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三)獄

寧灼和單飛白實在過于出挑惹眼, 僅僅幾秒鐘後,就成為了全場最受矚目的存在。

這麽兩個人被送進來,在場的人幾乎第一時間心知肚明了:

——八成是“物資”, 特地送進來給某些人嘗鮮的。

至于幾個月後還能不能完整地出去, 那就看耐不耐玩、命大不大了。

至于這份“物資”是誰的, 看誰的需求最旺盛就能知道。

這裏的人盡情享受着身份和資源帶來的便利,當然也樂意遵守“身份”帶來的各種游戲規則。

該是誰的“物資”, 就是誰的。

惹不起,就別亂碰。

各自活動的人群安靜了很久,目送着寧灼和單飛白進入他們的囚室, 才有人回過神, 咬牙切齒地感嘆:“他媽的, 長得可真夠帶勁兒的。”

等待着二人的是一間雙人囚室, 上下鋪,配備了一張制式的雙人桌、兩把軟凳,和一臺鑲嵌在兩米高牆面上的老式電視。

這裏的裝潢不比其他的囚牢豪華, 沒有呼叫鈴、香薰儀、咖啡機之類的小玩意兒,但至少上鋪活動空間充裕,還有幹濕分離的獨立衛浴。

發現睡覺的時候不必和馬桶共眠, 單飛白的心情好了許多,坐在下鋪床邊晃蕩着兩條長腿, 握着遙控器,想要去研究牆上的電視能否收到信號。

寧灼把他的鋪蓋砸向他:“滾上去。”

單飛白鼓一鼓腮幫子,雙手抓握住上鋪護欄, 一個挺身上翻, 把自己送了上去,那兩條漂亮直挺的腿繼續垂下晃晃悠悠, 看得寧灼手指作癢,很想把他拽下來摔個人仰馬翻。

可實在太幼稚,他沒做。

鋪好了自己的床,寧灼自行躺下,閉目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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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飛白探頭下來:“寧哥,有什麽計劃?”

寧灼冷着臉:“沒有。”

單飛白明快地一打響指:“哦,懂了,随機應變,我最喜歡。”

寧灼不說話,心下倒是默認,他在這方面是很有本事的。

單飛白又虛心請教:“監獄裏不應該有監控覆蓋嗎,一點死角都沒有的那種?”

寧灼:“別的地方當然有。……這裏?”

他抿着嘴,輕輕地哼了一聲。

單飛白一點就透。

他們這些本該接受懲罰的人,在監獄裏縱情聲色、極盡享樂,也只能在暗處悄悄進行,是見不得光的。

要是被監控記錄下來,萬一被“別有用心”的人要挾或是曝光,那就有點不妙了。

寧灼冷淡補充道:“他們又不是來受罰的,是事情做得太過分,給他們兜底的人兜不住了,索性挑個度假村避避風頭而已。你拿盆水随便一潑,被水點子沾到的,十個有八個早該死。”

話說到這裏,寧灼沉默,單飛白也不再追問。

寧灼耳朵裏聽着房間電視裏播放的娛樂新聞,心中醞釀了一大篇心事,眼前鐘擺一樣地蕩着單飛白的右腿。

……他懷疑自己選擇讓單飛白睡上鋪是個錯誤。

好在那截露出的腳踝線條足夠賞心悅目,讨厭的感覺有所減輕。

晚餐時間很快到來。

高級監獄區不必擠到集中食堂,搶那豬食一樣潦草的飯菜,有專人負責配送到家,相當方便。

至于配餐順序,當然是那些老牌貴賓優先,寧灼他們這種背景不明的新人靠後。

寧灼裝作等飯的樣子,打開獄門,在透氣之餘,順便觀察此處的地形。

如他所想,此處能正常使用的監控為0,只在角落裏草草擺了幾個樣子貨。

如果從監控裏看向高級監獄區,屏幕那端的防衛簡直森嚴到了密不透風的地步,每個犯人都身着灰色牢衣,老老實實地蹲在各自的號房裏禁閉服刑——這是電腦模拟出來的“理想監獄”。

現實是,這裏穹頂高闊,約有三層,面積足有六千餘平米。

每間房都用高級隔溫層和隔音層相互隔離開來,在裏面如何嬉鬧娛樂都不會打擾到旁人,且門上根本沒有供人監控的氣窗,做什麽都不會有第三只眼睛來看。

晚間的公共領域,有鋼管舞女郎在盡情舞蹈,用來下飯。

巨大的落地窗外,甚至可以看見幾眼藥泉。

戴着貓耳的年輕男孩赤着身子,露出水淋淋的後背,在給溫泉裏惬意喝着熱米酒的男人按摩。

這裏幾乎瞧不見獄警的蹤影。

只有兩個獄警标槍一樣紮在通道處,嘴角挂着溫和純善的笑容,似乎是想給這裏的貴賓留下一個好印象。

寧灼的視線所及處,公共區域內起碼有5個雇傭兵,個個剽悍勇武、目光兇惡,是貴賓區裏最像罪犯的一批人。

不過他們的狀态很放松,雇主在縱情享樂時,他們也歪歪斜斜地或坐或站,還有的在聚衆打牌。

他們的這份薪水實在好拿,是雇主給自己上的一份保險,且這份保險有九成九的幾率派不上用場,只是買個安心而已。

畢竟亞特伯區第一監獄的安保系統,和“白盾”的安保系統一樣,是由瑞騰公司旗下的泰坦公司CTO本部亮親自設計。

這是第一重保障。

第二重保障是層層守戍的獄警。

再然後才輪到他們。

這樣層層分攤下來,他們的壓力本來就小,又天天能撿雇主牙縫裏掉下來的好處,往往會住到樂不思蜀的地步。

一旦一個雇傭兵消失了很久後又出現,且把自己喂得肥頭大耳,大家就都知道,他是去陪人坐牢“享福”去了。

不過,這裏也确實讓人安心。

迄今為止,亞特伯區第一監獄犯人的越獄率為0,可以說是整個銀槌市最安全的地方了。

寧灼頂着張冷臉,貌似發呆地四下打量時,本部武回來了。

唱足了一天的歌,本部武帶着一身淡淡的酒味,青白浮腫着一張臉,被一群雇傭兵前呼後擁着,從一扇偏門裏走了進來。

進門來的時候,鋼管舞娘剛剛脫下了最後一件衣服,露出大片大片的雪白肌膚。

本部武的視線本能地轉過去了一瞬,下一秒,視線就鎖定住了倚靠在門邊的寧灼。

金虎跟在本部武的身後,一步跨了進來,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寧灼。

他腮幫子立時一麻,周身的骨頭都蘇癢起來。

……一半是氣的,一半是被揍的肌肉記憶當場恢複。

寧灼的目光只在本部武臉上停留了半秒鐘,就聚焦到了金虎臉上。

他略一揚眉,繼而微微一笑,一步一步地迎了上去。

金虎的臉都燒起來了,一雙缽子大的拳頭攥得咯吱咯吱響。

而相應的,本部武直接被他的笑容惹酥了半截。

寧灼和金虎打招呼:“混得還不錯?”

金虎的面部肌肉都扭曲了。

按照他的構想,再見到寧灼,他們高低要再決一次勝負。

寧灼已經二十八了,一身傷病,恐怕格鬥的黃金期也已經過去了。

他帶進來的人裏,可正正經經有一個在地下黑拳賽裏拔了好幾輪頭籌的年輕擂主呢。

可是當着自己雇主的面,他不好去報自己的私仇,只好一味把氣往肚子裏咽,陰陽怪氣道:“這不是‘海娜’的寧二當家嗎?怎麽混着混着,混到這裏來了?”

寧灼看起來也沒有動武的打算:“都是掙口飯吃而已。”

這話答得模棱兩可,金虎正要反唇相譏,就聽自己的雇主先生本部武斯斯文文地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金虎先是下意識打了個怵,反應過來,又在心裏暗暗喝了一聲彩。

按照他對寧灼的了解,必然是不肯老實回答的,搞不好一言不合,還要再賞阿武先生一記大耳刮子嘗嘗。

雖然這樣有些對不起本部武先生,只要他得罪了本部武,自己就有充足的理由動手了。

誰想到,事情的發展和金虎腦中構想的大相徑庭。

寧灼看了本部武一眼,挺疏離客氣地一點頭,語調清清淡淡的:“寧灼。”

他并沒有和他們長篇大論的打算,和熟人打過招呼後就徑直離開。

走前,他又看了一眼本部武。

就連金虎都不得不承認,寧灼從眼角看人的時候,野得實在有趣。

而寧灼剛一轉身,就看到單飛白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門邊,正靜靜望着他。

寧灼被他目光裏的內容瞧得不很自在,步如流星地走到他身前,按住了他的腦門,把他推進了牢房內:“看什麽?瞎了你的眼!”

這話聽起來是在罵單飛白,但因為本部武也正不錯眼珠地盯着寧灼看,所以也在挨罵之列。

當然,本部武是不覺得自己被罵了的。

他轉頭問正目瞪口呆的金虎,用贊許的語氣道:“寧灼,和剛才跟他在一起的那個人,都不錯。”

別說是他的暗示了,金虎差點沒聽清本部武在說什麽:“……”

他之前的确聽到了下屬的彙報,寧灼是和單飛白一起進監獄的。

可是眼睜睜看着他們走到一起的沖擊力,實在是太過強烈了。

……他們兩個是怎麽混到一起的?!

在金虎因為失去自由、而錯過了地下雇傭兵中最近最為熱門的勁爆新聞時,寧灼和單飛白正肩并肩地吃晚餐。

菜色不錯,寧灼卻吃得不很痛快。

他總覺得單飛白那時看他的眼神成分有些複雜,複雜到居然讓他産生了一瞬心虛的感覺。

他想不通為什麽單飛白要這樣看他。

……像極了小時候得知他要被送回家時,那種類似于被抛棄的小動物的眼神。

寧灼對自己情緒中出現的哪怕一絲波動都相當關注,因為這會影響到他的判斷。

他的口氣依然不善:“剛才你看什麽看?”

單飛白那邊卻好像也負了氣,哼了一聲:“我知道那是誰。”

“誰?”

單飛白:“金虎。寧哥之前的對家啊。”

說着,單飛白垂下眼睫,神情有些掩飾不住憂郁。

單飛白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想要做“唯一”而不得。

他不是母親的唯一。

她更在乎自己被辜負的身心。

這不是錯,但母親決然的離開,證明他不值得母親為他而活。

他那位市儈的父親自然更不會把他當做唯一。

至于他那唯唯諾諾的後媽和後哥哥,他也不稀罕做他們的唯一。

好不容易,他遇到了寧灼,但鑒于他的經驗和聰明,單飛白沒有全然把自己的真實情況交代出去。

人心難測。

他不能确定寧灼是不是黑吃黑,更不能确定自己一旦老實交代了身份,“救援”會不會立刻變成另一場綁架。

後來,等他想說實話的時候,卻已經把謊撒得太深,無法回頭。

單飛白知道,祖母剛去世一年,他的父親忙于收攏她手頭的生意,不會很快來接自己,但他早晚會來。

所以,自從崖邊談話後的每一天,他都是偷來的。

那也是單飛白第一次像個小孩子一樣,幼稚地期待着,寧灼會因為在意他,把他留下來,不把他還給那個家了。

……畢竟寧哥有那麽酷。

偷來的時光匆匆而逝。

他小小的僥幸沒有得逞。

謊言最終換來了寧灼與他的決裂。

單飛白知道,以寧灼的個性,經歷了這種事後,是不可能再信任他了。

他也知道,他不可能是寧灼的“唯一”了。

然而,真的不可能嗎?

——做不了唯一的朋友,那還可以做唯一的仇敵。

這樣的想法,在單飛白心中望風而長,生根發芽,漸漸長成了一棵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

可他還是長大得太慢了。

……寧哥在他之前就有了別的敵人。

雖然,這段短暫的敵對關系以金虎的全面潰退告終,但這還是給單飛白的心裏紮了一根細細的刺。

他在乎得咬牙切齒。

聽到單飛白這樣講,寧灼捏着筷子,漂亮的碧色眼睛轉了一圈:“哦,終于想起來了。”

他低頭夾了一筷子菜:“只記得他的臉,忘了他的名字了,謝謝提醒。”

單飛白愣了愣。

下一刻,他的心花小小地怒放了。

“別打岔。”寧灼不想和他糾纏這些事情,“我有事要告訴你。”

單飛白的心情快速地多雲轉晴了,快樂反問:“什麽事?”

寧灼答:“……我們來殺本部武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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