把參星觀內所聞講給了他聽,又說:“如果真有誰從六年前就開始謀劃這件事,這心思就太深了。我們之前就懷疑楚王不簡單,既不站在我這邊,又不站在秦家那邊,好像樂見我們鬥似的。這個人會不會是他?朝廷剛剛內鬥休戰沒幾日,現在是趁虛而入的最佳時機。”

魏嘗神情凝重起來,恰見林有刀捧着軍報上前,便一把拿過,轉身到了裏屋燭下開始翻看。

薛璎快步跟上。

他一目十行浏覽下來,目光微微一緊,指着其中一封說:“這裏有問題。”

薛璎順他所指看去,這封軍報,講的是南面一個諸侯國的軍情。

早在前一陣秦家顯出敗象後,大陳上下各諸侯國就紛紛派兵趕往長安支援“做戲”,前幾天戰事結束後,這些做戲的士兵們也就陸續返回國都,眼下離得近的已經到了封地,還有一部分遠的尚在半道。

而魏嘗所指的這封軍報顯示,這個諸侯國的兵馬,相較來時傷損了不少。

他說:“八百人。這支軍隊從未與叛軍正面交鋒,這個傷損數量不正常。”他說着繼續翻看別的軍報,“還有這個,六百,這個,七百,這個,一千一……”

薛璎看得觸目驚心。

這些數目都不大,看起來并不能對誰造成威脅,但那麽多支軍隊裏都少了一小部分,說明什麽?說明有人打通了這些諸侯國,集結了他們的力量。

如果這個人是楚王,那就真的太可怕了。

魏嘗擱下軍報,快速判斷:“楚國與南邊幾個諸侯國的軍隊都還沒回到封地,他們打算在一個合适的時機殺一個回馬槍,朝長安來。”

薛璎竭力鎮定下來,說:“如果你是楚王,對你來說,什麽才是最合适的時機?”

“楚國地處南面,由南至北攻向都城,最好的時機,就是長安北面被堵,腹背受敵。”

“那些憑空消失的士兵……”

“對,”魏嘗肯定了她的猜測,“他們偷偷繞去了北邊,去堵長安的後路。”

薛璎翻開案上一張羊皮地圖,一眼盯住北邊一點:“衛國?”

“嗯,”魏嘗目色漸深,“他們要占領衛國要塞。”

薛璎飛快下結論:“後路不能丢。”

之前跟秦家對抗的時候,衛國雖未像平陽侯國那樣直接參與作戰,卻保持了中立,這無異于是給薛璎的重要助力。

如果與楚王注定要來上一戰,那麽現在,這條後路絕對不能丢。

“薛璎,”魏嘗艱難地吞咽了一下,“我們又要準備打仗了。”

她沉默片刻,點點頭,扭頭吩咐林有刀:“把傅将軍……”

“不用。”魏嘗打斷她,“他爹不是剛咽氣麽?叫他安心守個靈吧,眼下當務之急是秘密攔截這支赴北的聯軍,我去就可以。”

薛璎目光微微一閃,盯住了他。

“反正你也不太想理我,我出去辦趟差剛好……”他有點苦澀地笑了笑,“再說了,衛國……還有誰比我熟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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