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一)獄

老管家痛得瞠目欲裂, 但整個手掌被楔在了桌面上,連後撤都做不到。

因為他剛才的一聲慘叫,四周漸漸有了騷亂聲。

服務員剛剛還替他們辦過事, 親眼見到他們交易順利、“相談甚歡”, 此時就有些不知所措, 手抵在報警按鈕上,猶猶豫豫地不知道該不該按下去。

劇痛之下, 老管家抖如篩糠,腦子也清醒了不少。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面前坐的是一對亡命徒,其中一個聽說精神還相當不穩定。

他汗如雨下, 開始痛悔自己的不嚴謹。

要是他們聽了自己的話, 真耍橫抹了自己的脖子該怎麽辦?

寧灼手掌虛扶着餐刀, 放低了聲音, 咬字又輕又準:“您沒懂我的意思,我們真不能随便找人殺。我們和人家沒仇沒怨,人家萬一說我們随機殺人, 是精神病,不把我們送到監獄裏,送到精神病院, 那不就不好辦事了?”

老管家滿頭大汗地咬緊牙關,心裏覺得這是十足的歪理, 可嘴上一句硬話都說不出來,齒間控制不住地溢出恐懼的呻吟。

寧灼握緊了餐刀,作勢要旋轉:“您想想看, 一會兒見到警察要怎麽說, 順便把錢付了——還記得我們約好的嗎?”

老管家懷着無限的恐懼,強忍着哆嗦的牙齒, 和寧灼一起念:“現金,輕軌首港站C口A號儲物櫃802,手動密碼746#。”

到時候老管家會派人送,金雪深會派人取。

當然,這筆錢具體是用來買什麽的,送錢的人和收錢的人都是雙盲,誰也不知情。

老管家哪裏敢反駁,拼命點頭,唯恐寧灼再轉動刀柄,讓他吃更厲害的苦頭。

點頭點得太劇烈,他的汗和淚一起飙了出來。

在寧灼對老管家毫無尊老之心地進行威脅的同時,單飛白趁機把一式四樣茶點挨個偷吃一遍,舉起一塊椰蓉糕,送到寧灼嘴邊:“就這個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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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灼瞥他一眼,他笑得堪稱天真爛漫,好像是把一顆心都要捧給他看。

他沒說什麽,張嘴接住了這一口甜蜜。

……

這一刀的效果堪稱拔群。

老管家涕泗橫流地向趕來的“白盾”警察解釋說,自己想要和雇傭兵談一筆私人生意,價格沒有談妥,自己罵了兩句,對方直接動了刀子。

因為茶舍幹的不是幹幹淨淨的活兒,因此監控當然是“壞了”。

有老管家出面指證,服務員做人證,兩個雇傭兵也沒有反對,他們當然是如願入獄。

老管家之所以敢出來替查理曼辦事,就是因為他雖然職業是查理曼家的管家,可正式身份是interest公司旗下一家娛樂公司的“顧問”,是體面的B等公民。

因為談薪酬不到位,就當衆攻擊B等公民,這對“白盾”來說可以說是惡劣事件了,甚至不用查理曼特別從中斡旋助力,審判流程就走得異常快速。

不到七天,寧灼和單飛白就領到了他們的判決結果。

這給查理曼省下了不少的麻煩和繁瑣,對現在焦頭爛額的查理曼來說,可以說是幫了大忙。

查理曼暗暗誇贊寧灼這事辦得漂亮,對象選得也穩妥。

至于老管家花錢買了一刀的這回事,他并不是很在乎。

寧灼他們被判拘役三個月。

因為亞特伯區的幾家看守所人員“恰好”同時滿員,他們被就近安排進入監獄,單獨占據一個房間居住,不與刑事犯共處。

經過一番潦草的體檢,寧灼他們被一輛小車送入了他們此行的目的地。

——亞特伯區第一監獄。

寧灼身為雇傭兵,接的單子五花八門,難免會和監獄打交道,對裏面的條條框框自然是門兒清。

單飛白則是全然的手腳幹淨,沒見識過監獄,進來後便好奇地東看西顧,被寧灼暗暗嫌棄腹诽了一番。

有本事把自己送進監獄的人,好勇鬥狠之流絕對不少。

所以入獄的人,多多少少接受過義體改造。

如果要統一拆下,那對失去了雙腿、雙手和頭蓋骨的人來說未免就太殘酷了。

所以監獄規定,接受過義體改造的犯人需要解除所有義體的武器功能,還需要額外佩戴電擊項圈,方便獄方第一時間對其進行控制。

寧灼提前更換了标準款的義肢,而單飛白的脊柱并未加裝其他功能。

因此兩人順利通過。

因為他們并非重刑犯,獄警對待他們的态度也很是散漫,牧羊犬一樣地領着兩只羊,一邊打着哈欠,一邊指揮他們自己動手,從自動窗口裏領取自己的衣物、號牌、項圈和特制的洗漱用具。

随即,他們被帶去了水房,要進行一次徹底的清潔。

他們入獄的時間是上午9點,并不是洗澡的時間,因此空蕩蕩的水房裏只有寧灼和單飛白兩人。

獄警暧昧地看了一眼寧灼,覺得這人漂亮得離奇,一副兔子相,恐怕以後在水房裏要成為熱門人物了。

他又看了一眼單飛白,單飛白也正好轉過目光來,對他燦爛一笑。

獄警覺得這人英俊有餘,但笑起來是十足的沒心沒肺相,所以連那奪目的英俊也變得欠揍起來。

為了樹立威信,他按慣例大聲呵斥了他們幾句,讓他們把自己弄幹淨,禁止夾帶,随即從溫暖又肮髒的浴室裏離開了。

單飛白低頭,嘟囔:“我還以為亞特伯區的監獄衛生條件能過得去呢。”

在單飛白發表這一番嬌氣的言論時,寧灼正雙手扶着褲腰,将長褲往下褪。

聞言,他嘲諷道:“小少爺,這就叫苦了?”

單飛白随意将目光投向了寧灼。

一眼看去,他就挪不開了。

除下了自己全部衣物、只剩下一條內褲的寧灼,腳踝骨線漂亮明晰,往上是修長筆直的雙腿,渾圓肉感的臀部曲線一直延伸進那片薄薄的布料裏。

但這副形狀和弧線堪稱完美的軀體上,覆蓋了大大小小的傷。

有幾條紅傷堪稱猙獰,幾乎讓寧灼看起來像是被撕裂後又拼湊起來的一個玻璃人。

單飛白的目光自下而上地游移,又快速垂下視線。

他壓抑着一點淺淺的笑意,不無驕傲地想,都是我留下的。

整個銀槌市裏,只有他能讓寧灼受傷,在寧灼身體上留下他的标記。

但是,美中總有不足。

……寧灼大腿處幾處泛白的刀疤,非他所願。

與此同時,寧灼也在看單飛白。

上一次看到他的身體,是在闵旻的手術記錄裏。

單飛白平時就是一副青春洋溢的大學生模樣,具體的身材要脫下衣服才能看出。

過去那個孱弱得他一條胳膊就能護在懷裏的小家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抽條長高,長成了這樣一株幹淨又挺拔的小白楊。

如果不做雇傭兵,他滿可以去當男模。

寧灼的目光随意掃過了單飛白的前胸。

單飛白的視線落在了寧灼的大腿。

——由此,他們共同想到了一段遙遠的過去。

那次,是他們在咖啡廳撞車事故後的三個月後。

或許是因為他們的恩怨在地下世界裏一鳴驚人,直接鬧到了舉世皆知的地步,所以寧灼這次雇主的對頭,直接雇傭了單飛白來對付寧灼。

單飛白盡職盡責地又策劃了一場伏擊。

然而這次他的雇主嘴巴不牢,幹活不幹不淨,手下提前洩露了情報,讓“海娜”提前得知了他的計劃。

寧灼得到情報後,當即暴怒。

痛恨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和自己作對,寧灼在帶領“海娜”對“磐橋”進行了反包圍後,用了一枚“黑鳥”炸彈,親手把單飛白炸到重傷。

“黑鳥”是著名的不致死武器,“黑”的意思是“髒”,為的就是讓人傷而不死。

中了埋伏的單飛白身上足足被散射了兩百多片彈片,最深的傷口在右側胸口,破片造成了貫穿傷,險些擦破他的肺葉。

在單飛白的帶領下,“磐橋”的士氣當時正是銳不可當,見他受了這樣的重傷,“磐橋”的那些手下直接紅了眼、發了狠,硬是帶着昏迷的單飛白殺出重圍。

他們選中的突破口,恰好是金雪深那邊。

金雪深不幸正面承受了幾乎整個“磐橋”的怒火,寡不敵衆,被“磐橋”打傷了胳膊,直接擄走。

單飛白是在周身難以忍受的劇痛中蘇醒的。

他強忍疼痛,勉強起身,低頭打量了自己一番,發現自己幾乎被裹成了個木乃伊的模樣,便很苦中作樂地笑出了聲。

當時的“磐橋”基地裏有個叫三哥的人,勇武剽悍,很得人心,是隊伍裏的二把手。

他正粗聲大嗓地和別人交代着什麽,聽到單飛白發出了動靜,欣喜地迎了上來:“老大,你醒了!”

剛剛醒來的單飛白被他中氣十足的聲音震得鼓膜隐隐作痛。

他已經想起了受傷前的種種,擡手按着太陽穴輕輕吸氣:“我受傷後發生了什麽?”

三哥想了想,決定先不提晦氣的事,要撿一件最可喜的事情來講,好沖淡老大身受重傷的委屈。

他大手一揮,豪爽道:“姓寧的手下,我們抓來了!姓寧的找上門來要,我說,可以,但是我們老大不能白白受傷,我要他三刀六洞,來換他兄弟,就算扯平了!”

單飛白搭在身側的手不可覺察地一握。

他的聲音沉了下來:“……他做了?”

三哥自認為這事辦得很漂亮,且為了折辱寧灼,他進行了全程錄像。

他喜孜孜地把錄像拿過來給單飛白看。

錄像是手持的,不大穩當。

在搖晃的攝影視界裏,單飛白再次看到了那張他朝思暮想了好幾年的臉。

視頻裏,三哥的聲音帶着複仇的快意:“快點,錄着呢,別浪費我們的時間。捅完,不難為你,人帶走!”

金雪深被強押着跪在寧灼對面十米開外的一塊水泥地上,雙手被鐵絲反絞在身後,眼睛緊閉,肩膀卻抑制不住地發着抖。

他是在強壓憤怒和痛苦。

他低聲說:“不要。讓他們殺了我好了。”

寧灼的回應簡潔利落:“閉嘴。”

這一聲冷冰冰的呵斥,也讓屏幕外的單飛白激靈靈打了個哆嗦。

時間正值深冬。

寧灼解開厚外套的牛角扣,鋪在地上,好不讓血到處亂流,弄得太髒。

旋即,他從地上摸過三哥丢來的匕首,對準自己的大腿,面無表情地戳了下去。

血肉被破開的細響,在視頻中完美複現,聽得叫人頭皮發麻。

單飛白微微眯起眼睛,像是被飛濺出來的血點子燙了眼睛。

寧灼每一刀都紮得既深又狠,連給三哥挑刺的空間都沒留。

在寧灼又一次從創口裏拔出刀後,他擡起汗淋淋的眼睛,淡漠地望着三哥。

三哥也信守承諾——這是雇傭兵的規矩。

他一擺手,金雪深就被按着頭推了回來,跌跌撞撞地一頭撞進了寧灼的懷裏。

寧灼被他撞得洩出了一絲氣音,但馬上雙手抓住金雪深的後衣領,把他撈了起來。

他望着把自己嘴唇生生咬破了的金雪深,什麽也沒說,只帶着點安慰地拍了拍他的後頸。

視頻到此為止。

錄像播放完畢,三哥正要去看單飛白的反應,就聽他淡淡地說:“三哥,去刑罰室的處刑機,領十記鞭子。你自己去選吧,我沒有力氣。”

三哥臉上的得意還沒消失,聞言一愣,并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

他剛想分辯些什麽,就被單飛白一把攬住了脖子。

單飛白貼在他耳側,低聲解釋道:“你壞了規矩啊。萬一将來你被‘海娜’俘虜,寧灼他如法炮制,我也得這麽把你要回來。……你這樣,讓我難做。”

單飛白把話說得圓融又中聽。

在三哥聽來,就是單飛白也肯像寧灼一樣,用血和肉來換他們這些手下。

三哥什麽都沒說,直起腰來,對單飛白重重鞠了一躬,旋即大踏步轉身前往刑罰室。

三哥不僅沒得到表揚,還吃了教訓,其他參與了這件事的人也唯唯諾諾,讪讪地走開了。

單飛白得了片刻清閑,躺了一會兒,也是躺不住,索性從床上起了身,緩步前往會客室。

……也就是寧灼自殘換人的地點。

地上的血痕還沒來得及沖洗,或者說,是他們有意留着,想要單飛白醒來後能看着高興一點。

還有一件牛角扣的大衣,垃圾一樣随便堆在牆角,上面沾滿了鮮血。

單飛白看到一路帶血的腳印,向外蜿蜒而去。

單飛白有些失神,踉跄着走上前,費力彎腰,抱起了那件過分沉重的外套。

緊接着,他踩着寧灼流下的血,搖搖晃晃、一跳一跳地往前走去,好像是在玩一種跳格子的游戲,直到走到血跡消失的地方。

寧灼又離開他了。又要恨他多一層了。

當時還只有十八歲的單飛白望着寧灼離開的方向,心裏有點說不出的憂傷。

可低頭聞到大衣上的血腥氣,他又有些說不出的心動和心悸。

彼時的單飛白,分不清那是什麽樣的感情,只是抱着寧灼的大衣,在他的血裏伫立了很久,直到那帶着溫度的血逐步風幹。

後來,單飛白親自動手,一點點洗幹淨了那件衣服,收藏在自己的衣櫃裏。

三哥在不久後的幫派火并中意外橫死。

人死如燈滅,寧灼也沒有再報複回來。

而單飛白在為三哥傷心了一段時間後,找來了懂得下手分寸、極端理智的于是非,讓他擔任了團隊的二把手。

……

時間回到現在。

寧灼看他低頭,直勾勾盯着自己腿部的傷疤瞧,取下松動的淋浴噴頭,打開熱水,劈頭蓋臉地照他的臉噴了過去:“看什麽?”

單飛白抹了一下臉上成串滾落的水珠,又恢複了不正經的樣子:“看寧哥啊。”

寧灼扯來噴頭,沖洗自己的身體:“我問你,有什麽好看的?”

單飛白:“我說了你不許生氣。”

寧灼:“看情況。”

單飛白:“寧哥的身材……”

寧灼靜靜注視着他,等他能放出什麽厥詞。

單飛白頓了頓,笑出了一雙小梨渦:“看起來很好生養。”

寧灼:“……”

他想的最髒的罵人詞也比這好聽一百倍。

他腦子裏的一根弦直接崩斷了。

在寧灼操着被他扯斷了的淋浴頭和一截水管四處追殺單飛白、打算把他就地絞殺時,一個人影急匆匆地從水房後閃出,悶頭七拐八繞地走了好一陣,來到了一間房間前。

他在房門上鑲嵌的一層單向玻璃前探頭探腦、連比帶劃了許久,房間內的人才不耐煩地推開了門:“……幹什麽?!”

現在并不是放風時間。

所有第一監獄的犯人,都理應集中在幾個悶熱的繭房裏,在獄警的監督下進行手工勞動。

但有些手頭充裕的人,可以享受遠超旁人的優渥待遇。

比如,這裏居然被改造成了一間高級的KTV歌房,裏面正播放着一首纏綿悱恻的情歌。

強勁的音浪沖得來人頭腦一嗡,好半天才緩過神來,急切道:“剛才劉副隊張羅我們幾個去拉水管澆地,你猜我在水房外頭看見誰了?”

出來的男人身形壯碩,上半身打着赤膊,露出一身精健的好肉:“誰呀?!有話說話,打什麽啞謎?!”

來人踮着腳,進行了一番急促的耳語。

男人臉色一變,聲調也随之擡高:“……寧灼?你沒看錯?!”

“還有單飛白!”來人繼續語出驚人,“他們好像在打架……不知道他們倆是怎麽進來的!”

裏面唱歌的正主也聽到了外面的動靜,向外張望。

他長得很是抱歉,面頰上帶着大片陳年青春痘的瘢痕,身材也虛胖,鼻梁上架着副眼鏡,本來該是監獄裏最受人欺負的那種窩囊長相。

可他一停口,身旁那些小弟們不幹了,急忙谄媚地贊美道:“繼續唱啊,本部先生。咱們就喜歡聽你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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