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一)遇

寧灼早忘了他和單飛白初遇時, 自己正要去做什麽。

但那絕不是一件要緊事。

不然他不會半道拐了彎,去做那麽一件無聊的事情。

彼時,“海娜”正在寧灼的打理下蒸蒸日上。

最初, 寧灼的人脈承接于傅老大。

傅老大好像跟很多地下世界裏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有交情。

但這種交情有些古怪, 不遠不近, 不鹹不淡。

偏偏聽到一個“傅”字,誰都能賣他三分薄面。

寧灼将這三分薄面, 發揮出了十分的效用。

人都說,寧灼是個獨狼的性子,可真要給他一群狼, 他硬是能管得服服帖帖。

即使僅僅是承接一些運送、安保的工作, 不走旁門, 不走歪路, 寧灼也以極強的行動力和出色的即戰力,帶着整個“海娜”創下了一套漂亮至極的業績。

18歲的寧灼,個頭只有一米七六, 後來在22歲抓緊時間又發育了一波,才突破了一米八大關。

放在普通人裏,他當然能算高挑。

然而, 但凡能在雇傭兵這種行當裏混出頭的,都是越悍越好。

身高、體重, 都是“悍”的硬指标。

整個“海娜”裏,比寧灼精壯彪悍的男人多了去了,一走出去, 寧灼永遠是中間最瘦弱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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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寧灼戰力非凡, 又是個能做主的,加之“海娜”的大多數人都承過他的情, 和他是換命的情分,因此那些高大威猛的“海娜”隊員對他永遠是衆星捧月,心悅誠服。

……那畫面看上去相當震撼。

旁人實在不能理解一群大老爺們兒能對一個年輕人這樣敬服,他們只好結合寧灼那和雇傭兵身份格格不入的相貌和身段兒,略加揣測,頓時了然。

哦,好大一只漂亮兔子。

就是不知道那小身板吃不吃得消。

寧灼在外的聲望是好是壞,平生最愛大撒把的傅老大從不操心。

一開始他只是單純撿個崽來養,好調節一下枯燥無味的生活。

後來崽開始交朋友,他也無所謂,多做幾碗飯的事情而已。

直到有一天,傅老大才發現自己要投喂的人似乎有些過多了。

這時候寧灼默不作聲地拿給了他一份名單,上面一串串總計二十來個人名,看得傅老大眼珠子發直。

這麽多人?!

……什麽時候從哪兒鑽出了這麽多人來?!

他就此和寧灼進行了一次深談。

寧灼表示,在這種亂世想要多賺點錢,拉人入夥是必須的。

至于為什麽要用傅老大的名頭招徕各色人等,寧灼的理由是他年紀還小,做事可以,但需要背後有個人幫他壯一壯聲勢。

傅老大當然知道他在扯幾把蛋。

寧灼心裏深深恨着的那個人,現在已經爬到他高不可及的雲端去了。

寧灼幾次遇到危機,險死還生,都是靠着恨意逼自己活下來的。

他想要複仇,首先得攢下自己的資本。

不過,傅老大向來心大。

他想了想,覺得寧灼還肯編個理由騙騙自己,也不是完全的不乖,于是一掃要伺候這麽多人的沮喪之情,高高興興地做他的後勤工作去了。

說起來,從寧灼認識傅老大以來,他就發現這人怪異且神秘,對清潔打掃、洗衣烹饪等等家政工作有着遠超常人的癡迷,而且做得相當不錯。

有了這位腦回路異于常人的老大在背後為他做旗,寧灼幹得越發風生水起。

“海娜”基地落成後不久的一個冬日,寧灼要去幹一件不大重要的事。

騎着摩托車路過一處以賭場而聞名的下城區街道時,寧灼被冷風吹得口渴加胃痛,就在街邊的自動販賣機旁停下,買了袋不知道是用什麽豆榨成的飲料。

這種街區裏販賣的食物,色香味當然是一樣沒有,黏糊糊的,但勝在夠燙夠熱,喝下去舒服。

在寧灼認真地喝這袋飲料時,他瞥見了一輛停在街角的車。

賭場的夜永遠是最熱鬧,也透支了白天的精力。

因此正值中午的街道了無生氣,四壁都是空蕩蕩的,陽光照下來也沒有幾分暖意,只剩下白花花、涼陰陰的光污染,晃得人眼暈。

那車出現得怪,停得也怪,歪歪斜斜的,好像是出了什麽急事,臨時停靠在這裏。

很快,寧灼就知道到底出了什麽事了。

一個被剝得只剩下一身單薄裏衣的少年,被倒提着從一條小巷裏押了出來。

他似乎受了傷,閉着眼,頸部滲着鮮血,出血量不小,将他上半身都染污了一大半。

車裏有個頭破血流的人,正在給自己裹傷,見到那小孩被拎回來,不由分說,劈面打了少年一個耳光。

他沒什麽反應,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弄暈了。

把小孩拎回來的那人幸災樂禍的聲音一路飄到了寧灼耳朵裏:“撒個尿的工夫,你連個崽子都看不住?!”

車就這樣開走了。

寧灼上半身靠着儀表盤,喝完了半袋剩下的飲料。

這裏不是“海娜”的地盤。

這個小孩他不認識。

綁架犯看起來只有兩個,但不知道背後還有多少組織,他會得罪人。

寧灼把所有的理由都想透了後,打開通訊器,撥通了“白盾”的報警電話。

這本來就該是他們的業務。

那邊傳來了一個悅耳且禮貌的機械男音:“您好,很高興為您服務。現在正是午餐時間,我們的工作人員稍後便會返回,請稍後再撥。”

随即電話自動挂斷。

寧灼低聲罵了一句:“操。”

他收起腳架,開啓靜音行駛模式,悄無聲息地跟上了那輛車。

寧灼一路跟蹤,一路琢磨,自己為什麽要幹這麽狗拿耗子的事。

下城區裏幾乎每天都有劫掠、敲詐、綁票、人口販賣的事情發生。

該作為的“白盾”不作為,他一個靠接單養家、看錢說話的雇傭兵,想要管也管不過來。

但寧灼還是來了。

車子開到了一家荒僻的農場,搖搖晃晃地停了下來。

銀槌市的土地條件惡劣,能種活作物的天然土壤只得百畝。

那自然是為富人服務的。

可總有人不死心,喜歡花大價錢租賃下土地搞種植,想要發展出一片屬于自己的桃源鄉,能随時随地吃到從土壤中自然生長的東西,而不是人工合成的生物蛋白。

這裏就是一塊失敗的試驗田。

農業化和工業化的痕跡在這片土地上共存。

一只朽爛的稻草人,頭上綁着獵獵而飛的靛藍色風馬旗,偎靠着一株枯死的、不知是玉米還是高粱的作物,寂寥而悵然。

自從被廢棄後,這裏就變成了一個露天的工業垃圾場。

集裝箱在荒草蔓生的土壤上搭建出一條複雜的迷宮,雜草因為失水而幹涸,踩上去會發出脆裂的細響。

四周地勢過于開闊,好在這條道路兩側挖了深而長的路肩,寧灼藏身其中,才确保這一路尾行沒被發現。

可直到深入虎穴,繞過一堆堆的集裝箱,寧灼也想不通自己來這兒做什麽。

他摸着布滿鏽跡的集裝箱凹槽,一邊走,一邊覺得自己像個傻x。

走到人聲來處,寧灼從暗處探出頭來,正好看到那個倒在地上的孩子。

巧的是,他正面朝着自己。

孩子的情勢遠比自己那時來得兇險。

他身上應該有一道新鮮而深邃的刀口,還在源源不斷地向外滲血,雙手則被鋼索反絞着綁在身後,足足纏了三四圈,雙眼也被黑布蒙住,嘴裏被塞了什麽東西,可以說絕無逃跑機會。

那件單薄的裏衣絕沒有任何禦寒功效可言,他的腳腕露了出來,微微蜷着,關節處凍得青蒼蒼的。

然而,僅僅從他的輪廓,寧灼就能瞧出他的皮相骨肉,都是那些人口販子口中的“尖貨”、“一等品”。

而他面前還是只有那兩個男人,正面對着他商量些什麽。

寧灼縮回藏身處,掏出了通訊器,猶豫了一下。

這事兒本來就是他自作主張,是源自于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私心。

貿然拉兄弟們入局,是不負責的行為。

寧灼看得出,那孩子衣服和手腳都髒兮兮的,破皮髒污,像是一只喪家的小狗。

即使救了他,也未見得有一分錢的報酬。

只這一停頓,寧灼突然覺得周遭的空氣流向有些不對。

從他頭頂,傳來了一聲細微的“咯吱”聲。

緊接着,一道巨大的陰影從寧灼頭頂泰山一樣直落而下!

不好。

——有人在集裝箱頂!!

寧灼靈捷異常,倒轉身體,避開了朝自己腦袋上抓來的一只帶有濃厚機油味道的巨手,勉力撤出了來人的攻擊範圍。

在集裝箱與集裝箱之間構成的狹小走廊裏,寧灼被堵得無路可逃。

他擡起頭一看,瞳光驟縮。

這個人……或許不應該被叫做人。

他是個比寧灼足足高上了七八十公分的改造人。

在發現義肢的方便後,有不少人主動去接受義體改造。

然而有狂熱者,致力于把自己用機械全方位武裝起來,不惜切割自己的肉體。

也即所謂摒棄血肉,機械飛升。

但寧灼相當了解這種改造的後遺症。

切除一部分肢體,用新的零件替換,絕不等于換掉一塊電池、一根螺絲。

這對狂熱追求力量的人來說,是另一種不自知卻甘願沉淪的地獄。

眼前的改造人已經将自己全身上下都改裝成了機械,除了眼睛和鼻子,連下嘴唇也是泛着青灰的合金。

寧灼眼望着他,呼吸一點點變得急促。

眼前就這麽三個人,一個核心輸出,兩個從旁輔助。

就這樣巧。

配置都是這樣的相像。

寧灼心裏清楚,綁票這種髒活,人多并不好,手雜眼雜口雜,最好是二人以上五人以下的團隊,因此三人搭夥再正常不過。

自己沒有必要非把過去自己的遭遇和這個孩子等同起來。

他不應該這樣憤怒,這樣沖動,這——

不等他把念頭想盡,寧灼便擡起左手,握住了自己機械右手的食指與中指,右腳一踏地面,不進反退,從右臂中铮然拔出一柄烏色液金制成的長劍,橫斬向仿生人的腰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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