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典型
劉添才忙着下田,戴上草帽,匆匆走了。
雖然天氣陰沉沉,好像随時要下雨,但在鄉村,晴也好,雨也好,都不能太耽擱勞作。在陰天秋收,其實更涼快。
他走後,其餘隊員們也陸陸續續走了。
但還是有喜歡看熱鬧的,揶揄年春花:“春花,你咋想的?敢當着隊長的面說那些話,啥子福不福的,你私下裏和我們聊聊就算了,那些話又上不了臺面,你這不是自找的嗎?”
另一人忍笑:“幸虧是現在的好時候,要是倒退些年份,你就慘了。”
這些話說得沒錯,年春花平時念叨幾句,大家也知道她的性子,誰會管一兩句話的事兒?但年春花不該跑到隊長面前,幹涉去學習養蠶的人選。
別說隊長不答應,她們也不答應。
誰不知道去學習養蠶是好事?陳容芳确實有這個能力,大家才心服口服,如果換成年春花,她們可就有話頭了。
她年春花憑啥?憑她空口白牙說自己有福?
咋莫名其妙的就只有她有福,他們其他人就都不如她年春花?沒得這個道理。
年春花垂着腦袋,被左一句右一句刺得燒心極了。這些人懂啥子?跟風就是雨的!
她們是沒看到福氣能帶來多大好處,就說上輩子,她們拼死拼活的賺工分、種自留地的菜,又有啥用?那些小兔子野山雞就是要朝福團懷裏鑽,這些人拼死拼活的幹,也沒得肉吃,抵不過福團的一個零頭。
年春花被揶揄得臊皮耷臉的,真想揪着鄉親們好好說道說道福團将來的福氣、陳容芳将來的倒黴事兒。
可她說不出口,誰會信呢?
年春花這個氣啊,明明陳容芳家出去摘桑葉就下雨,是個大倒黴事兒,怎麽還反而被她得了去學習養蠶的好事兒呢?年春花氣不過,盯着下雨泥濘的地面。
這年頭,生産隊裏幾乎沒什麽水泥路,剛下了一場秋雨,地面泥濘不堪,滑溜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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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春花盯着盯着,忽然笑了起來。
鄉親們被笑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年春花是傻了?都要被政治隊長做思想教育了,她瞎高興啥呢?
一個鄉親憋不住,好奇問:“春花兒,你笑啥?”
年春花哪還有一點在隊長面前臊皮耍渾的樣子,神清氣爽地瞥了鄉親們一眼:“我最開始給你們說了啥?”
“說了啥?”見她這個胸有成竹的樣子,一些鄉親們還真被唬住了。
年春花不會真懂點啥子吧?大家的眼光都彙聚在年春花身上,斂神屏息,大氣不敢出,生怕錯過點什麽。
年春花高高昂起頭:“下雨啊。”
她一拍手掌:“我給你們說,福團是天上的星宿哩!她覺得要落雨,就真的落雨了,要不是她,我小兒媳婦在大場壩曬的秋糧就要遭打濕了,這還不是福氣?”
“現在我們家家戶戶不曬糧食了,糧食都是在生産隊曬,但你們想想,你們哪怕曬一串海椒、大頭菜,都怕被雨打濕,對吧。你們說我嘴上挂着福氣不福氣的,那是我看得準!有福氣的就是有福氣,沒得福氣的……”
她橫了眼陳容芳、楚楓楚深的方向:“一摘桑葉就落雨,這是事實吧,難道還不許別人說?隊長不許我說,那是因為隊長站得高,但我們莊戶人家裏頭的有些神神鬼鬼、彎彎道道的東西,站得越高的人,他越不懂!”
陳容芳差點笑了:“咱們生産隊裏,誰都沒有你懂,任何事你都要來摻一腳。有這個閑工夫,不如早點去找政治隊長做思想教育。”
她說完,就拉着楚楓楚深離開,擔心被年春花黏上了。
留下年春花氣得不行,不住對周圍人道:“看看,哪家的媳婦這麽沒規矩。沒得福氣,又啥子都不懂,有她的下場在後頭。”
宋二嬸在人群中掩飾地翻了個白眼,從年春花說出“莊戶人家裏頭的神神鬼鬼,隊長不懂”那句話開始,宋二嬸就覺得年春花每句話都像失了智。
神神鬼鬼這個東西,宋二嬸反正沒見過。
而且她堅信一點,神神鬼鬼的東西從沒讓人民過得更好,讓人民過得好的,反而是黨、是隊長帶領下的勞動。
勞動光榮,賺工分光榮,陳容芳養蠶也光榮,而年春花說的神神鬼鬼這個事兒,宋二嬸不知道光榮在哪裏。她懶得看年春花胡吹,也走了。
除開宋二嬸外,倒還真有鄉親被年春花勾起了心思,信了五六分。
一個鄉親眼裏閃爍着興奮、刺激的光芒,歇腳期間,大家湊在一起談論神神鬼鬼的事情,本來就很刺激,她神秘道:“好像還真的有這種說法,當官的官威重、陽氣足,這些東西還真只有我們這些人家才知道。”
一股莫名的情緒傳遞開來,鄉親們面色潮紅,好似窺到了世間的玄妙真理。
有人哆嗦着開口:“隊長陽氣足,所以不被找上,那、那福團到底是啥?”
年春花橫了那個人一眼:“我不是說了,福團是天上的星宿哩!來了我們生産隊,那就是大福氣來了!否則咋個會讓我們早點收秋糧?要是秋糧被雨打濕,沒曬幹,挨餓的是不是大家?”
“要不是天上的星宿,咋個知道啥時候下雨?要不是天上的星宿,陳容芳家會一摘桑葉就落雨?”
這句話宛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大家七嘴八舌讨論開了。
“春花嬸子這句話說得對頭。”
“也是,陳容芳她們家最近确實挺倒黴的,他們夫妻倆都勤快,不懶不嫖不賭的,照理說,咱們隊裏誰窮都不可能窮他們啊。”
年春花一語下了定論:“都是因為她們沒得福,福氣自有定數!”
年春花帶頭,她們享受秋日裏忙裏偷閑的歡樂時光,時不時把陳容芳家發生的倒黴事兒拿出來說說,佐證上福氣差、運勢低之類的怪談學說,連秋日的熱意都沁涼了些。
就在此時,一道深沉威嚴的聲音傳來:“你們聚在這兒幹啥子?”
年春花等人望過去,哄一下散開,臉上都有些不自在,那股神神秘秘的氣氛被沖得七零八落。
說話的人戴着個草帽,半邊草帽沿都爛了也不在意,藍色褲子挽到膝蓋上方,腿上腳上全是泥點子,顯然剛從田地裏過來。背後還有幾個五十多的老漢老太,手拿鐮刀,全都汗流浃背。
正是政治隊長張豐,專抓思想、抓學習。
張豐滿額大汗,帶着鹽水的汗流到眼睛裏,他眯着眼睛:“年春花,怎麽又有你的事情?剛從我碰見隊長了,隊長叫我趕緊來找你,說了多少次的破除封建迷信,你怎麽就聽不懂人話呢?”
年春花有些不自在,剛才她還是姐妹群裏的急先鋒,神神秘秘的領頭人,現在就被抓了出來。
張豐銳眼一掃,以他多年的工作經驗來看,這裏聚集的人有問題,眼光躲閃,都不敢和他對視。
張豐沉了聲:“你們不去上工,聚在這裏談什麽呢?”
一個小媳婦年紀輕、面皮薄,馬上低了頭:“我現在就去地裏。”
那副躲閃的神情,更佐證了張豐的猜想。張豐嚴厲地提高聲音:“我問你們聚在這裏談什麽!”
幾個嬸子悄悄推搡年春花,什麽星宿、福氣之類的話,可都是年春花帶頭說的啊。
年春花見躲不過去,咽了口唾沫,鼓足勇氣:“我是在這裏說,我孫女兒福團今天覺得天上要落雨,我趕緊叫我兒媳婦把大場壩的秋糧收了,結果真的落雨了,我就說我孫女兒有造化、有福氣,能給隊裏帶來好事兒。”
年春花也不傻,故意美化了一番說辭,但張豐和她是一個生産隊的,哪裏不知道年春花的德行。
張豐指着剛才那個小媳婦:“你說,你們剛才在談什麽。”
小媳婦抹不開臉,趕緊招了:“她說福團是天上的星宿,有大福氣,都能感知到落雨,提前收糧食。陳容芳她們不養福星,一定要遭報應。”
張豐倒吸了一口涼氣,神情肅穆,他背後那群老漢老太卻實在忍不住,噗嗤笑了起來。
年春花等人更慌了,不知道背後那群人笑什麽。
張豐道:“想不想知道他們在笑什麽?”
“想。”小媳婦怯生生道。
張豐提高聲音,一字一頓道:“因為我背後的人中,就有三個猜到今天要下雨,收了其餘幾個場壩曬的糧食!你們剛才說的是什麽星宿?難道天上的星宿都來我們生産隊了?”
整個生産隊的糧食彙聚在一起,一個場壩根本不夠曬,生産隊有幾個大場壩,農忙時學校也放假,學校的操場都打開來曬秋糧。
一切都是為了糧食。
年春花和她的夥伴們不可思議,咋個都猜到了今天要落雨?
幾個年紀稍微大點的鄉親想到了什麽,臉開始泛紅,年春花滿腦子都是福氣,一時轉不過來彎來,愣愣道:“咋知道的?”
不可能啊,福團的福氣才是最重的。
張豐看着她就氣不打一處來:“我們生産隊都是本本分分的農民,種了一輩子的地,天上的雲、鳥,地上爬的蟲蛇,都跟下雨有關,哪個農民不會看點天色?不說一定準,但這些都是前人的經驗,是我們種莊稼種出來的把握。老天落雨我們管不到,那是沒得定數的,但這些農民的經驗幫我們農民多收了多少糧食?”
張豐越說越火大,轉頭對那群雜七雜八閑聊的人道:“你們與其在這點聊啥子福氣,不如現在去下地,下雨之前地裏很容易翻到蚯蚓,這些才是我們農民的把握,多看,多想,多思考,你們在這裏談啥子福氣,難道你們過去幾十年吃飯都靠的是你們的福氣,不是你們的雙手?福團沒來隊裏之前,你們餓到了?”
這話說得是很重了。
但張豐忍不住,說了多少次不要搞封建迷信,年春花要是一個人神神叨叨,也就算了。
聚集在一起宣揚封建迷信,鬧得人心惶惶,算是怎麽回事嗎?要是傳出去,他們第九生産隊都要吃瓜落。
和年春花一起絮叨的幾個鄉親臉色全部潮紅,不只是被罵的,更是臊的。
她們現在簡直想扇自己一耳光,怎麽就信了年春花,怎麽就那麽蠢呢?
張豐背後一個老太眼疾手快,拉過自己的兒媳婦:“走,回家去。”
簡直丢人,別人都想着思想進步,她們和年春花湊在一起搞思想退步。只有苦過來的人,才知道啥子福不福的都是假的,歹命人好命人都有雙手。
一切沉浮都是說不定的,有的歹命人窮苦,但身體健朗,有的好命人仿佛享了榮華,但是“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的事屢見不鮮。
她們曾經歷過動亂,夠苦了,就是靠着一雙勤勞的手,活到了現在。
張豐也揮揮手:“散了,都散了,現在地裏忙,大家都別想這件事了,快去上工吧。”
年春花貓着腰,躲在二兒媳婦白佳慧身後,踮着腳想悄悄溜了。
張豐眼尖:“年春花,你先別走,你是個典型,留下來我好好給你做做工作。”
年春花傻了眼,她剛才還是神神秘秘的帶頭人,現在就被抓成了典型。那幾個被年春花蠱惑的人也一言不發,低着頭趕緊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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