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曠野裏無盡的磷火

第二章

曠野裏無盡的磷火

1894年5月8日。

暴/政的犧牲者

藝術上一位受人尊敬的朋友

他繼續地活下去

透過他的天才

他仍為人類效勞

拉格朗日在1795年10月為拉瓦錫朗誦的悼詞。斯人已逝,文墨何用… …

一個潮濕陰霾的雨後的午後。羅伯特·玻義耳坐在窗前翻着書,棕色的長卷發因為潮濕黏在他蒼白瘦削的臉上,令人不悅。而這些虛無的安慰更讓他厭煩。

積水從屋檐上一滴滴落下,又是真菌生長的時節。他不知道自己成為這樣的回憶錄實體化個體有多久了,他至今覺得這種性質的判定名非常的拗口。他只是知道他不再會是人類,他現在所在的空間也再不會是原有的那個人類世界了。以他憂郁的哲學觀看,他們只是一些居住在異空間,偶爾到現實世界貢獻他們剩餘價值的實體幽靈罷了。

尤其是當他又要面對人類世界的殘酷與怨恨時。

“羅伯特,今天的接待任務就主要交給你了。我和帕斯卡會盡力協助。”笛卡爾走了過來,“我相信到達的時間已經接近了。後院的渡口的氣味已經… …”他思考了一下措辭,“帶有血腥味。”

其實人類共同回憶錄實體化個體聯合協會所在的空間還是很類似于人類世界的。只是每當來到要接受新夥伴時的渡口,總是在提醒他們自己已經不會再是過去的那個人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渡口正是彼岸世界和協會所屬空間的連接點。

玻義耳站在岸邊,鹹腥的海風正在逐漸變味。雖然是午後,但是天空陰霾得可怕。黑曜石般躁動的雲終究是和那不安波動的黑色水域在隐秘處連為一體。笛卡爾穿着暗色的披風,長發被風吹得淩亂。他黑色的眼睛混濁地盯着玻義耳。

“羅伯特,我想告訴你,畢竟他的積怨郁結較多,而且是非正常死亡下構建的回憶錄實體化個體,所以難免會存在某些危險… …我不清楚回憶錄實體化的過程對他頸部的巨大損傷恢複到什麽程度… …但就從上次對布魯諾的燒傷修複的程度上看,他不會出現身首分離的情況。”笛卡爾對玻義耳說,“但是為了他能夠正常生活,我們只能把他的表觀年齡調到最低值… …你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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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說他只能選擇以15歲的狀态生活嗎… …無助的年齡,渺小的身體,這對他無疑又是一種剝奪… …”玻義耳感傷地說。

帕斯卡看着那黑黝黝的波紋,一個黑影在霧氣中逐漸明顯。“我想他來了。”

一口簡陋的棺木,在血色的沉霧與黑色的波濤間靠近。

“歡迎你,安托萬-洛朗·拉瓦錫先生,成為我們人類共同回憶錄實體化個體聯合協會歐洲分部新的一員。”

當笛卡爾和玻義耳一起擡着那口不斷滴漏血污的棺木前行時,帕斯卡計算着滴漏出來的血量。無疑地,如果拉瓦錫還是人類,這樣的失血量必死無疑;但對于作為回憶錄實體化個體的他,這一切只是開始。

在化學組的休息室。

玻義耳坐在床邊。他批肩的棕色長卷發修飾着他消瘦蒼白的臉龐,床頭桌上點燃的白色蠟燭,燭影在他褐色的眼前搖曳。

51歲或者說是151歲的拉瓦錫就躺在床上。他還沒有蘇醒,玻義耳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醒來,發現原來的世界已經離自己遠去。拉瓦錫還穿着囚衣,褐色的頭發淩亂着,臉上毫無血色。身體上到處是擦傷和劃痕,或許是行刑後運往萬人坑中集中掩埋時造成的。和一個世紀前的今天唯一不同的,只是他的頸部胡亂纏繞着許多繃帶,那些繃帶顏色詭異,已經被血污浸透。白色的床單和被子已經被一些新流出的血點染。

玻義耳突然想到他當年剛來這裏時問笛卡爾第一個晚上他看起來是什麽樣的,笛卡爾說玻義耳的長發非常好看。現在看來當時自己絕對遭透了。即使是在把表觀年齡改到25歲後,玻義耳也能肯定,如果他不動不說話,只是靜躺着,自己不是像僵屍就是像屍體,只不過是很漂亮的一個。

玻義耳看着搖曳的燭火。從确立化學學科,到确立氧化理論,近代化學的兩位奠基人就這麽奇怪地見面了。

一些聲響讓他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玻義耳轉過頭去,看着床上的拉瓦錫。拉瓦錫睜開雙眼,褐色無神的眼睛望着他。

“先生… …”玻義耳一時語塞。

“哦年輕人我知道你要說什麽… …”拉瓦錫用一種氣若游絲的聲音說道,“我知道我已經死了,這點我對我的處境非常清楚… …”

已經是晚上了。休息室裏只有燭火在照明,屋內的事物在牆壁上勾勒出扭曲的形狀。

“看這景象… …”拉瓦錫費力地側過頭看看周圍,“我應該在地獄裏。我要感謝我的頭終于還是在我的肩上了,雖然它動起來還是有點痛;還有感謝地獄裏還有這麽軟這麽舒服的一張床。”他說完無力地抿了抿嘴。

“不是這樣的,先生,這不是地獄… …”玻義耳還沒說完,拉瓦錫看着那根小小的白蠟燭又說,“這蠟燭還在燃燒,說明這裏還存在氧氣,可是我已經沒有呼吸了,這些氧氣的存在價值是什麽呢?如果生命是一團活火,那麽估計現在的我只是曠野上的一小團磷火了。”

“講到這裏的話,我當年還是以燃素學說的标準來構建我的理論呢… …”玻義耳不禁說,“我如何會相信負重量… …”

“那麽… …我好像在哪裏的書上見過你… …”拉瓦錫停頓了一下,蒼老的臉上有了一絲驚異,“… …您是羅伯特·玻義耳,17世紀末英國物理學家和化學家,是麽… …?”

玻義耳點點頭。

“我明白了,我應該是在一個科學家的墓地裏,是嗎… …感謝上帝還是原諒了我的罪過,讓我還能成為一名科學家… …”拉瓦錫試圖微笑一下,但他的微笑很快就凝固了。一陣猛烈而痛苦的抽搐襲擊了他,頸部的傷口似乎重新迸裂開來,鮮血像濺落的雨水洩漏出來。他的軀幹卻像是被麻痹了,動彈不得。抽搐撕裂了聲帶,吼叫變成了急促的喘息聲,在燭影搖晃的黑暗空間裏無限循環。

玻義耳突然想到笛卡爾的忠告。

“卡爾,麻煩你看着拉瓦錫先生!我馬上回來!”玻義耳奪門而出,對門口的舍勒喊道。

舍勒下意識地往房間裏看了一眼,那一瞬間房內的可怖與歇斯底裏讓他仿若石化。

玻義耳從檔案室改完表觀年齡回來後,看見舍勒表情複雜的站在門口,或者說,這個年輕的回憶錄實體化個體已經被慘狀所震驚,不得不倚靠在門口。

“拉瓦錫先生怎麽樣了?!”玻義耳問道。

舍勒沉默了很久,方才想起如何回答。“你改表觀年齡的時候,他顯然是對自己身體的猛烈變化驚恐萬分… …或許是身體劇烈變化帶來的某些撕裂… …凄厲的嚎叫… …之後忽然就沒有任何聲音了… …一直到現在… …”

“不!”玻義耳趕緊沖進休息室。

一團裹在一起的床單。大片蔓延的血跡。沒有拉瓦錫。

那根白色的蠟燭還在詭秘地燃燒着。

之後是突然之間,玻義耳意識到拉瓦錫就在那一團被單裏,盡管那團是如此的小。玻義耳輕輕地彈彈那團被單,被單小小地顫抖了一下。然後玻義耳把床單掀開了。

要不是舍勒一直守在門口,玻義耳很難想象眼前的這個小孩子會是拉瓦錫。他又瘦又小,肌膚呈現一種病态的蒼白,好像常年重症貧血病折磨的結果。頭發已經從褐色變成漂亮的銀白色,卷曲而柔順地剛好到肩。小圓臉上圓圓的眼睛驚恐地盯着玻義耳,小嘴巴緊張地癟着。

玻義耳看着他裸露的頸部。繃帶已經全部掉了,當年的刀口現在看起來更像是一圈暗紅色的紋身,它不像是傷疤,更像是某種契約的神秘花紋。

小拉瓦錫縮成一團,不停地往被子裏縮。“呃… …”拉瓦錫剛想說話就止住了,他現在的聲音已經和不久之前完全不同。

玻義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把小小的拉瓦錫從一團被子裏抱了出來。

死亡是永恒無夢的睡眠。我曾經記得哈姆雷特這麽說過。或許對于幸福的人是吧。

但是我在這個空間的第一個晚上,黑色潮濕冰冷的噩夢,帶着粘稠的恐懼與張皇,一次次襲進我脆弱的思緒,把我卷進罪惡的歷史的夾縫。

“羅伯特,我知道為拉瓦錫先生定制的小號衣服還沒有到達… …盡我這未來的室友的微薄之誼,煩勞你将這套睡衣給他… …”帕斯卡站在化學組休息室的門口,手裏端着他的一套小小的睡衣。

“好的,布萊斯。”玻義耳看看眼前的這個面黃肌瘦的孩子,眼睛在長發後忽閃了一下。

“擁有一個與我表觀年齡相仿的室友,我不知是該喜還是該為失去選擇的我們感到傷感?… …——我可以看看我的新室友麽?”帕斯卡抿抿嘴。

“不行... …”玻義耳開玩笑似的把帕斯卡輕輕彈開(對于一個孩子而言,老是受制于成年人是件無奈的事),一邊走進了休息室。

化學組的休息室在這幾天舍勒的幫助下又重新變得整潔溫馨了。陽光照射着窗臺上的淡黃色的小雛菊,光圈在朦胧中畫着一個又一個的回旋舞。

15歲的(表觀年齡)拉瓦錫坐在床上,小小的手裏捧着那本回憶錄實體化個體的身體使用手冊。身上罩着的是玻義耳的襯衫,使他看起來就像是放在布袋裏的小玩偶。“玻義耳先生,今天是幾號了… …?”猶如暴風中欲墜的蝶翼,拉瓦錫的聲音十分微弱。

“1894年5月10號。”玻義耳說着把睡衣放在床上。現在它已經換上了鵝黃色的床單,看起來像黃水仙的嫩芽。“昨天睡得好嗎?”

“呃,好的。”拉瓦錫說,但是很明顯他的回憶似乎觸及了什麽讓他恐懼的事物。他愣了一下,回過神來:“謝謝您昨天幫我洗浴,我竟然一個世紀沒有洗澡了… …”

“沒事。”玻義耳好像回憶起了什麽很美味的東西,臉上浮現出一絲邪惡的微笑。

“但是… …玻義耳先生,我有一個問題,”拉瓦錫轉過頭來(他的頸部現在運動自如)。他銀色的長發被梳理整齊,在腦後系起,紮上了紅色的緞帶。“我的頭發不再是紅棕色了。為什麽我總是覺得… …自己當年戴着的假發好像變成我自己真正的頭發了… …”

“哦這個啊… …”玻義耳像是想起了難過的事情,“你覺得我現在頭上的是我真正的頭發麽… …”他揮了揮他濃密齊腰的長卷發。

“噢難道您不是一直戴着假發麽… …”拉瓦錫詫異地說。

“不,現在這是我真的頭發了… …”玻義耳很痛苦地攥下一根來,“我當年也以為我怎麽都死了還戴着我那愚蠢的假發,但是在我毫不留情地攥下一綴後,我的痛苦告訴我,我大錯特錯了… …事實就是,作為回憶錄實體化個體,我們的外表似乎是根據大衆的印象構建的,而我們外出時總是戴着假發… ….然後… …”

“所以說回憶錄實體化過程使我們的假發變成了真發… …?”拉瓦錫撥弄着他慘白的頭發。

“你有沒有後悔當時應該選擇一個款式和顏色比較好看的假發?”玻義耳痛苦地撥弄着他的長發,“我想說我每天都要花一個小時把它從雞毛撣子變成稍微能看的狗尾巴草… …”

“不是的… …”拉瓦錫困惑地說,“我突然想到當年我的假發好像是用馬尾毛做的,所以我現在會不會有變成人馬的可能呢… …?”

玻義耳的長臉扭曲起來。“怪不得老是有人說我的臉越來越像馬臉了。原來如此。”

……

(好的,經過這個回車鍵,我們假定現在氣氛變正常了)

“哦這個睡衣,是布萊斯·帕斯卡借給你的。”

“呃帕斯卡… …?!”

“都說這裏你會見到一切先賢的啦… …呃,我是不是在間接恭維自己?”

“哦我是說… …帕斯卡先生他也和我一樣處在這種幼年的狀态麽… …?”

“是的,都是為了消除疾病後遺症的影響。”玻義耳嘆口氣,“協會裏的小朋友幾乎都是這麽來的… …不過兩個孩子、一個老人在一起作伴應該會開心一點吧?”

“呃您是說…”

“拉瓦錫先生将會入住法國館主館,與伏爾泰先生和帕斯卡先生同住。”

伏爾泰… …啓蒙運動… …盧梭… …法國大革/命… …馬拉… …不要再讓我回憶起那場革/命裏我曾經流過的鮮血… …無論是我自己的罪惡還是命運的戲弄… …

作者有話要說:

從這一章開始,小說進入到“回憶錄實體化個體”所處的異世界。在這裏簡要再次提及一下第一部《以太之翼》和第二部《兩面鏡子裏的肖像》裏出場的一些人物的背景和關系。

本章出場人物:安托萬-洛朗·拉瓦錫,羅伯特·玻義耳,卡爾·威廉·舍勒,勒內·笛卡爾,布萊斯·帕斯卡。

玻義耳,17世紀末期英國物理學家、化學家,在小說中是協會的化學組組長;表觀年齡25歲。

舍勒,18世紀瑞典化學家、藥劑師,在小說中為化學組成員、協會醫院的醫生;表觀年齡為青年。

笛卡爾,17世紀法國學者,在小說中為協會法國館前任館長(現任為伏爾泰,在RHUMA第二部講述了這個故事),負責接待法國籍的新生的回憶錄實體化個體;表觀年齡43歲。

帕斯卡,17世紀法國學者(要具體列這兩位是什麽家可能要列一行),在小說中因為身體原因表觀年齡更改為16歲,和笛卡爾締結了血脈契約(這兩位也是RHUMA第一部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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