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所誕生的世界
1793年11月24日。巴黎已經籠罩在冬日的肅殺之中。
“我親愛的克勞德,你難道沒有覺得我們的人體有氧呼吸實驗就要成功了嗎?”拉瓦錫在扶手椅裏轉過身來,端着茶杯的手畫出一道漂亮的弧線,“看起來,人的呼吸作用類似于一種溫和緩慢的燃燒過程,這是毋容置疑的了… …”
這裏是全歐洲最豪華的實驗室,富蘭克林的腳步也曾慕名拜訪。
“先生,但是… …”克勞德-路易·貝托萊神情緊張。
但是革命的氣息正在從四面八方源源不斷地趕來,脅迫這最後一絲土地。
“這項工作完成之後呢,”拉瓦錫站起來,帶着他高傲的笑容和優雅的腔調,“我要開始尋找真正的元素。當年風水火地的四元素觀固然是不對的,可是玻義耳的元素觀又多少受到燃素學說的哄蔽… …我相信氫和氧已經是這樣的真正的元素了… …但是一定還有更多的… …”
“先生!”貝托萊不得不打斷了這一番構想,“您知不知道外面的局勢已經如何嚴重的麽?1789年之後,貴族頭銜就成了詛咒而不是榮耀… …現在有風聲說他們要逮捕包稅局的人了,而您當了25年的包稅官(也被翻譯為農民總監,作者注)… …”
“哦?”拉瓦錫看起來似乎早有預見,仍然是那種優雅的語調,“今年9月的時候,新政府突然要逮捕外國科學家,你還記得這件事嗎?我盡我全力,讓拉格朗日先生得以安全… …其實那時我已經覺得危險已經近在咫尺了。現在只是危險的氣味又濃厚了一點罷了… …”
“可是先生,現在危險已經來到您的頭上了!!!”貝托萊喊道,“他們認為包稅官都是剝削人民的公敵,要置于死地的!”
“這樣啊,”拉瓦錫誠摯而堅定地望着貝托萊,眼睛裏閃着柔和的光芒,“我可以确信我利用包稅官賺取的所有錢財都是用于我的科研經費,而不是個人享樂。你可以看看這個全歐洲最先進的化學實驗室,看看這裏所有的儀器,這就是… …”
貝托萊絕望地望着這位剛過五旬的化學家,前包稅官。
拉瓦錫冷笑了一下。“克勞德,你以為我真的不明白現在的局勢嗎?你以為我坐在實驗室裏感受不到革/命廣場(即今日的協和廣場,作者注)上那位磨刀霍霍的處女(拉瓦錫在這裏引用了馬拉對于斷頭臺的稱呼,作者注)的寒氣嗎?”他掃視了一下實驗室,自從1793年9月政/府特/工搜查過後,這裏已經不剩下什麽了。“這一切的定局,從一年前政府發現我和瑪莉-安娜計劃逃往蘇格蘭時就已經無可挽回了。在這臺毫無理性運行的國/家機器面前,個人的命運彷如蝼蟻,逃避和哀怨不能祈求到任何的憐憫。既然我注定要死去,為何不讓我在厄運降臨前多做一些事情呢?”
“現在,克勞德,告訴我度量衡局的工作進展,雖然我已經從中除名,但我相信拉普拉斯先生他們仍然需要我的幫助。”他攤開手,微笑地看着貝托萊。
“安托萬!!”突然一聲女人的尖叫,劃破了實驗室的寂靜。
拉瓦錫的夫人,瑪莉-安娜,從門外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臉色蒼白地摔倒在她丈夫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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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幾個革/命軍打扮的人出現在門口。
來者一字排開,那軍官随意踢開腳邊的幾個燒瓶,慢悠悠地吐出幾個字:
“所以您就是那位安托萬-洛朗·拉瓦錫先生吧。”
“所以該來的還是降臨了。”被傳訊的人喃喃道,他回望了這所房子,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看到它的模樣了。
已經是1794年4月底了。
“夫人… …”貝托萊憂心忡忡地小聲打探,“自從先生在11月關進去之後… …”
“還有我的父親。也被關押了。”瑪莉面無表情地說。
“夫人您一直在四處奔走但是… …”貝托萊沉默了許久,嘆口氣,“但是就是沒有一個人願意出手相救嗎?”
瑪莉還是面無表情地望着遠方。她才37歲,但此時卻仿佛走到了生命盡頭。
“皮埃爾-西蒙(指拉普拉斯,作者注)如何答複的?當年他和我們先生一起工作了那麽久,今日他在熱化學上的建樹不得不感謝我們先生…而且他不是在新政府混得挺好的嗎?”貝托萊試探地說。
“我親愛的克勞德。拉普拉斯先生在科學上是大師,但是他在政/治上是絕對的牆頭草。他不會冒然去為一個舊貴族說情的。”瑪莉冷漠地答道。
“那麽約瑟夫-路易(指拉格朗日,作者注)?當年他來到法國是我們先生引薦,之後又是法蘭西皇家科學院的同事,還一起編撰書籍… …最重要的是去年9月,我們先生才為他說情救了他一命… …現在法蘭西皇家科學院已經解散了,我們先生還有庫侖等都被驅逐,但是約瑟夫已經被任命為新政府度量衡局的局長了。怎麽說他有能力也有必要救我們先生啊!”貝托萊好像看到了最後的希望。
“哎,我親愛的貝托萊,你有聽說過一句話就是科學家最大的缺點就是懦弱嗎?為了完成他們的事業,他們不斷遷徙… …”默然的笑容在瑪莉的臉上浮現,看起來毛骨悚然,“拉格朗日先生受歐拉之助,受達朗貝爾之助… …還是現在對于我們先生,都是一個道理。”
“那麽伏特… …”貝托萊開始在記憶裏尋找這麽多年來拉瓦錫資助過的所有人。
“我不是說過科學家最大的缺點就是懦弱嗎?”瑪莉的淚水無聲地滑落,但是當她看到丈夫書架上的藏書,憂傷又變成了尖銳的諷刺與怒火。
“伏爾泰,盧梭… …這些都是他最喜歡的作家,他第一時間購買了他們的全集,放在離他最近的地方瞻仰… …可是現在… …難道這些自诩為‘哲學家’的人們,不是和他們所批判的人物一樣,哪怕自己死後洪水滔天也不聞不問的嗎!”
瑪莉-安娜纖弱的手輕輕觸到那些書籍。痛苦的火焰在她眼中閃爍。骨節的抽動。一聲巨響,書被整排推倒在地上。
“夫人!你冷靜些!那也是先生的書啊!”貝托萊趕忙拉住瑪莉,但是瑪莉掙脫了他的懷抱,又無力地跌倒在書前。
“安托萬那麽熱愛并珍惜着啓蒙運動的思想,那麽熱望着理性的力量… …結果又是什麽?!為什麽一場革/命就要變成屠/殺?!誰能告訴我… …”
瑪莉伏倒在地,失聲恸哭起來。
1794年5月5日,革/命委員會法/庭對于拉瓦錫的上訴于予駁回。罪名已經定下:私/通外國科學家。人/民公敵。不法利益。當然還有:“拉瓦錫在所賣煙草中摻了水。”
“我只是一個科學家,我所得到的錢財被用于我的科學實驗… …”五個月的牢獄生活已經把拉瓦錫折磨得不成人樣。他消瘦蒼白,眼中充滿絕望和幽怨。
法/官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那麽…”拉瓦錫用一種幾近絕望的乞求的語氣說,“尊敬的法/官先生,我的人體呼吸作用的實驗還沒有做完,您能給我一些時間完成它嗎?”
法/官的臉上沒有一絲搐動。
“共/和/國不需要科學家抑或是化學家。正義的審判不可以被延遲。”
“包稅官一共28人,于本月8日處以極刑。”
拉瓦錫被押下去的時候,恍惚間睹到審判席浮現着一個逝去的面孔。那是馬拉。
1780年馬拉向法蘭西科學院寫的支持燃素學說的論文《火的物理研究》被拉瓦錫駁回并批判,因為燃素學說在拉瓦錫的氧化理論提出後已是一紙謬誤。之後是激烈的科學争論,還有馬拉眼中的嫉妒與恨。然後,打擊催眠術運動之類的事件讓這一切慢慢地變了味(具體內容請見《催眠術與法國啓蒙運動的終結》相關章節,作者注)。再之後,作為雅各賓派的領導人物,馬拉握着革/命權杖,寫着人民之友報上惡毒的語言,将他比作一只提線木偶。
幾個月之前,馬拉胸口插着利刃,鮮血和尚暖的浴缸裏的水慢慢地混勻在一起,手裏還有着審判名單。但是屠殺沒有因為一個人的結束而結束;歷史穿着灼熱的鐵鞋,什麽也阻擋不了她瘋狂的舞步。
現在他就要去馬拉已經前往的那個地方了。馬拉向拉瓦錫露出了詭谲的微笑,那是只有将死之人才能看到的幻象。
所以說當年的科學争論你贏了,現在,該是我贏的時候了。
5月8號。
春天已經到來但是空氣中卻沒有花香。路燈上随處是懸挂的屍體,塞納河的河水已被染成紅色,革/命廣場上斷頭臺的工作從未停止。冰冷凝重粘稠的血腥味深深滲入到每個人每一絲的毛孔裏,死亡是如此殘/暴的家常便飯。
在廣場的中央,樹立起一個鮮花環繞的長矛,把人們集合在那兒,你們就擁有了一個節日,至善不過如此。
——讓.雅克.盧梭
人群們揮動着小紅帽狂熱地叫喊着,這股洪流連着不斷流淌的血污彙成無際的血紅,天空在恍惚之中無盡地燃燒。一些婦女也從家中趕來一睹這死亡盛世,她們嘟嚷着處決怎麽還不開始,一邊坐在斷頭臺下織着毛衣打發時間。
原本犯人在行刑前需要10分鐘的禱告然後在正午十二點時行刑,但是介于犯人過多,現在已經講究不了那麽多了。死亡更像是某種趕着完成的過場。犯人們像待宰的畜牲混亂絕望地擠在斷頭臺邊。拉瓦錫閉上眼睛,他聽到了斷頭臺的聲音和他岳父頭顱落地的聲音,還有源源不斷的人群的亂哄。一個民族為什麽會走上如此嗜/血殘/暴狂熱的道路…?
他不知道瑪莉在哪裏。
現在是下午五點,巴黎的天空還很亮,可以聽到春末鳥類的鳴叫。平時的這個時候,她估計是在吩咐廚師準備晚餐吧。
但是今天的瑪莉,他相信,在她目睹自己父親的死狀後她已經暈了過去。現在,同樣的命運在等待着他。
他被捆綁着,被人推到刑具前伏下。突然他看見他的實驗室助手就在場下。
“先生… …”
拉瓦錫凄涼地笑了笑,“我以前看到被砍了頭的家禽還仍然在奔跑,我想知道人類被砍頭之後頭腦的意識可以保持多久… …我求你最後一件事,這是我最後的實驗,請你在我行刑以後對我的頭顱呼喊,我将以眨眼的形式回應你… …務必記錄下我有反應的時間… …”
“先生… …”
“啰嗦什麽!”行刑人把拉瓦錫按好,不耐煩地把拉瓦錫的頭發往旁邊一扯,好讓他的脖子完全地暴露出來。
我的助手哭着看着我。
可以聽到那三角形的刀片被拉高的聲音。可以聽到繩子松開的聲音。我确信天空依舊如燃燒般熱烈的血紅。
我只是不甘心,那個未完成的實驗。
我,或者說我的頭,費力地眨了十五次眼睛。
然後這就是我對我作為人類的一生的最後的回憶。
“先生…!!”
“先生求求您我可以把我的丈夫的頭顱放在麥糠鋪着的籃子裏麽?!”一個瘋女人抓住行刑人的手。
行刑人抹抹臉上的血。35分鐘解決了28個人。現在他可以去孔雀街那邊的小酒館好好舒服舒服了。
至于那些頭,那些身體,管它們以前是L先生還是P先生的,現在都歸框子、推車和蛆蟲所有了。祝蛆蟲們Bon appétit!
… …
1796年拉瓦錫被平反,其沒收的財産被悉數交還給他的遺孀瑪莉。此時拉瓦錫已是屍骨無存。
1801年,在拿破侖新政/府的宮廷內,拉普拉斯正在他成為議長的路上,拉格朗日接受着周到的接待,伏特成為拿破侖的被保護人… …
1804年,道爾頓提出了原子學說,表述了元素的概念。拉瓦錫當年的構想終于得到了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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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管他們以前是L先生還是P先生的”指的是拉瓦錫和拉瓦錫的岳父,二者都被處決。
注:拉瓦錫可以算是伏爾泰和盧梭的粉絲。在他的藏書目錄裏,他們倆的作品有很大數量優勢。而且全部是全集。其他同時代或之前時代的作家,比如孟德斯鸠,帕斯卡,笛卡爾,拉瓦錫僅收集他們的部分作品。
注:拉瓦錫眨眼睛的實驗應該只是傳奇而非歷史真實,但這裏我也就寫上去了。
注:之所以寫行刑人到孔雀街的小酒館而不是別的,是因為雨果在《九三年》中描繪了這個小酒館,并且把它和法國大革/命時期的非理性結合在一起。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大家閱讀【RHUMA回憶錄三部曲】第三部《燃燒的天空》!
這是關于法國大革/命中悲慘死去的拉瓦錫在死後世界繼續受虐的悲慘故事【大誤】
在此我重複一下我的世界觀:
小說寫的是關于一個叫人類共同回憶錄實體化個體聯合協會(簡稱RHUMA)的組織的故事。那些對人類事業做出偉大貢獻的人們,得以在死後100年之後,以一種名為“回憶錄實體化個體”的形式重新行走在這篇他們久已離去的土地上。他們的任務,就是要教導未來的人類。協會處在的位置,應該說就是沒有時空之分的異世界,與現實世界是聯通的,回憶錄實體化個體可以自由出入其中,然而人類不行。
所以RHUMA,就是the Realized Human Universal Memoir Association的縮寫。
簡而言之,就是死人們以人形化的書本模式居住在異世界,并且可以來到現實世界。也就是說現代。
第一章照例純歷史向,因為根據我那世界觀,主角不死故事無法開始。參考書目《世界文明史:伏爾泰時代》《催眠術與法國啓蒙運動的終結》及其他我之前提過的各個資料。寫拉瓦錫之死的文章浩如煙海,我盡量寫得特別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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