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四)海娜

寧灼幹脆道:“去過。”

他語氣平靜,卻已經提起了十二萬分的警覺。

原因無他。

他可能比任何人都知道林檎的本事。

林檎說起話來,完全不是渾厚、嚴肅、頗具威壓的聲音。

如果是不熟悉的人,面對這樣和風細雨的警察,很容易産生“不過如此”的輕蔑感。

只有寧灼知道,這是個洞察力和執行力都是五星的怪人。

之所以這麽痛快地承認工廠的事情,是因為他太清楚知道自己昨天為了帶着單飛白盡快撤退,根本來不及掃尾。

工廠裏留下太多他的痕跡了。

聽話要聽音。

寧灼已經猜到,昨天出工廠那趟警的,八成是林檎。

倒黴。

碰見單飛白就沒好事。

在心裏完成了一番毫無道理的遷怒,寧灼心氣稍順,不忘補充:“火不是我放的。”

“我知道。”林檎說,“但你殺了個人?”

寧灼糾正他:“仿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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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檎:“我只找到了脖子以下的零件。頭呢?”

寧灼:“帶走了。”

林檎:“到底發生了什麽,方便……”

“不方便。”寧灼打斷了他,“下城區多的是‘白盾’管不了的事情。不如管好你自己吧。”

林檎默然,沒有再死纏爛打地追問下去。

但作為他的老熟人,寧灼太了解他的秉性了。

從寧灼這裏得不到他想要的,他也會自己查。

不如自己賣個關子,用工廠着火的事情牽扯一下他的精力。

幾小時前,大概是為了博取流量,《正義秀》自開播以來第N次“片源外洩”,流出了一些片段。

其中就包括查理曼打爛犯人面孔的那一段。

早就該被處死的連環殺手居然頂了個新馬甲再次犯案,搶着去執行死刑的警督又莫名其妙給了連環殺手正臉一槍,完全破壞了屍體。

“白盾”在全城人民面前現了個大眼,必然不肯咽下這口悶虧,肯定會組織菁英骨幹進行深入調查,給市民一個交代。

林檎作為長安區第三別動隊的副隊長,自然也是其中一員。

不過,林檎雖然是骨幹,可他的腦殘上司非常讨厭他的死較真。

寧灼巴不得他多去調查一下工廠失火的事情,既給自己幫忙查查單飛白到底得罪了誰,也離這件案子遠一點。

因此他全程刻意不提及《正義秀》。

和他兩相沉默了一會兒後,寧灼說:“還有事嗎?沒事我挂了。”

林檎:“剛才沒事,現在有點事。”

寧灼:“說。”

“也不是大事,就是有點好奇。”林檎語調很動聽,“……你為什麽不問我呢?”

他溫溫柔柔地問:“‘白盾’,《正義秀》。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你不感興趣嗎?為什麽一句也不問我?”

寧灼頭皮微微一麻,抓住通訊器的手縮緊了一寸,又快速放松。

他的刻意回避居然也被察覺了。

媽的,這一把寒光锃锃的溫柔刀。

“什麽事?”寧灼話音如常,“我昨天忙死了。”

那邊的林檎微微笑了起來。

那本該是一個賞心悅目的溫潤微笑,可惜被從他嘴角延伸出來的蜈蚣一樣的疤痕完全破壞了美感:“看看新聞吧。說不定心情會好一點。”

林檎挂掉了通訊,輕輕呼出一口氣。

……寧灼和這件事沒關系就好。

畢竟,林檎還記得五年前,自己告訴寧灼考上“白盾”後,他眼中流露出的強烈到可怕的反感和冷漠。

“白盾”高層犯錯倒黴,他應該挺開心。

這樣算來,壞事裏總還是有一件好事的。

放下通訊器,林檎回到了會議室。

長安區副隊長級別以上的“白盾”都集中在這裏了。

大家人手一支電子煙,齊心協力地把會議室裏抽得煙霧缭繞。

林檎進門前,随手關閉了火災報警器,免得引發無效報警。

所有人統一無視了他。

他出去打電話前,二隊隊長在對昨天晚上的事情發表看法。

現在他回來了,四隊隊長正在慷慨激昂地噴着唾沫,要求調查所有被連環殺手毀容的受害者及家屬。

他的理由是:“手段這麽殘忍,一定是仇殺!”

在四隊隊長洪亮如鐘的發言中,林檎側過身,輕聲問三隊隊長蘇瀾,也就是自己的直屬上司:“你說過了嗎?”

“說過了。”她蹙着眉,“‘這件事很嚴重,我們會做好輿論管控,在輿情上為大家盡量争取更多時間和空間’,片兒湯話嘛。”

林檎溫文爾雅地:“嗯。”

蘇瀾同樣輕聲地:“你怎麽看?”

“……讓我看嗎?”

林檎用他那讓人如沐春風的聲音說:“立即切斷一切查理曼先生的對外聯系方式,盤查他在行刑前七日的所有聯系記錄和轉賬記錄。他的表現非常異常,明顯對殺人犯有着情感聯系。巴澤爾那張臉下面,我懷疑有另一張臉。據我所知,他的兒子已經失蹤了很——”

蘇瀾掐住了他的手腕,也掐滅了他的話。

她搖頭道:“沒人想聽這樣的話。你明白嗎?”

林檎的眼睛蒙在那條白色繃帶下,沒人能看清他此刻的情緒。

他平靜一聳肩:“所以大家都知道,根本沒有必要讓我發言。”

……這件事才發生數個小時,還沒有調查結果。

但林檎已經猜到了結局。

必然要有個當天沒有任何不在場證明、在家睡覺的受害者家屬出來頂罪。

到時候,輿論就可以被利用起來了。

——被毀容受害者或她的家屬為了不讓殺人犯舒舒服服地死去,想了個匪夷所思的辦法,把正常的注射用藥調換成了劇毒。

聽起來多麽像複仇爽片裏的情節,順理成章,讓人熱血沸騰。

反正殺人犯本來就要死,現在無非是死得慘了一點,總不可能讓這個替罪羊真的替罪。

只需要關上個十天半個月,讓外面不明真相的正義市民好好游行抗議幾天,再全須全尾把人放出來,說已經進行了批評教育,就是皆大歡喜的happy ending。

至于巴澤爾怎麽變成拉斯金的……

拜托,毀容殺手本來就是窮兇極惡的歹徒,現在的科技又這樣發達,找個自己的死忠小弟給自己當替死鬼,自己換張臉,再逍遙法外,是什麽不可理解的事情嗎?

經過這樣的一番操作,“白盾”依然是守護市民安全的有力盾牌。

一切罪責,都會被掩埋在耀眼的光芒之下。

這就是銀槌市的“白盾”,守護公平、正義、法律的組織。

林檎暗嘆一聲,想,寧灼的話沒有錯。

在“白盾”,他要先管好自己的心,然後能出一分力,是一分力。

這才是最要緊的事情。

……

此時被好友林檎惦記着的寧灼,正在把玩單飛白那副新脊椎。

準确的說,只是脊椎模型。

液金是銀槌市南端近海開采出來的資源,延展性極強。

現在,整條資源線都掌握在瑞騰液金公司手中。

用液金澆灌出來的骨頭觸手微熱,閃着薄薄的金色光芒。

這條新的脊椎,正在隔壁一點點植入單飛白的後背。

從此後,他也是和自己一樣的人了。

寧灼的手指沿着脊骨節一顆一顆滑下來,反應過來這樣的動作像是在撫摸單飛白的後背後,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他把那脊椎當做鞭子,在半空中随意揮了幾下。

還挺順手。

但寧灼非常不爽。

在他手邊的浮空電腦屏上,是闵旻給單飛白拍的檢查照。

寧灼一張張滑過去。

他身上的每一處傷痕,都是寧灼的傑作。

胸口、右下腹、小腿、左臂……

寧灼能說出每一個傷口的來歷。

偏偏這樣嚴重的致殘傷,來得莫名其妙,和自己毫無關系。

可惡。

寧灼說不好自己是什麽樣的心情,只籠統地覺得煩躁。

懷着這樣的煩躁心情,他滑到了第十二張照片。

上面是單飛白的後背。

一道縱貫的鞭痕,從他的右肩開始,跨過他的第三塊脊椎,末端到了左側的蝴蝶骨處,依稀可見皮肉翻卷的痕跡。

陳年的記憶襲來,寧灼忽然覺得左手的無名指隐隐生痛。

一低頭,他在幻痛的位置看見了一枚戒指一樣的齒痕。

舊恨湧上心頭,寧灼又開始手掌作癢,頗想進手術室抽姓單的一耳光。

但那樣不行,闵旻會罵人。

最後寧灼還是把這個耳光攥在了手裏,順手打開了基地禁閉室的監控探頭,發現被自己囚禁的“磐橋”三人,情緒已經勉強穩定了下來。

這顯然是鳳凰的功勞。

她是中間最沉穩的一個,似乎早就預料到了自己來“海娜”是羊入虎口,所以并不驚慌。

寧灼又觀察了一會兒,發現這樣下去不行。

寧灼按下了能連通整個基地休息室的呼叫鈴:“來個會喘氣的。就近,負十六。”

很快,有人應令來了。

他左膝以下被截肢了,小腿是閃着金屬冷光的刀片義肢。

寧灼忘了他是外勤還是內勤的,也不記得他的名字。

倒是這條腿他記得。

自己當初一手抓着他被砍掉的小腿,一肩扛着他從屍堆裏爬出來的時候,累得骨頭都在肌肉裏打晃,被他嗚嗚咽咽的聲音吵得不行,順嘴罵了他一路:

“哭什麽哭,吵死人了!”

“活着回去,能續上就給你續上,續不上接條更酷的!”

“再吵給你舌頭拔了。”

他點了點屏幕裏的鳳凰:“抓她出來,防着點她身上的毒。”

被他遺忘了名字的郁述劍輕輕一點頭:“是。”

寧灼:“告訴他們三個,我看上鳳凰了,要和她找點樂子。”

郁述劍面色不變:“是。”

話是這麽說,郁述劍一點都沒當真。

寧灼這麽多年不近色相的程度,甚至達到了讓這些手下憂心忡忡的地步。

他們還撺掇過闵旻,讓她跨行研究研究男科,結果被闵旻一句“行啊,你們誰去跟寧灼說來我這裏看男科”生生堵了回來。

生命美好,而且他們的命多數還是被寧灼撿回去的。

他們得惜命。

領了任務,郁述劍立即執行。

前往禁閉室的路上,他和正抱着個空罐子溜達到附近的傅老大迎面相遇。

看到有人,傅老大頂着他那張和善的上班族臉,笑眯眯地湊了上去:“正好,家裏沒紅棗了,泡水沒滋沒味的,能麻煩你——”

郁述劍徑直道:“不好意思,老大,寧哥叫我去帶人。”

說話間,他停也沒停,風一樣掠過傅老大。

開口前他還在傅老大面前,尾音結束時他已經走出了十米開外。

他很快沒了蹤影。

傅老大站在原地:“……嘿。”

寧灼不知道外面這段小插曲。

他專心盯着監控。

郁述劍進了禁閉室、原封不動傳達了自己的話後,監控裏的兩個男人果然情緒激動,大鬧起來。

鳳凰卻飛快地一垂目,像是意識到了什麽,沒作抵抗,被郁述劍帶到了不遠處的另一間禁閉室。

寧灼準備去和鳳凰聊聊,卻見闵旻帶着一臉倦意推門而入。

他難免訝異:“這麽快?”

“你沒給我時限,那我的理解就是越快越好咯。”

闵旻除下手術帽,随手摸了摸後頸位置:“再說,我換過多少條脊梁骨了,這算什麽。”

她将發圈解下,咬在嘴裏,将黑色長發攏得更高了些,含混道:“按你說的,最好的液金,最好的技術……”

她一手攏着頭發,一手插進口袋掏了掏,擡手丢給了他一個東西:“……最好的控制器。”

寧灼沉着臉将那小小的控制器在手中颠倒把玩了一番。

如果他想,他随手一按這個小東西,就讓單飛白當場癱瘓。

寧灼反問:“我說過要這個了嗎?找個東西把他那張嘴給我堵上都更有用。”

“有備無患。”闵旻瞄了一眼他的左手,“你總不再想被他咬一口吧。”

寧灼沒再說什麽,把控制器随手揣好:“他什麽時候能醒?”

闵旻聳肩:“說不好,我管得了我自己,管不了他自己的意志力。”

她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他現在最好別醒。”

技術進步到如今,社會節奏早就快到了無法想象的地步。

只有最有錢的人那一批人在生病後才配得上休養,奢侈地享受慢節奏的康複時光。

像普通人,如果在工作中被碾斷了腿,更換完廉價義肢後,就會被強制喚醒,領了止痛藥離開。

這為的是不占床位,節省時間。

至于幻肢痛什麽的,自己回家慢慢消化就是了。

可脊椎畢竟和其他骨頭不同,不是忍忍就能過去的。

他會疼痛難忍,會一次次昏厥再醒過來。

闵旻見過很多人高馬大的硬漢因為脊椎受傷疼得哭爹喊娘,為了鎮痛無所不用其極。

有不少黑市老板會趁機為他們提供電子鴉片服務。

最後徹底沉迷的不在少數。

以闵旻那稀薄的醫者心而言,單飛白現在還是暈着比較好。

然而,事往往不遂人願。

與此一牆之隔的地方,單飛白慢慢睜開了眼睛。

耳畔傳來新聞播報聲:“……目前關于拉斯金在行刑過程中,突然變臉為已經被處決的變态強.奸殺人犯巴澤爾的事情,‘白盾’聲稱還在調查中。讓我們再次回顧一下這充滿戲劇性和沖擊力的現場——”

單飛白眨了眨眼睛。

他的左眼變了顏色,不再是那種狐貍似的漆黑明亮,而是變成了純淨的藍色。左眼下方則出現了三道淡藍色的電子橫紋,随着他起身時脊椎的運作,次第泛起流動的光影。

這是義體改造的标志,因人而異。

被機械侵入的肉體,或多或少會産生一些不尋常的異變。

單飛白眼睑的肌肉微微收縮了兩下,淡色的嘴角抿起,閉上眼睛,似乎是在忍耐暈眩。

他用胳膊肘抵住床面,默默嘗試了十幾次,才洩出一聲輕輕的氣音。

正在外間追看昨晚事件進展的小聞還以為自己幻聽了,推開屏風合頁探頭進來一看,恰和單飛白那雙瞳色異常的眼睛撞在了一起。

這張頗具侵略性的英俊面孔,對小聞這種宅男機械師的沖擊力實在略大。

單飛白的視線落在了小聞身後的屏幕上。

那是現場視頻的回放,正好是拉斯金的臉變成巴澤爾的那一瞬間,而且已經露出了最底層的臉的輪廓。

就在這時,一個男人快步沖了進來,一槍打爆了那張臉。

單飛白很快挪開了視線。

他的手臂還在發抖,平時随手紮起的狼尾散了開來,淩亂地外翹着,鬓邊籠着一點汗氣,倒是給他蒼白無血色的臉添了三分光澤。

在小聞發愣時,單飛白大大方方地同他打了個招呼,只是嗓子啞得像是剛出了血:“小哥,勞駕,怪熱的,借個發圈。”

作者有話要說:

【銀槌日報】

歷史上的今天:10月7日,瑞騰公司宣布,在比佛角區海域發現了一處海底熱液礦,并成功開采出一種延展性極強的新型金屬!

瑞騰公司将其命名為“液金”。

新資源的開發,極大鼓舞了銀槌島上的市民,我們将今天定為感恩日,感恩海洋的饋贈,感恩生命的不息,感恩希望的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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