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一)恩斷

夢裏的時間過得格外快。

眨一眨眼, 十八歲的寧灼就像竹子一樣,望風拔節,變成了二十三歲的寧灼。

他有幸還沒死, 而且混得不錯。

此時是某日夜間的23點。

寧灼正開着一輛懸浮車, 帶着三個“海娜”成員, 前往他的目的地,一處老舊的停車場。

他要去完成一單業務。

業務內容很簡單。

兩夥地頭幫派因為地盤劃分不均, 積怨多年,扯皮良久,這麽多年談談打打, 打打談談, 終于搞出了大致的眉目。

但偏偏在兩家的中間地帶有一條紅燈街, 帶來的利潤相當豐厚, 誰也不肯拱手相送。

他們的腦子比他們的肌肉塊兒小得多。

所以他們不想動腦,懶得鬥智,決定通過一場5V5的徒手格鬥來解決這個問題。

誰拳頭大, 誰更硬,誰就拿到那條街的控制權。

下城區裏,這種破事屢見不鮮。

寧灼和三個“海娜”成員, 就是東街一撥請來的外援。

當天,東街幫派只會上一個本幫的人。

而寧灼和“海娜”将扮演他的“小弟”, 任務是替東街拿下一場漂亮的大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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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将來長久的利潤,他們當然要上最可靠的保險,因此出手格外闊綽。

寧灼在接單前進行了一番事前調查, 确有其事。

東西街兩撥人為了地盤劃分的事情, 人腦袋都要打成狗腦袋了,鬧得人盡皆知, 連隔壁街區的雇傭兵組織都略知一二。

好笑的是,西街那個幫派與東街不謀而合,也悄悄請了雇傭兵來做幫手,而且做得更過分,一口氣請了五個,一點臉都沒給自己留。

好一對卧龍鳳雛。

西街請的雇傭兵組織寧灼甚至還認識,叫“天地人”。

寧灼這邊還沒有什麽表示,那邊“天地人”的老大就撥來了電話,問他們誰上。

寧灼:“我。”

對方:“靠!”

“天地人”老大甚至連通話都沒挂,就忙不疊吩咐自己的手下:“告訴他們,賽制5V5,一對一,給我定死了,打死不能設擂主!”

寧灼:“怕我啊?”

那邊啐他:“怕你大爺。你還得怕老子呢。”

“怕你什麽?”

“你還別不信。打起來20秒,你就能跪在地上求老子別死。”

那邊跟他臭貧了些什麽,是真是假,是在捧他還是在示弱,寧灼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并不在乎。

這是一單簡單的生意,反正不打着“海娜”和“天地人”的名頭,誰勝誰負都不會影響名聲。

輸了,退錢就行,丢人現眼加損失利益的都是兩家幫派。

所以在寧灼這裏,這算一筆再日常不過的生意。

為着避免露餡,寧灼雙手都戴上了手套,免得暴露自己的機械手。

……

寧灼按照東街幫派給自己提供的地址,一路向西。

他路過了一處巨型的工業區,廠房是一整片的連綿不絕,延伸出了幾公裏,在夜色裏像是一頭深色的、背甲崎岖的怪獸。

車裏播放着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

倒不是寧灼喜歡古典樂,是他讨厭太吵的音樂。

他很容易耳朵疼,耳朵疼就會誘發頭疼——一種糟糕的連鎖反應。

這首歌鼓點密集,卻不吵人,像一段散亂無章、随手剪輯的蒙太奇,帶着點神經質的味道,像是一場來自遙遠的荒蠻時代的祭祀。

闵旻不怎麽出外勤,不過她喜歡熱鬧,在基地裏閑來無事,就占用了他們的頻道聊天。

“我說,你還敢往外跑?”闵旻在那頭塗指甲油,“最近風聲不大對,聽說日向健四處找人托關系,說要弄你呢。”

寧灼對此反應冷漠:“讓他弄。”

日向健是個黑市商人。寧灼最近和他有點不對付。

不過這種輕描淡寫的認知,僅限于寧灼本人。

“你可是搞黃了他黑市整條‘酒神世界’線,聽說他人都瘋了,天天擦他那把武士刀,你真不怕他上門找你拼命?”

寧灼不以為意:“他做事不幹不淨,有臉來找我?”

四周的路越來越偏僻。

昏黃的燈帶投下了一盞盞的光,在寧灼臉上投出了明暗交替的栅欄格。

寧灼雖然狂,在這樣的雜碎面前也狂得有理。

不是寧灼有意戗他,是日向的生意做得太大,撲棱蛾子一樣,直通通撞到寧灼手裏的。

這事還是和“酒神世界”有關。

從十年前開始,interest公司就推出了新版的“酒神世界”,效果更加溫和,并調整了原有的發售模式。

按interest公司的說法,經高層統一研究,“酒神世界”将進行限量銷售。

這是針對公衆的說法。

但實際“酒神世界”改版和調整的原因,是“白盾”不大高興。

這種無形的電子鴉片,導致下城區的犯罪率直線飙升,讓“白盾”的KPI很不好看。

“白盾”和interest公司的高層坐在一起,開了個會。

最後的決定是,“酒神世界”采取「周五見」模式,只在每周五的固定時段銷售,表面上是“限量銷售”,實際上設置了一道無形的門檻:

B級公民能搶到的概率更大,下城區能搶到的名額則少得可憐。

在産生饑餓效應的同時,也算是對“白盾”有了個交代。

而且interest公司也沒有蠢到放棄底層市場。

他們另有一條生産線,專門為黑市輸送舊款的“酒神世界”。

至于一批底層人無法承擔黑市的高價,只能被迫強行戒斷,變成精神病,這是不在interest公司計劃內的事情。

對此他們只能深表遺憾。

至于日向健,是個二道販子。

他嗅覺靈敏,提前囤積了大批舊版的“酒神世界”,可以說眼光不錯,眼界卻相當有限。

從interest口裏奪食這種事本來就有風險,悶聲發大財算了,誰想日向居然開始投入大價錢,裝設一些原版“酒神世界”沒有的功能,譬如更加直接的、刺激欲望的信號。

于是,有家雇傭兵組織間接找到了寧灼,要他制造一場意外,讓這批還沒來得及出廠的貨物從世界上消失。

寧灼心知肚明,interest公司雖然沒有出面,但這是他們輾轉了多家,安排到自己頭上的活。

接到任務的那一天,他沒有睡着。

這是寧灼第一次摸到大公司的邊。

還是interest公司。

按照寧灼的本意,他更樂意去燒掉interest公司的總部大樓,送所有高層集體出大殡。

但理智要求他,老老實實按要求做,博取他們的信任,獲取更多資源。

寧灼在很多人眼裏是莽夫,是打手,是一條看門狗。

還是一條靠臉上位的狗。

但他不是意氣用事的人。

這事兒本質上是一場狗咬狗,兩方誰倒黴,對寧灼來說都是好事。

讓他燒“酒神世界”,他是一百個樂意。

火順利放了起來,這批“酒神世界”也在熊熊烈焰中化成了一倉庫的灰燼。

可日向健紮根黑市多年,頗有人脈,不知怎麽的,居然摸到了這事是“海娜”做的的蛛絲馬跡。

然後他就紅了眼睛,到處踅摸,誓要進行一場複仇。

但寧灼自認為很講道理。

在他的世界裏,得罪了君子要道歉,得罪了小人,算小人倒黴。

況且,整個銀槌市,沒有任何一個幫派和雇傭兵有那個潑天狗膽敢對寧灼下手。

這是寧灼這麽多年來用血打下的聲望,是他耗盡心力積蓄下的能量。

寧灼把精力轉回到路況上來,順便把闵旻一腳從頻道裏踢了出去:“我們快到了。找別人聊天去。”

闵旻的電話剛挂斷,一個外線馬上接了進來,僵在半空閃爍不停。

寧灼瞟了一眼。

來電人:小蘋果。

寧灼懶得理他,任由通訊自行挂斷。

然而,十秒鐘後,來自同一人的電話再次呼入。

意料之中。

寧灼迅速點下通訊鍵,冷峻道:“您好,您所撥的用戶正忙,請稍後再撥。”

林檎并不為這煙霧彈所動,笑問:“在幹什麽呢?”

寧灼已經來到了約定的停車場附近,單手開車,尋找着合适的泊車點:“扶老奶奶過馬路。”

林檎抿着嘴笑:“你別扶老奶奶闖紅燈就好了。”

“知道還問。”寧灼說,“林檎,你是警,我是賊。你想要往上爬,我不攔着你,你也最好離我遠點兒。”

林檎不在乎他的冷言冷語:“那我也是從賊窩裏走出來的啊。”

寧灼甚至都能想象到他那雙眼睛在繃帶後微微笑彎起來的樣子。

寧灼拉下手剎:“有事說事。”

林檎:“最近你要小心。”

寧灼稍稍停頓了一下。

不是因為林檎的直切主題。

……是他覺得四周不大對勁。

這裏和他昨天來提前踩點的情況不同。

原本停在這裏的一大批二手車輛沒有了,只剩下了十來輛報廢的小型車,零零散散地排列着。

這樣的狀況不是不能解釋,可以說是那兩個幫派為了方便格鬥,提前清了場。

但這樣的異常,已經足夠引起寧灼的警惕。

寧灼的聲音發了緊:“為什麽這麽說?有情報?”

“最近我寫了一個模拟編譯器。簡單來說,能綜合檔案、通訊數據和監控記錄,對針對某人的犯罪進行一定程度的預判。”

“我把你的名字試着放進去跑了一下。上面顯示的結果是你很危險。有很多條線索微妙地指向了你。”

林檎說得相當溫和輕松。

但寧灼知道,林檎剛剛進入“白盾”長安區的數據別動隊。

身為隊員,他根本沒有任何權限可言。

他所說的那個系統,需要整個銀槌市最高的網絡安全權限,擁有無限擴展能力的計算機,而且項目書必須層層上交,最後由高層的某個官員發起。

總而言之,林檎這樣的年輕警察,根本沒有資格碰觸這塊巨大的蛋糕。

唯一的解釋是,林檎也聽說自己得罪了人。

他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又擔心無法說服自己,所以單給自己寫了一套簡易系統,在他能使用的最高權限範圍裏,向自己有理有據地發出了“危險”訊號。

嚴謹如他,最愛做這種多此一舉的事情。

寧灼打開了覆蓋範圍為500米的熱敏掃描儀。

附近只有他一輛車,但是附近環抱了停車場的幾座高樓之上,隐隐綽綽地浮出幾個人影。

寧灼的聲音冷了下來:“多謝。”

他蠻橫地挂斷電話,同時對車內的其他人下令:“坐穩。”

他猛然踩下油門,将輪胎轉速在一秒鐘內拉到了極限,快速向後倒車。

這是個陷阱!

盡快離開這裏!

但是已經晚了。

一槍自後而來,穩準狠地轟到了發動機上!

聽爆片飛散的聲音,是用23炮改造成彈頭的獨頭霰彈槍!

只這一槍,車子的發動機整個被崩廢。

失去動力的車輛在慣性作用下,不受控地向一邊傾斜側翻而去。

寧灼的駕駛艙被壓在了最下面。

變故來得突然,好在車裏的其他人也是老手,在天翻地覆的失重感中迅速找回了冷靜。

他們必須出去。

車子已經廢了,他們不能被困在這裏。

而且,一旦燃料外漏,必然引發爆炸!

靠近副駕駛座的人是郁述劍。

此時的他跟了寧灼一年,剛換上那條刀片假肢半年。

他松開安全帶,手腳并用,暴力拆卸了門軸,将車門做了一面臨時的盾牌,高舉起來,以最快的速度尋找四周可用的掩體。

這一眼掃過去,郁述劍的心就涼了。

沒有!

他們能用得上的,就只是那十幾輛報廢的小車。

可就算他們能頂着槍彈跑到那裏,也會因為車身過小的緣故被嚴重卡住視角,周旋餘地被壓縮到了最小。

而且那幾輛車是經過精心排布的,一輛車做掩體,也決藏不下一個以上的人。

一旦力量被分散開來,他們還是個死!

郁述劍剛瞧清情況,就聽到一陣刺耳尖嘯淩空而來,直直撞上了他手持作盾的車門!

這沖擊力過于驚人,郁述劍手臂一陣劇痛,被直接撞回了駕駛室內。

在車門即将脫手的頃刻,寧灼踩住座位,獵豹一樣淩空向上一縱,抓住了車門把手,頂着槍火,靈活地躍出了狹小的禁锢空間。

他簡短喝道:“沖我來的!把頭埋低!找機會出去!”

寧灼在賭。

他們的發動機經過特殊改裝,能一槍打爆它的人,是一個頂尖的狙擊手無疑。

從子彈來的方向判斷,他該是在兩百米開外的一棟樓上。

如果那人槍法真的精準,而且想要直接致命,該換用油氣子彈,直打高速旋轉的輪胎。

那樣爆燃的幾率非常高,而且車輛會發生嚴重的前沖和傾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直接側翻崩停。

這是保他們的命的做法,絕不是要命。

所以寧灼在賭,他們想要活的。

他無暇思考,扯下手套,彈開手臂上的儲物艙,在一秒內甩出一枚煙霧彈,用牙齒扯掉了拉環。

雪白的煙氣嗤嗤地彌漫開來,大霧一樣籠罩了周圍方圓三十米的地方。

失去了一個固定目标,槍聲頓時如雨點般響起。

寧灼原地給自己制造了一座屏障。

他要搶住這點時間,趕到那座樓裏去。

寧灼在最短的時間已然明确,那個狙擊手是這支隊伍的核心。

雖然一個合格的狙擊手會迅速根據戰局調整自己的位置,但寧灼知道,短時間內,那人離不開那棟樓。

現在,他也需要占據高地優勢,掩護自己的隊友。

至于沒有狙擊器材這回事,不在寧灼的考慮範圍之中。

只要搶過來就有了。

可惜,對方是有備而來。

在寧灼竭力沖向那一絲生的希望時,他的背後傳來了一聲細微的喇叭電流聲。

寧灼回頭看去。

在漸散的霧氣中,他看到一支槍已經穩穩抵在了郁述劍的太陽穴上。

一個人無聲無息地站在那裏,姿态筆直,雪白的頭發被夜風吹得淩亂,紫色的眼睛毫無感情地凝視着寧灼。

那是一個熱敏儀器無法勘測到的……仿生人。

他手持喇叭,平靜地下達了指令:“寧灼,不想他們死,就別動。”

郁述劍咬牙切齒,氣得渾身哆嗦,卻又無可奈何。

寧灼停住了腳步。

下一秒,一顆子彈刮過了寧灼的腰部,帶來了火燒一樣的尖銳刺痛。

……像是在逗弄他。

——那邊根本連反煙霧彈的熱敏鏡都有!

可以說,這人為自己張開了天羅地網,只靜待自己到來。

寧灼平靜地丢下了車門,表示自己認栽。

七八道熾白的射頻燈從四面八方而來,交織成了燦爛過度的光焰,把寧灼照得睜不開眼。

失去了視覺,寧灼能依賴的只剩下了聽覺。

堅硬的皮鞋底踏着地面,橐橐,橐橐,一路行來。

寧灼直覺,那是這次圍殺的領頭人,也是那位出色的狙擊手。

他知道,自己還有一次機會。

——趁那人靠近,一舉擒拿,挾持脫困。

領頭的人背着光,一步步向他走來,寧灼看不清他,只看出他身形高大,比自己高出半頭還多。

那修長高挑的影子肩抗着一把狙擊槍,在白光中融化、掙紮,又融合,虛虛實實,宛如幻覺。

誰?

是誰?

不等他看清,就有人遠遠地呵斥他:“轉過去!”

寧灼知道,這是怕他面對來人,突然暴起動手。

寧灼順從地轉過身去,在心裏醞釀着一些傷而不死的近身制敵招數。

然後,他猝不及防地聽到了一個悅耳明快的青年音:

“寧哥,你好呀。”

寧灼一顆心像是驟然在懸崖邊上踩空了,剛剛醞釀出的殺意和攻擊性僵死了一瞬。

就趁着一點失神,一記肘擊準确且兇猛地砸上他的後背,正中他的麻筋,震得他半身酥麻。

來人一個利落的擒拿,鎖住了他的肩膀關節。

在無限的屈辱和憤怒洶湧而來前,寧灼腦子裏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

媽的,小狗崽子這些年吃了化肥了,個頭蹿這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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