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二)獄

本部武握着麥克風, 大大方方地出聲詢問:“出了什麽事?”

他粗啞的聲音被質量優良的擴音器層層放大,更是難聽到了讓人心悸的地步。

身材精壯的男人外號“金虎”,聞言飛快對本部武扯出了一個笑容:“沒事沒事, 武哥, 一點私人恩怨而已。”

本部武放下話筒, 坐直了身體:“我很有興趣聽一聽。”

金虎強忍着滿心的怒恨,帶着一臉燦爛如春風的笑意, 向他的雇主解釋了一番來龍去脈。

現在,金虎是一支小型雇傭兵的二把手。

但在過去,他是一家幫派的老大。

他的組織“狂風”, 和“海娜”有一段難以啓齒的宿怨舊仇。

起先, “狂風”的主要活動地點是在長安區。

長安區在“海娜”到來前并不算“長安”, 是片相當混亂的地區。

金虎每天的工作, 就是帶着一幫健壯高大、統一紋着虎頭紋身的小弟,得意張揚地走街串巷,向普通商戶索要保護費。

誰要膽敢不給, 就是一頓兜頭暴打。

但金虎自認為并不是普通的低等幫派。

他是有遠見的。

把錢大筆地收上來後,他會将其中的一部分花銷在兄弟們身上,至于大頭, 全部獻給了瑞騰公司裏的人事部門。

而且他會主動帶着弟兄們,幫瑞騰公司免費做一些維持活動秩序之類的義務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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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虎管這叫長線投資。

只要抱穩了大腿, 被大公司看入了眼,成為他們地下勢力的一部分,他們這幫散兵游勇就是擁有了一張長期的穩定飯票, 再也不用繞街串巷地和這些游商小販打交道, 絞盡腦汁敲碎他們的牙齒來榨油水了。

金虎把這項事業做得得心應手,眼看着就要成就一番大事業。

直到有一天, 長安區來了個年輕人。

那天,金虎帶了兩個小弟出去收保護費。

當金虎揪住一個擺攤賣鐵板豆腐的耳聾少婦的耳朵、動作猥瑣地去掏她的口袋時,有人從後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此時,正是金虎得意的時候。

他知道周圍有不少小商小販都在圍觀自己的行徑,且大多數人都是一臉敢怒不敢言的神情。

他才不在乎這個。

這些人早就被自己吓怕了,才不敢強出頭!

因此,金虎不加提防地扭過臉去。

緊接着,他劈面就挨了一個大耳刮子!

這一巴掌來得過于沉重和突兀,金虎活活被扇得打了一個轉,耳朵嗡嗡作響之餘,羞辱感混合着熱血嗡的一下沖到了頭頂。

他的眼睛被這一巴掌扇得直接充了血,好半天眼睛才恢複了聚焦能力,看清了那一巴掌是誰扇過來的。

那是個長得相當奪目的青年。

至于他的兩個廢物小弟,一個已經頭朝下腳朝天,栽進了一個巨大的鐵皮垃圾桶裏,正和一堆垃圾搏鬥;另一個滾在馬路牙子上,撫着胸口,哼哼唧唧地裝死。

金虎暈暈乎乎地張開嘴巴,剛一張口就嘗到了鼻血的鐵鏽澀味:“你他媽的……”

話剛開了個頭,他臉上又挨了一記結結實實的掃腿,整個人不受控地輕飄飄地飛了出去,一頭撞到了路燈上。

那人邁開長腿,幾步跨到他身側,用鞋底踩住了他的臉,稍作固定後,把他懷裏的收款器掏出來,握住他的手強行用指紋解了鎖,把剛剛入賬的一筆筆“保護費”又轉了回去。

在轟天的耳鳴聲裏,金虎聽到了一個清清冷冷的聲音:“你收錢不辦事啊。你連你自己都保護不了,怎麽保護別人?”

這一掌一腿,把金虎這麽多年在長安區積累的威信、兇名,打了個灰飛煙滅。

後來,經過多方打聽,金虎知道,這人叫寧灼,隸屬于一家名不見經傳的雇傭兵組織“海娜”。

最近,有三兩個號稱是“海娜”的人在長安區裏游蕩采購,疑似是要選在長安區建址,和他搶地盤。

這是犯了大忌的事情。

金虎怒不可遏,不等臉上的腫脹消失,就馬不停蹄地糾集了人手,打算讓寧灼見識見識什麽叫先來後到,什麽叫強龍不壓地頭蛇。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寧灼根本沒打算避着他。

在金虎氣勢洶洶地找到他時,寧灼正坐在馬路邊,舒展開雙腿,面無表情地咬着一串免費贈送的鐵板豆腐。

看見金虎帶着人向自己沖來,寧灼扔了簽子,默不作聲地迎上去。

寧灼用單手嚴重破皮的代價,換來了對金虎的又一頓胖揍。

從此以後,寧灼就認準了金虎。

每次正面沖突,不管誰充當主攻手,必然是金虎受傷最重。

小弟們如果要挨一記窩心腳,金虎就必然要斷一根肋骨。

金虎連着挨了兩三頓好打,也想過退居幕後,只派自己的小弟出去搜尋寧灼。

但這時候落單了的他,就會在某個街拐角遇到神出鬼沒的寧灼,喜提新一頓痛打。

寧灼的訴求很簡單:老子現在在長安區了,不想看到你,給老子滾。

他并不急于把金虎一次性打死,而是一次次地循序漸進,慢慢讓金虎感覺到恐懼與不安:

……說不定下一次,寧灼真的就要下殺手了。

那時的寧灼是無根飄萍,豁得出去,狠得下心,并采取了盯人戰略,單沖着金虎下手,并不禍及別人。

因此,小弟們還叫嚣着要給寧灼點顏色看看時,金虎本人已經虛了。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他不得不壯士斷腕,撤離了長安區,換了片更窮、更髒、更亂的地方。

至少那樣,沖在一線去玩命的是小弟,而不是他本人。

金虎認為自己這叫做戰術性撤離,等到自己的力量逐步壯大,而寧灼也發展起來、有了牽挂後,他就能借着化明為暗的優勢,狠狠擺上他一道。

……然後他就眼睜睜地看着“海娜”一路披荊斬棘,成為了雇傭兵裏的翹楚,他惹不起的存在。

他的戰術性撤退,變成了可笑的認慫。

不過,讓他稍感欣慰的是,除了“狂風”之外,不止一家幫派在寧灼手裏吃過癟。

有了這個美麗的閻王坐鎮,所有幫派都默契地繞開了長安區。

惹不起還躲不起麽。

這樣幾年下來,長安區一轉成為了下城區裏治安環境相對最為平穩的片區,真的有了一些“長安”氣象。

好在,多年以後,金虎的夙願還是達成了。

“狂風”被泰坦公司雇傭兼并,轉入地下,專門替他們做一些秘密的髒活。

譬如,這次本部武锒铛入獄,以金虎為首的四個雇傭兵就被派來保護他,和他一起蹲了大牢。

有了這樣的仇怨,金虎當然對寧灼沒有什麽好話。

……然而他在講述的過程中,還是省略和模糊了一些細節。

比如當年他被年輕的寧灼追着暴打的經歷。

聽完他的故事,本部武摸着疙疙瘩瘩的下巴,思索了一陣:“‘寧灼’?我好像聽過他的名字。”

金虎跟了本部武這麽久,對他的秉性那是最清楚不過的了。

——本部武是個色中老饕,不分男女。

金虎實話實說:“是,他就是個兔子相,天生就該去站街的料!”

本部武摸着下巴,饒有興趣地“哦”了一聲。

金虎品出了這一聲“哦”的意味。

他先是一愣,繼而馬上反應過來,懊惱自己說錯了話。

寧灼不是那些削尖了腦袋想要靠皮囊讨好本部武的阿貓阿狗,也不是定期被送進來供本部武“洩火”的豔舞女郎。

本部武要是真敢舔着個臉,要求寧灼跟他睡一覺……

金虎哪怕想一想那個後果,頭皮就直發麻。

他毫不懷疑,寧灼是真能幹出把本部武的作案工具直接收繳的事情來的。

到時候,自己高低得落一個“保護不力”的罪名。

想到這裏,渾身冒雞皮疙瘩的金虎馬上岔開了話題:“他也不值得碰,長成那個樣子的雇傭兵,估計早就被上上下下玩透了,肯定不幹淨!”

對寧灼隔空進行了一番蕩夫羞辱,金虎怕本部武賊心不死,忙不疊張羅起來,讓手下繼續伺候他唱K。

本部武也沒有再深問下去,拾起話筒,繼續選了一首曲調缱绻肉麻的情歌,唱了下去。

……

另一邊,水房裏的混亂很快招惹來了獄警。

寧灼和單飛白還沒入獄就開始互毆,獄警感覺自己的權威遭受到了極大的藐視。

可他同樣知道,這兩人背後是有點勢力的。

盡管上頭沒特地交代他們的背景勢力到底是什麽,但獄警這些年來,見慣了監獄裏的衆生百态,練就了一身糊弄敷衍的好本事。

換了旁人,剛進來就鬧事,高低得吃他幾棍警棍。

他只對兩人象征性喝罵了兩句,就算是盡到了督管的職責。

在獄警的催促下,二人将自己滌洗幹淨,換上了監獄的號衣.

劣質衣料灰撲撲的,上下一般粗,實在很難穿出“好看”二字來。

可是這套衣服上了這兩人的身,情形就大不一樣了。

單飛白像是個落魄卻依然氣度十足的富家少爺。

至于寧灼,他的褲子小了一點,是能穿下的,只是腿根處的布料緊緊繃在大腿上,惹得不好男色的獄警也忍不住看了好幾眼。

獄警驅趕着他們,讓他們走在前面。

随着自動門一扇一扇打開,一個混亂、燠熱的新世界在二人面前拉開了序幕。

雖然外面已是深秋初冬,這裏卻熱得讓人呼吸不過來。

一股股烘熱的氣息直直灌入人的肺腑,把人從內部烤得燥熱了起來。

他們首先路過的是有期徒刑犯人們的勞動室。

這裏窗明幾淨,是第一監獄的招牌和門臉。

每當“白盾”上級領導來視察的時候,這裏就是他們最先展示的窗口。

裏面的流水線各有不同,做帳篷的、做皮箱的、做鞋子的。

在一面巨大的透明玻璃後,犯人們坐在各自的工位上,挺直脊背,頂着一張張麻木的面孔,完成着自己那一部分的工作。

他們每天要在這裏工作12個小時。

這面玻璃之後,是由機械和人肉共同組成的一臺巨大機械。

緊鄰着的就是拘役人員的勞動間。

他們的工作相對輕松,只需要完成一些折紙盒之類基礎的手工作業即可。

随即,他們被帶入了犯人們的居住區。

當新的一扇大門徐徐開啓時,一股更濃烈、更粘稠窒悶的人體熱氣撲面而來。

監室分為上下兩層——不是兩層樓,而是兩層上下交疊着的籠子。

每個監室都是均勻的十平米,裏面橫七豎八地擺了四張雙層床。

一只馬桶、一個沾滿水垢的洗面盆,和一個用來擺放洗漱用具的木臺子被可憐兮兮地擠在牆角。

每個人平均擁有的活動範圍還不夠2平米,上層的活動空間小得只夠人坐起來,想要下床,得像是一條蠕蟲一樣,用屁股摩擦到下床梯旁,才能把自己送下床。

有不少人請了病假,沒有出工,聽到有獄警的皮鞋聲傳來,馬上有氣無力地歪靠在床鋪上低吟起來,以表明自己并不是在偷懶,而是真的病了。

由于白天沒有開燈,他們看起來就是一團團肮髒的垃圾,藏在一個個被陰影覆蓋的角落。

單飛白穿過了這樣一條混亂的走廊,感覺很奇妙。

在光鮮亮麗的亞特伯區裏,所有的污穢塵垢被秋風卷落葉一樣打掃過後,集中拉入了這麽一個垃圾場。

這種強烈的反差,讓他有一種錯位的扭曲感。

而當獄警帶領他們穿過一條長約30米的通道,來到另一處天地時,別說是單飛白,就連一向冷淡的寧灼都輕輕揚起了眉毛。

——首先映入他們眼簾的,是一個面積不小的室內網球場。

兩個男人穿着常服,揮汗如雨,追着一個黃色的小球奔跑。

他們的技巧并不高明,卻打得樂此不疲。

這裏寬敞明亮,一塵不染。

自動洗地機在歡暢地滿地亂跑,制氧機在轟轟運轉,地暖在腳下安靜地蒸騰,加濕器噴吐出帶有高級香薰氣息的溫馨濕氣。

這裏的人們,看上去自由而忙碌。

有人在高爾夫球機前練習揮杆,有人在打最新款的游戲,有人抱着吉他,在投入地練習掃弦。

——要不是他們身上還挂着代表了犯人身份的銘牌,他們看起來就像是身處在一個安逸而祥和的鄉村俱樂部。

這就是他們此行的目的地。

亞特伯區第一監獄的“高級監獄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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