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傻子

福團支着張小桌子, 看一本花花綠綠的英語書。

聽到動靜,福團一仰頭, 烏水丸子似的眼撲閃幾下, 軟糯糯喊:“深哥哥。”小扇一般的睫毛顫一顫,又猶豫地叫楚楓:“楓姐姐。”

福團不大喜歡楚楓。

她剛到楚爸爸家時,深哥哥也非常喜歡她, 經常帶着她一起玩兒,連楓姐姐都少有帶。

可是後來,深哥哥好像還是和楓姐姐一起玩得多。

福團不知道這中間發生了什麽事。

楚楓朝福團大大方方點頭, 揮了揮手算打過招呼。

對福氣女主,她打算敬而遠之, 不要輕易結仇。

楚深則臭着一張臉,給福團淡淡打了招呼, 拉起妹妹的手:“妹妹, 我們不是要來借書嗎?”

楚深臭着臉,寧願看牆, 也不看福團。

楚深本來很喜歡福團妹妹, 最開始福團剛來家裏時, 楚深更是非常熱絡。

哪怕後來新鮮勁兒過去,他和楚楓是多年的親兄妹,楚深還是和楚楓更熟稔,也沒有半點忽視福團的地方。

可是,後來奶奶比着福團, 把他和妹妹踩到了泥地裏,因為福團, 爸爸媽媽妹妹挨了多少罵?

媽媽被指着鼻子罵沒福時, 福團就睜着圓溜溜的大眼睛貼在奶奶腿邊, 歲月靜好地看着。

楚深那時就不喜歡福團了,別人再說這個小妹妹有福,也比不過他的親媽親妹啊。

楚深到底是個小孩子,再能忍,聲音中也不免露出幾絲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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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團小小的身子就那麽一顫,圓潤的小臉上有些不可置信,深哥哥咋會不喜歡她呢?

在年春花她們家,福團穿得最好、吃得最好,年春花把壓箱底的布票都翻找出來,給福團裁新衣服,加上福團在陳容芳家帶過去的衣服,福團每天就被打扮得跟個福娃娃似的。

白佳慧、蔡順英還有李秀琴的女兒們,穿的都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衣服,被福團襯得灰頭土臉的。

她們的哥哥們,也都就更喜歡福團。

福團有時候見着招貓逗狗的哥哥們欺負那些妹妹,卻送她小花花時,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像吃了蜜一樣甜。

也就難怪福團現在不敢相信楚深對她擺臭臉了。

福團蹙着小眼睛小眉毛,定定望着楚深和楚楓扣着的手,歪了歪頭,有些不舒服,又有些困惑。

奶奶不是說她有福,比楓姐姐不知道強哪兒去了嗎?怎麽深哥哥……

楚深被福團看得渾身不舒服,以前他只覺得福團可愛,現在膈應死了。

兩家人鬧成這樣,福團又不是不知道,怎麽就能一副歲月靜好、啥也沒發生過的白嫩圓潤的模樣呢?

楚深甕聲甕氣:“妹妹,我們快借書吧,我不想待這兒久了。”

楚深厭惡地轉過身,留一個後腦勺給福團打量。

楚楓緊急拉了把哥哥,不想哥哥得罪福團。

她朝福團點了點頭,走到秦老師面前:“秦老師,我和哥哥想借一些家禽疾病類的書籍。”

秦老師從書堆裏擡起頭,指了一個方向,面無表情道:“左邊第二個書架,上面三排是禽類,下面幾排是畜類,不能弄壞書籍。”

楚楓嘴甜地說了句謝謝,再押着楚深也道謝,兩個小孩兒一起去左邊的書架下。

其實楚楓有記憶,看出秦老師不喜歡她和哥哥。

秦老師離開座位,到福團面前,細心地給她講幾個音标,字正腔圓教她發音。

楚楓也不介意,福氣文裏,和她們一起玩兒的都是悲慘配角,像秦老師這樣未來的生物領域巨擘,對福團有一種天然的好感。福團從小就學英語,學才藝,把隊裏的孩子遠遠甩在後面。

幸好楚楓沒想着誰厲害就巴結誰,不然光是心理落差,都足夠難受。

楚深不認字,楚楓倒是認字,但是也不能放在明面上來,生産隊的借閱室裏有許多家禽喂養、莊稼侍弄的書籍,楚楓和楚深就找出上面畫了雞鴨圖案的書。

一找,有幾十本。

“妹妹,這麽多都畫着雞的書,我們挑哪些?”楚深為難道,不可能借這麽多啊。

“先挑上面只畫着雞的。”楚楓麻利撿出幾本,“像這種,封面上的病雞一看就像我們家的雞那樣的,還有這個,封面上居然畫着拉稀的圖案。”

楚楓翻來覆去地看,既覺得作者的封面簡單好懂,又在想不知道當初做封面的人看着是什麽心情。

她和楚深都忍俊不禁,一起挑出一些書。

光靠封面,肯定是不行的,楚楓的目的是借閱室秦老師的幫助,但她估計自己不招人待見,才在這裏挑出許多書——不可能什麽也不做,空口白牙地去問吧。

楚楓抱着好幾本書走過去:“秦老師,請問這幾本書裏,主要寫雞瘟的書有哪些?”

秦老師本來柔聲給福團講着音标,聞言一擡頭,鼻梁上的眼鏡滑落一點,用手指推上去:“你手裏第三本、第六本、第八本就是。”秦老師皺眉,語氣略顯生硬:“這些書是農業養殖領域較為專業的工具類書籍,你們兩個看不懂。”

他下意識就要抽走這些書,放回書架。

楚楓還是笑着,但是緊緊抱着這些書:“秦老師,我們不是給自己看的,是給爸爸、鐘大夫他們看的。”

楚楓才七歲,營養不良讓她面黃肌瘦,沒有福團白淨,沒有福團穿得好看,更不像個福娃娃。

但是她用禮貌的微笑拒絕秦老師的無禮,不卑不亢地解釋時,倒有種知進退、守禮節的教養,有點像一杆清竹,只是瘦黃得很。

秦老師頓時不好意思起來,發現自己太急躁了,還不如一個小娃娃。

今天不知道怎麽回事,以往,秦老師雖然嚴肅,也不會這麽不耐煩。但現在也不知道怎麽的,他一看見這兩個孩子,尤其是這個女孩子時,就本能的生出一種不喜。

反而是在福團旁邊,能讓他心神安定。

秦老師道歉:“不好意思,是我太着急了。你要借這幾本書?我給你辦手續。”

楚楓趁機請教:“秦老師,我和哥哥都不認字,爸爸、鐘大夫他們忙得很,這些書還得請您把把關。”

“你說。”秦老師道。

身為老師,秦老師對愛問問題的學生有本能的愛護,下意識直起身子,手指也離開福團的英語書。

他剛才只打算随便給楚楓辦個手續,節約時間多給福團講幾個單詞,現在卻細細聆聽楚楓的問題。

福團困惑地眨巴眼睛,怎麽秦老師…

“我想挑一本重點是講雞瘟防治類的書籍,要全面一些,最好有大面積治療雞瘟的實例。”楚楓落落大方道。

秦老師聽見前半段還好,聽見後半段便皺眉:“現在沒太多成功治療大面積雞瘟的正面例子,只要防治的成不成?”

楚楓搖頭:“如果只是治療,鐘大夫是很有經驗的大夫。但是我聽媽媽說,我們生産隊之前沒得過這麽大面積的雞瘟,這種傳染病,最重要的就是防止多次交叉感染。”

這就不只涉及臨床了。鐘大夫以前沒有這種經驗。

所以楚楓想找有類似例子的書,照着葫蘆畫瓢也好。

秦老師馬上明白過來,去書架上挑了一本書,遞給楚楓:“這本書,上面有H省一個養殖場遭受雞瘟的案例,雖然最後失敗,但是裏面的各項措施都做得很好,有很強的借鑒意義。”

楚楓說了句謝謝,接過來。

秦老師發現這小孩兒還挺聰明,說話也很懂禮貌:“你幾歲了?上的幾年級?”他同樣也這麽問楚深,雖說楚深話說得不多,但從眼神來看,他妹妹說的話,他倒是都懂。

福團一直等着秦老師來給自己講音标,百無聊賴地玩兒着自己手指,就聽見秦老師和楚楓拉家常。

福團低下頭,盯着英語書裏花花綠綠的人物看啊看,兩根小手指纏在衣服上繞啊繞,繞成一團麻花。

她等得有些不耐,打了個小小的哈欠。

楚楓說:“我七歲,哥哥八歲,我們還沒上學。”

秦老師的臉色登時變得肅穆,一皺眉頭:“怎麽沒上學呢?”

楚深挺胸擡頭:“我和妹妹明年就上學。”

那還好,秦老師提起來的心又放下,他最擔心的就是有孩子上不了學。秦老師起身辦理借閱手續,也沒再搭腔。

楚楓抱着幾本書,再問道:“秦老師,除開治療雞瘟的書外,還有沒有講雞病的不同種類的書?”

秦老師取出一本厚厚的筆記紙,上面寫滿了借書還書的日期,他的字清瘦而有風骨,鋼筆筆尖一凝:“你借這類書做什麽?”

楚楓說出自己的擔心:“這次雞瘟,鐘大夫說得病超過三天的雞就沒法救了,但我媽媽養的雞已經活過了七天,我覺得這不是運氣,或者說只是因為我媽媽照顧得好的原因,一定有其他原因。”

“鐘大夫說雞感冒、雞瘟起初得病的症狀差不太多,我就在想,會不會還有其他的病夾雜在其中,只是這次來得太急,沒被發現?”

秦老師沉默良久,不是沒有這個可能,棘手的雞病也就是敗血菌感染和病毒感染兩種原理。

尤其是敗血菌感染導致的症狀,都差不多。

鐘大夫水平很高,他判斷的本來是雞新城疫,最嚴重的一種雞瘟。但是,這種病不可能有七天了還沒病死也還沒治好的雞。

秦老師親自去書架上,取出一本書,交給楚楓:“這本,你交給鐘大夫看看。”

楚楓拿到書,對秦老師鄭重道謝,把多餘的書歸還回書架後,和楚深一塊兒跑回家。

秦老師站在原地深思,這次的雞瘟,同樣引起了他的注目。

秦老師打算收拾東西去看看,他這樣的知識分子,對有争議的謎團抱有熱忱的好奇心。

秦老師收好桌上的借閱本,把鋼筆尖擦幹淨放回去,正要關燈時,福團邁着小手小腳跑過來:“秦叔叔。”

她圓滾滾的,差點撞到秦老師,秦老師連忙扶住她,福團憨态可掬的樣子像極了一個福娃娃。

秦老師一拍腦門:“你看我這記性,差點把福團給忘了。福團,你今天回去背熟那幾個單詞,明天叔叔再考你。”

“嗯。”福團重重點頭,圓圓的眼睛又有些疑惑:“叔叔,你要去哪兒?”

“我去看看那些雞。”秦老師道,“對了,福團,你知道隊裏這次的病雞有哪些症狀嗎?”

福團天真地搖搖頭,她不知道。她冥冥中也覺得,自己有福氣,碰不到這些事情。

秦老師有些意外,剛才那兩個小孩兒,看起來比福團還瘦小,都知道病雞的事,還能來借閱室借書,福團卻不知道。

按照秦老師的眼光看,福團有點不求甚解了,但他很快想到福團還沒上學,不能以對學生的要求來要求福團。

秦老師皺眉問:“福團,你家裏的雞沒得病嗎?”

福團仍然奶聲奶氣道:“沒有。”眨巴着眼睛,歪了歪頭:“我家的雞不會得病。”

福團穿着玫紅色的小衣服,的确良的料子,好看又透氣,上面繡了一尾尾小魚,确實很像個福娃娃,秦老師一見她就覺得讨喜。

現在,秦老師的心裏卻不合時宜地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哪裏不對,

哪裏不對呢?福團仍然像個福娃娃,但問題是,太像福娃娃了。

在這個生産隊上下哀聲連天,連小孩都知道大人的憂愁,最調皮的孩子都知道夾緊尾巴做人,為家裏分擔的時候,福團在這一片凄風苦雨中,仿佛沒受到一點波及,別人的苦半點不影響她的甜。

就像人間哀鴻遍野,畫裏的神像仍然挂着五谷豐足的笑,哪管人間死活?

秦老師是一個頗有責任心的知識分子,有點“為生民立命”的态度在裏面,注定了他不是太喜歡“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類的感覺。

秦老師握緊手,錯覺吧?福團一個這麽小的孩子,能知道什麽?

她可能沒見過雞鴨生病,就以為家裏的雞不會生病。

秦老師笑了笑,對福團疼愛不減,只是那笑意稍微淡了幾分:“好,福團乖,回去學習吧。”

福團抱着那本英語小人兒書,有點依依不舍,她總感覺今天秦老師對她沒以往關心。

福團鼓起勇氣,慢悠悠道:“秦叔叔,今天來的兩個哥哥姐姐,是福團以前的哥哥姐姐。”

只是後來…對她不好。

秦老師挂心生産隊裏的特殊雞瘟,沒聽出福團的意思,笑道:“原來是福團之前的哥哥姐姐啊,他們挺聰明,尤其是那個女孩兒,見微知著,不迷信權威,很是利落。”咂摸一聲,長在這小生産隊,不知道能不能得到好的培養。

要是條件好,說不定能培養成才。

一番話後,福團眼裏的黯然誰也沒注意到。

秦老師去實地考察這次特殊雞瘟,福團也回到了自己家。

家裏。幾個媳婦忙前忙後,年春花也發狠似地剁着豬草,家裏氣氛格外低迷。

李秀琴真是不懂了,明明她家是全隊唯一一個沒得雞瘟的人家,怎麽走出去反而擡不起頭?

現在隊上好像都覺得她家是傻帽一樣,不去跟着鐘大夫他們學雞瘟的防治,反而一天到晚說自己有福。

李秀琴今天路過三岔路口那兒,就被人笑了,就差指着她罵她傻瓜蛋子。

李秀琴左想右想想不通,實在忍不住:“媽,今天隊上組織每家每戶都去大嫂那兒,學消毒呢,除開生石灰之外,還有更多消毒的東西。我看她們那兒弄得可熱鬧了,就連進進出出都要消毒洗手,還要換衣服,這哪是伺候雞啊,不是伺候皇帝嗎?”

要是那些雞能好,倒也值,對莊戶人家來說,家禽可不是命根子?

李秀琴有些擔心,小心翼翼看了年春花的臉色:“媽,要不,我們也去那兒學學?”

年春花砰一下拿刀砍在豬草上,差點活活把刀砍卷刃,劈頭蓋臉地朝李秀琴罵過去:“我怎麽有你這麽個蠢媳婦兒?你時間很多嗎?咱家的雞不會得雞瘟,你和那群瘋婆子學什麽?有這點時間,咱家上上下下都去多賺工分,年底結算的時候,我饞不死她們!”

到時候,大家都知道福團有福,她家有福了。

年春花把那柄鐵菜刀咣當扔到李秀琴身上:“還不快剁豬草!沒見過你這麽懶的媳婦兒。”

李秀琴苦着臉,也知道自己是撞在婆婆黴頭上了,苦哈哈接着剁豬草。

年春花心裏也不好受,那群蠢人,明明她家這麽大的福氣擺在她們面前,這次她是唯一沒得雞瘟的家庭,那些人都認不出來,和陳容芳那種沒福的學消毒?

不是撿了芝麻扔西瓜嗎?

真是讓年春花氣都氣死了,她真有點上不來氣,揉着心口順氣。

李秀琴被罵得戰戰兢兢,年春花的幾個兒子也只能在一旁幹看着,誰敢觸媽的黴頭?

白佳慧偏偏敢。

白佳慧冷清清道:“媽,不管你咋說,我明天要去學怎麽預防這個病。”

年春花的臉色一時精彩紛呈、難看至極,楚志平想去拉着自己媳婦兒,也被白佳慧避開。

年春花氣得胸口上下起起伏伏,差點沒背過氣去,猙獰地指着白佳慧:“你是翅膀真硬了?這個家裏只要我一天不死,就是我當家做主的時候,你想去浪費時間不賺工分,吃家裏的白食?我不容許!”

白佳慧冷冷道:“我明天可以不吃飯,但我一定要去學,這個病傳染性這麽強,咱們家的雞現在沒得病,但也需要領藥來預防。”

白佳慧說着說着,面無表情眼圈卻微紅了,看過楚志平、楚志茂這些人的臉:“我不知道你們是中了什麽邪,認為有什麽福氣能保佑家裏的雞不得雞瘟,要是福氣這麽有用,各家逢年過節都給死了的祖宗燒紙,怎麽各家還是得雞瘟了?”

“咱家的雞好不容易養這麽大,我一定要去學。”

楚志平、楚志茂這些男人都被說得不好意思,他們、他們也沒辦法啊,他們也覺得離譜,但那不是媽做的主嗎?

媽做主肯定有媽的道理。

年春花真想活吃了白佳慧,居然搬出老祖宗來壓她是吧?

估摸着她不敢說出福團福氣比老祖宗還大的話吧!這個兒媳婦再不管就要成精了。

年春花撲向白佳慧就要打她,白佳慧憋着一股氣和年春花撕擄。

她讓夠了,窮苦一輩子也就算了,總不能活活蠢死吧。

年春花也覺得白佳慧蠢,兩人厮打起來。

年春花本來覺得對付白佳慧這種年輕媳婦輕輕松松,沒想到白佳慧下手黑啊,好像完全不怕影響和她兒子的夫妻感情一樣。

年春花挨了好幾下重的,她最怕自己吃虧,幹脆每次都往白佳慧的太陽穴這些地方打,白佳慧的兒子女兒們被年春花猙獰的樣子吓到,全部哭起來:“媽媽!媽媽!”

最後,李秀琴、蔡順英加入戰局,一人拉一個,才把兩人活活拉開。至于家裏的男人們,他們是不會摻和這些事兒的,頂多會護着自己媽,美其名曰女人間的事情……

白佳慧的頭發被撓得全散了,年春花臉上也挂了好幾道彩,一點便宜沒占到。

她顫顫指着白佳慧:“好,你覺得咱家的雞危險是吧?”

“福團!”年春花扯着嗓子喊,在屋子裏和其他哥哥一起玩撿石子兒游戲的福團這才跑出來,小臉蛋跑得紅彤彤的。

見到年春花好像受了傷,福團咬着唇看着白佳慧,有些不大高興。

年春花道:“福團,你的福氣是最重的,這幾天咱家裏的雞就給你喂了,任何雞瘟狗瘟都害不到你喂的雞。”

打成這樣都不能讓年春花改變主意,白佳慧只能寄希望于福團懂事明理。

福團年紀輕輕,總也不是個迷信的,七歲了,也該懂事了。她怎麽也不會亂答應下來,哪兒有人會覺得自己福氣大過天?

可是,福團想了想,小頭一點:“好,奶奶,我會好好喂雞。”

喜得年春花一把摟過她:“奶奶的乖福團喲。”

白佳慧頭一昏,眼前陣陣發黑,這是個什麽家庭?老的小的,她們的邏輯奇怪到自成一派,用福氣當做大旗,誰都反抗不了她們。

年春花得意地乜斜白佳慧:“你不是不服我當家?我就給你說了,福團就是有大福氣,你們別不信。要是福團這次喂的雞得了雞瘟,以後這個家給你白佳慧當,我退位讓賢!要是福團喂的雞沒出問題,你白佳慧就要三叩九跪地進我家的門,給我端茶遞水磕頭道歉,不然,我就當沒你這個兒媳婦!”

白佳慧幾乎聽不到她說什麽,只覺得年春花福團兩人都莫名荒謬。

她全身軟得厲害,站也站不住。

屋外。

鐘大夫、劉添才、陳容芳楚志國等一群人路過這裏。

整整一天,他們忙着教隊員們大面積消毒,又把病雞們分型,重急型、輕型、上升型全都分出來,放在不同的地方,方便管理。又到處騰挪出足夠大的地方,保證密度足夠大,這才忙到現在。

聽着年春花房子裏傳出來的尖銳打罵聲,責備聲,劉添才一張臉沉下去。

鐘大夫更是露出一言難盡的神色,福團這麽個七歲的小孩子去喂雞,雞就不會得雞瘟?

鐘大夫感覺自己的畢生所學都被按在地上摩擦,這種超現實的東西,他有些理解不了。

劉添才怒沉沉道:“這個年春花,一天到晚攪得全隊都不安寧!”說起這個來他也氣,對楚志國道:“你媽糊塗,你那些弟弟也跟着糊塗?怎麽都不知道勸一勸?”

還有福團,雖然劉添才知道福團只是個七歲的小孩子,可是,再是幾歲的小孩子,也不能自信到覺得自己去喂雞,雞就不會得雞瘟的程度了啊!

這不是鬧着玩兒嗎?劉添才頭痛得緊。

楚志國苦笑,他媽一向強勢,別人哪兒敢插手?

劉添才道:“家庭矛盾也就算了,還不讓別人來學防治知識。”劉添才越想越氣,去敲開年春花家的門。

一打開門,是李秀琴。

“隊、隊長,你怎麽來了?”李秀琴手都不知道哪兒放,剛才的打罵,隊長聽到了多少?

劉添才道:“消毒的工具你們去領了嗎?現在全隊大消毒,你們家附近也不能落下。”

李秀琴磕磕絆絆道:“還、還沒領……”她擔心自己領了後被年春花責怪。

年春花确實不高興,她剛和白佳慧因為消毒的事兒吵一架,隊長就來讓他們消毒,這不是在打她的臉嗎?

但年春花不得不給隊長一點面子,她起身:“隊長,我家的雞都沒有得病,它們習慣了這個環境,要是我的雞不小心吃了生石灰生病可咋辦?”

鐘大夫笑道:“你不用擔心,生石灰要加水,濃度不算太高,我還配了石灰乳,不會讓雞中毒。”

年春花扯着一張臉,找不到拒絕的理由,最後還是讓李秀琴接過這些東西。

劉添才環顧周圍,凳子都被打翻在地,豬草在打鬥過程中也散了,一片狼藉。

他語重心長敲打道:“照理說,普通家庭矛盾我們是不該管的,但你們要知道,一旦打出了什麽問題,我們生産隊是一定要過問、報警的。千萬不要仗着人多,就對人動手。”

“白佳慧,你明天來幫着大家一起防治雞瘟。”

白佳慧雖然現在身體軟,但也迅速點頭,她一點兒也不想在這個家待下去了,要不是她還有三個孩子……

劉添才見白佳慧的神色,也心裏暗嘆,這年春花,是真不怕兒媳婦走了?

雖說現在離婚的少之又少,但是多的是媳婦走了就不回來的事。媳婦也是人啊,但凡是人就會為自己考慮,如果婆家太過分,這個媳婦為了自己和孩子活命,可不是會走嗎?

年春花聽得刺心極了,這不就是隊長認為白佳慧做得對嗎?

要不是在隊長面前,年春花不敢再說什麽福氣之類的話,不然年春花高低要給隊長說說自己這麽當家的原因。

她也不怕得罪了白佳慧,福團這麽大的福氣,顯現出來後誰舍得走啊?

年春花随口答應以後有家庭矛盾也不動手,借口自己要睡了,就讓幾個兒媳婦收拾殘局,自己領着福團進去了。

劉添才也很快離開。

只有鐘大夫出于職業素養,挂心地補充一句:“那個,一定要做好消毒工作,這幾天不要放養雞了。咳,千萬別想着誰有福喂雞就不會得雞瘟啊,你們可別在消毒環節掉鏈子,消完毒明天來領預防的藥。”

“我行醫這麽多年,确實沒見過誰有福喂雞……雞就能長命百歲,隊長都是為你們好,別偷工減料啊。”

白佳慧這個尴尬啊,原來媽說的讓福團喂雞就不會得雞瘟的話也被聽了去?

白佳慧臊得頭都擡不起來,嫁到這種家庭來,她真是覺得黯淡無光,就像嫁到了破敗陳腐的廟裏,周遭的空氣都黏膩着沉悶香油的味道。

連楚志平這些乖兒子都在這一刻感到了莫大的尴尬,媽想的法子實在太離譜了,在家裏說說也就算了。

這要是傳出去…大家上工時談起這些,要他們的老臉往哪擱?

別人不會覺得楚家出了一窩傻子吧?

楚志平連忙打哈哈:“媽只是随口一說,賭氣開個玩笑,不是那個意思……”

他的聲音越說越小,自己都沒底氣,臉紅得滴血,滿腦子的完了,丢臉丢到幹部們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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