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四)遇

當晚, 新的年輕護工走馬上任。

寧灼的傷不在骨,不算完全的嚴重,可腰是身體的軸承, 寧灼近身搏殺又靠他這一雙腿。

沒有腰帶着, 腿也跟着廢了。

醫術再進步, 也只是能把傷筋動骨一百天的時間縮短到一個月。

卧床休息永遠是最可靠穩妥的。

為了求穩,寧灼難得獲得了一段安閑的養傷假期。

按理說, 他該無聊得要死。

但他身邊多了個嘴甜的小東西,日子一不小心就過得飛快。

自從知道了寧灼的名字,小白對寧灼就自覺地換了一套稱呼。

住進他房間的第一天, 他趴在窗邊好奇地問:“寧哥, 你用香水嗎?”

寧灼橫他一眼。

自從那烈火灼燒的一夜後, 寧灼經常頭疼、産幻, 為了緩解痛感,就用薄荷油塗在太陽穴上,因此身上常年泛着淺而清新的苦味。

寧灼自己是反感這個味道的, 覺得和藥沒什麽區別。

誰會愛聞藥味。

但看小白抽着鼻子、疑似是非常喜歡的樣子,他頗感納罕,背地裏拎起袖子悄悄聞了聞。

……結論是這小東西品味獨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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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支了一張床, 就睡在寧灼旁邊,喂飯、系紐扣, 給他的腰推藥油,一邊挨着寧灼因劇痛而惱怒萬分的罵,一邊輕聲哄着“馬上就好了馬上就好了”, 多線并行, 都不夠他忙的了。

小白什麽都能幹,而且手腳麻利, 眼色極佳。

不用寧灼多說什麽,一個眼神,小白就能把他想要的東西遞過來。

那種機靈勁,透着股細致精到的世故。

不是受過大磋磨的孩子,做不到他這樣面面俱到。

相比于他遭受重創的腰,“海娜”對付外傷更加得心應手。

他肩上的貫通傷就好得很快。

一枚鮮紅的圓形瘡疤烙在了他的肩側,邊緣還帶着鋸齒狀的紋路,透過雪白偏薄的襯衣,看起來像是一枚豔麗的胎記。

小白隔着衣服,用手指一點點去摸那傷疤:“寧哥,疼不疼?”

寧灼閉着眼睛:“拿下去。摸一會兒又要疼了。”

然後小白就乖了,縮回手去,卻不肯挪開視線,一眼眼地看他。

寧灼裝作沒有發現他的打量。

他始終沒有對小白的身份放下戒心,很有心讓“調律師”查一查他。

可“海娜”基地落成不久,多的是要花錢的地方,“調律師”又是只認錢的主兒,親兄弟也要明算賬,付訖辦事,概不拖欠。

寧灼把這筆賬倒來倒去算了一陣,覺得實在沒有在小白身上多耗上一筆的必要。

殺小狗又何必用宰牛刀。

他那樣年輕,真要有什麽異心,寧灼一只手就能打發了他。

不過,寧灼偶爾掃到浏覽《銀槌日報》上不斷更新的尋人啓事或是失蹤報道時,會多留心一眼。

這世界上的離散苦楚良多,卻和小白沒有什麽關系。

的确沒有人在尋找和小白相似的人。

因為小白過于粘人,而且挨了轟也不臉紅,照樣笑眯眯地跟在他屁股後頭,寧灼也漸漸習慣身邊有了這麽一個他。

“海娜”裏的其他人對此啧啧稱奇。

寧灼為人暴躁,嘴還異常地毒,在大多數隊員眼裏是只可遠觀的二哥,真要呆在他身邊,堪稱如沐陰風,更別說拿熱臉去貼他的冷屁股了。

小白對于這些疑問,都是統一的回答:“我覺得寧哥人很好呀。”

寧灼将大家的議論和小白的答複都聽在耳裏,只覺得好笑,認為小白的眼睛年紀輕輕就瞎掉了。

但有人不怕他,也的确是件難得的事。

在冬日漸深、不能去看花的日子,小白每天都用各種廢棄物剪出一朵花,用鐵絲擰出枝葉來,用一只寬口杯子盛了清水,似模似樣地在他床頭養了一大捧。

每一朵都不一樣,有罐頭的、絲絨的、鋼鐵的、紅紙的,色彩各異,品種豐富。

日子對小白來說,好像永遠是熱氣騰騰、充滿生機的。

一開始,寧灼對他的身份仍有懷疑,不許他出門,他就自得其樂地忙忙碌碌,在房子裏東添一點,西添一點,竟然漸漸搗鼓出了一個家的樣子。

後來熟了些,寧灼允許他出房間門玩兒。

當然,還是不允許他跑出基地的。

他也不怕生,見人就能聊,套磁得人頭暈眼花,甚至騙出來了好幾樁“海娜”裏某人和某某人正在相好的小秘辛,回來興致勃勃地講給寧灼聽,把寧灼講得哈欠連天,伸手捏住他的嘴巴,他才老實。

寧灼:“你話少一點。”

小白:“嗯嗯嗯。”

寧灼:“……正常小孩這種時候只會答應一聲。”

小白不說話了,轉而抿出了一個甜甜的笑渦,強烈的感染力差點讓寧灼也跟着他做了一樣的動作。

還好忍住了。

許是心情愉快,寧灼的傷康複的速度遠勝以往,而且這次奇怪地沒落下什麽後遺症,可喜可賀。

寧灼可以下地自如行走後,就拾起了荒廢的練習課程。

在空曠的單人練習室裏,他拉筋、壓腿、開胯,一點點撐拔開滞澀了一個月的筋骨關節。

在小白看來,寧灼這樣的行為和自虐沒什麽區別,在一旁看得龇牙咧嘴。

一個月沒正經練過,原來柔軟靈活的身體難免僵直,股骨和髋骨之間的縫隙也縮小不少,伸展不開。

寧灼面無表情又大汗淋漓地轉頭,看到了場邊的小白。

他用肩側擦了一下汗:“過來。”

小白咚咚咚地跑過來。

寧灼:“踩我的小腿。……右邊這條。”

小白試探着探出腳來,乖乖照做。

寧灼回頭看他:“讓你踩。用力,站上面。”

小白繼續照做。

他在一個極近的距離,眼看着寧灼把自己的腿壓到一個匪夷所思的角度,身體曲張出漂亮的肌肉弧度,隔着一層皮膚繃得直發抖,汗水也順着蒼白無色的面頰往下落,劈啪劈啪的,在地上開出一朵朵透明的水花。

三分鐘後,那雙腿蓄足了力道,一腳彈出,當着小白的面鏟斷了一個訓練偶人的腦袋。

寧灼痛快淋漓地出了一身大汗。

小白殷勤地遞來毛巾,寧灼把整張臉埋在裏面。

剛埋進去,寧灼才意識,這是一張剛被熱水浸過的毛巾。

濕潤溫熱的氣息熏在臉上,是很幹淨的味道。

等待汗落下去的時候,寧灼偶一擡頭,發現身旁的小白正直勾勾望着自己,指尖燙得紅紅的,眼裏卻是不加掩飾的激賞和仰慕。

他說:“寧哥,你教教我吧。”

寧灼只輕輕用毛巾把敲一下他的腦袋邊緣,什麽也不和他說。

寧灼不睬他,也不教他什麽,卻也沒叫他滾。

小白留了下來,有樣學樣,結果成功練到了手腕脫臼。

人是被寧灼拎回去的。

闵旻是十分鐘後來的。

闵旻還是第一次被寧灼主動召喚,吓了一大跳,瓜子也不磕了,一路小跑而來,還以為他把自己禍害到缺胳膊斷腿的地步了。

發現只是小孩的零件壞了,闵旻哭笑不得,一邊給他接骨頭,一邊回頭诘問寧灼:“你是不是故意折騰他呢?”

寧灼抱臂站在一邊,冷淡道:“他非要跟我學。”

小白疼得出了一頭細細的冷汗,忍痛點點頭:“嗯。我想要學來着。”

寧灼不大自然地撓了撓眉尾。

他還真是故意的,沒攔着小孩瞎練。

目的是想讓他知難而退。

小白吃了苦頭,的确是知了難,卻仍然沒退。

第二天,他渾身肌肉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拉傷,爬起來的時候小臉皺成了一團,還是堅定不移地綴在寧灼後面做小尾巴。

寧灼那稀薄的良心隐隐作痛,沒再帶他練拳,而是帶他去了靶場。

半蹲下來給小孩戴隔音耳罩時,寧灼狀似無意地問:“學過嗎?”

小白好奇地去看五十米開外的靶子:“沒有。”

寧灼擡眼看他:“‘沒有’?”

他看他開槍轟“海娜”大門的時候挺果斷的。

“真沒有。”小白把視線挪了回來,展顏一笑,“第一次還是看寧哥打槍,現學的。”

管他是真是假,寧灼給了他一把手槍,簡單教授了技巧後,就站在一邊,看他如何發揮。

小白舉着胳膊練了一會兒姿勢,就有些吃不消了。

昨天的酸痛疲乏還沒有褪去,他意意思思地瞄着寧灼,露出了一點想要偷懶的神情。

寧灼不為所動:“打。”

小白只好一手支住胳膊,不叫它掉下來,用左手握緊槍,連扣五次,一次性清空了彈匣。

那邊傳來了悅耳的電子報靶音:“9.9環,10環,10環,9.8環,10環。”

寧灼這回是真真正正地詫異了。

他低頭問小白:“第一次?”

小白沒聽見,仰着臉問他:“是好還是壞啊。”

但讓寧灼來看,這小東西嘴角的小梨渦若隐若現,無形的尾巴都快掃出小旋風來了。

寧灼沒廢話,随手按了一下旁側的按鈕。

這片封閉空間像是有了生命,開始緩緩移動。

他們腳下的地磚向前一塊塊縮進。

原本30米的手槍靶場拼湊、重接,變成了一個10米的氣槍射擊場。

寧灼給他換了一把氣手槍。

10米的距離,7環圈的直徑只有59.5mm。

寧灼還是那個字:“打。”

然而大概是手熟了一些,小白這次成績比上次更出色。

他甚至打出了一個10.3,一個10.9。

小白看樣子喜歡這項新游戲喜歡得要命,眼睛亮亮地瞧着他,等待着一個誇獎。

寧灼不誇人,只抽出靴子上別着的短鞭,用鞭梢敲了敲他的耳機,算是鼓勵。

這一天,下了一場薄薄的初雪。

《銀槌日報》連篇累牍地報道了下雪的事情。

一年中,銀槌市能低于零度的時間少之又少,雪更是三四年才能見到一次。

整個城市為了這場難得一見的雪陷入了狂歡。

但這和遠離人群的“海娜”沒什麽關系。

“海娜”今天包了餃子,小白被闵旻抓走,讓他來決定“到底在餃子裏包花生還是辣椒”。

他實在很讨喜,寧灼又是一副要留下他親自培養的樣子,這麽一來,大家自然而然地把他當成了自己人。

趁他不在,寧灼出了基地。

帶着雪晶的沁涼空氣兜頭兜臉而來,湧入肺裏,像是把身軀從裏至外淘洗了一遍似的。

他深深呼吸一記,找了個地方坐下,把自己的身與心一齊放空。

幾分鐘後,小白從基地門口探了個頭,看到寧灼坐在萬丈懸崖邊,兩條腿搭在外面,便又縮了回去。

他再冒頭時,已經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腦袋上扣着一頂黑色的報童帽,懷裏抱着一件厚厚的外套,嘴巴裏呵着厚厚的霧氣,不由分說地從後合抱住寧灼,把他禁锢在了這一片溫暖裏。

寧灼拍了拍身側:“坐。”

小白猶豫也不猶豫,一屁股坐下。

腳下踩着的是不見底的深淵,哪怕是不恐高的人,往底下看一眼就要眩暈。

可小白一點也不怕。

不僅是不怕,還蕩着腳,沒心沒肺地沖着寧灼笑。

這天氣實在是冷,小白是個英挺清俊的胚子,被寒氣一煞,看起來愈發唇紅齒白。

寧灼看他一眼,說:“等春天來了,我送你去上學。”

小白正在享受這難得的放風時間,聞言眉頭微微一跳,不大置信地看向寧灼:“上……學?”

“嗯,上學。”

寧灼的嘴裏呵出薄薄的霧——他體寒,連口腔裏的熱氣都是稀薄的。

“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幹這行。以前我收留了一個人,他在這裏呆了一段時間,我也勸他去上學了。”

小白不說話。

他那樣認真地看着寧灼,似乎要看到寧灼的心肺裏去,嘴角微微擡着,似乎是想要笑,眼裏卻沒有笑意。

他的眼睛裏,是一種與他年齡不相符的複雜和審視,好像是第一次真正認識了寧灼。

他輕聲叫他:“……寧哥?”

這是一個多月以來,他們第一次坐在一起正正經經地談一次心。

寧灼不管小白想不想上學,揮了揮手,說:“幹雇傭兵很少能活過四十歲的。傅老大就說我活不過十八。你活得這麽高興,多活一點時間也好。”

聽他這樣說,向來都很高興的小白卻不高興了:“……寧哥。”

寧灼不忌諱這些,因此不大理解小白的不滿:“叫我做什麽?”

小白問:“知道是死路,為什麽不換條路走呢?”

寧灼清楚小白的早熟,對他的這番建議也不意外:“我只有這一條路可走。”

他不走下去,會因為愧疚、空虛和憤怒發瘋至死。

“你的路很多,別做這個。”寧灼平聲道,“……像我,将來死在誰手裏也不知道。”

四周靜了一會兒,靜得只能聽到雪落的聲音。

寧灼合上眼,再度深呼吸。

一個呼吸起落未盡,小白開口了。

“死在我手裏吧。”

小白看着他,話音很平淡,好像是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寧哥,要死的話,死在我手裏,別死在別人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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